76 圓月恐懼(九)

烈火很快被高寒撲滅。

餘燼在地上各自徒勞地赤紅一陣,就被白雪覆滅。

南舟知道,他們仍然沒有脫離危險。

他面對的男屍,并沒有任何要放過他們的意思。

一張臉孔沒有雙眼。

直面着他們的是兩個漆黑的、深邃的空洞。

與之反差的是,男屍身後的月光愈發亮了。

這讓他臉上難以完全貼合的裂隙也透出光來。

看起來格外猙獰而怪異。

南舟想着江舫還在自己身側,心跳憑空快了幾拍。

他覺得有些困惑。

因為他覺得對方并不恐怖。

眼前的情狀,雖然危險,但對南舟來說,遠還沒到絕境之地。

從前,他一個人的時候,面對過許多張這樣獰厲的面孔。

他早就該忘了什麽是緊張。

好在南舟的緊張從不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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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要怎麽樣說,才能在最短的時間打消男屍對他們的敵意。

答案很簡單。

給他想要的。

南舟正要開口,江舫卻已經先于他,給出了南舟本來想給出的答案。

“我們知道那群人在哪裏。”

“你跟着我們走,就能找到他們。”

男人臉上的肌肉輕微扭曲了一下。

皮膚下頂動的肉塊發出蟲蠕似的叽咕聲。

從他根本談不上有管理的表情管理,南舟讀出了一絲勃然欲發的憤怒。

不對。

不是這句。

……他們說錯話了。

南舟微微低了頭,這才發現,江舫和自己,各自緊抓着對方胸前的衣服,試圖護在對方身前。

南舟看着他漂亮的指端,心裏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南舟擡起眼睛,另換了一種說法:“……你離不開這裏。”

他說:“而且,他們也不願意靠近這裏。”

“他們甚至不準任何外來的人靠近這裏,發現你。”

“我們能幫你。”

男人沉垂着的眼皮猛地一跳。

旋即,他的眼皮向上微微掀起,将那兩洞幽邃的眼孔更加清晰地暴露在空氣中。

就連他腦中結冰的白色漿液,都是那樣鮮明可見。

他開口了。

因為見識過男屍支離破碎的樣子,所以南舟能輕易想象到一條綿軟無力、甚至挂着冰碴的聲帶,在他軀體內費力發抖振動的樣子。

他啞着一把嗓子,用可怕的冷冷聲調低喃:

“他們不敢來。”

“沒人敢來。”

南舟心神一松,放開了護住江舫胸口的手臂,但還是自作主張地把手攔在江舫腰處。

……暫時安全了。

這時候,那雙腿帶着的眼睛看到基地裏騰起的煙霧,帶着腿趕了回來。

腿帶去的手裏,還攥着一簇雪兔子。

見狀,南舟和江舫大概想明白,他們遇見這雙腿時,它毫無目的地一路飛奔,到底是幹嘛去了。

手把雪兔子乖乖遞給男屍後,男屍張開嘴,狼吞虎咽地吞下這幹燥冰冷的草食。

腿看上去并沒什麽戾氣。

它揣着男屍的耳朵,默默靠着男屍盤腿坐下,看起來像是一只又恐怖又好笑的跟寵。

男人擦掉嘴角的草屑,卻不慎擦歪了自己的下颌骨。

他沒有絲毫表情,将骨頭咔的一聲扳正。

而南舟在他正畸時,把團在雪球裏的那只眼睛拿出來,交還給了他。

拿回眼睛後,破碎的男屍也總算放下了大半對兩個入侵者的心防。

他扯動着近乎報廢的聲帶,輕聲說起了他的故事。

只是他說不了太長的句子。

表達的能力基本和他的身軀一樣支離破碎。

“我喜歡爬山。爬過很多山。”

“爬雪山,還是第一次。”

“我朋友剛到第二天,嚴重高原反應,就走了。”

“我不想走。我還想試試。”

“我想登到4000米左右,就回去。”

“這座山,只準登到4000米。這是規定。想再登高一點,要向登山協會提前申請報備,要有專業資格核驗,避免危險。”

“我在山下的休息點,遇到一支隊伍。”

“他們說,可以帶我一起,我們搭夥。”

“我本來也想,要找個有經驗的隊伍,一起走。我們就登記在一起,走了。”

“他們還借給了我沒準備好的裝備。”

“我以為,他們是很好的人。”

南舟想,果然他們之中有兩路人。

江舫則微微蹙眉。

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

“第一天,是晴天。”

“第二天也是。”

“一直到第三天,到達4000米界碑的時候,天氣都很好。”

“他們說,還要往上走。”

“我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我擔心一個人下去,會有危險。再說,都走到這裏了,我也想看看,山頂的樣子。”

“我問他們,跟登山部門做好報備了嗎?”

“他們說,做好報備了!”

他的尾調猛然上揚。

因為過度的憤怒,他周身發顫,身上松散拼就的零部件痙攣、抖動,似乎随時會脫離原位,再碎成一地的渣滓。

他的肢體語言太過明确地告知南舟江舫,這個有點冒失的大學男生,遭遇了他今生最致命的謊言。

“後來,5000多米的時候,天突然就變了。”

“先是大雪。滿天滿地的,都是雪。”

“然後,雪崩了。”

“雪,都是雪。”

“——往我的鼻子裏灌,往我的嘴裏灌。”

男人的喉嚨裏,也跟着發出了像是被雪噎住的溺雪悶聲。

他至今都沉浸在那個走不出的夢魇中。

“我被雪壓住了。”

“還好,我被埋得淺一點。”

“我爬了出來。胸口被石塊砸了一下,肋骨斷了,一根,還是兩根,我不知道。當時也沒感覺,就想先救人。”

“所有人都被雪埋住了。”

“我救了李哥。李哥沒事,他們又去救其他人。”

“暫時,沒有人死。”

“但是衛星電話丢了。食物丢了。指南針和地圖,都沒了。”

“我們找了很久,只剩下帳篷,和一點點物資了。”

“彭姐被埋得太久了,褲子破了,兩條腿都被凍傷,很嚴重。”

“我跟着他們忙,越忙越覺得胸口疼,然後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也倒了。”

“李哥小腿被砸傷了,但還好。”

“受重傷的,只有我們兩個。”

南舟想,他口中的“李哥”,大概就是那個身材壯碩的熊男。

男屍坐在月亮下,仰起脖子,露出青白僵硬的脖頸。

他兩顆被凍結了的淡褐色眼珠,呆板地直望向天際。

“我發燒了,應該是肺炎,渾身都痛,一直在咳嗽。”

“我問他們,救援什麽時候能來啊。”

“李哥他們說,雪停了,他們就會派直升機來了。”

“可是雪停了,直升機也沒有來。”

“……我好餓啊。”

這四個普普通通的、稍稍拖長了音調的字一出,風雪乍然過境,給人憑空添了一身雞皮疙瘩。

“彭姐比我更嚴重。”

“她的腿長壞疽了。”

“魯隊說,不截肢的話,她的腿會變成細菌培養基。”

“然後,他們一起說服彭姐,說不截肢,即使等來救援,她也活不了了。”

“彭姐答應了。”

“可是,截肢之後,彭姐已經不能活了。”

“就在那天,我突然聞到了,帳篷外面有香味。好香。”

“李哥他們往昏迷的彭姐嘴裏塞了一點肉,又到了我的帳篷,告訴說,打到了雪鹿。”

“他們把肉喂到我嘴裏。”

“我吃了。”

“我知道,山上,哪裏有鹿呢。”

“我也知道,最怕等不來救援就死掉的,其實是他們。”

“但我不敢說。”

“所以,我吃肉了。”

他拉起一旁的那雙腿的褲腳。

滿滿塞在褲腿裏、充當肉體的,是雪白的、一大團一大團的棉花。

用來保暖的棉花,把登山褲的褲管塞成了蘿蔔形狀。

揭開棉花,內裏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連肉筋都被剔幹淨了的骨茬。

男屍繼續低聲陳述。

“我沒死。我還活着。”

“可他們餓了。”

“彭姐是他們的朋友。”

“找不到正當理由,他們下不了口。”

“可我……從來不是他們的朋友。”

講到自己的時候,男屍的情緒卻漸漸平穩了不少。

好像之前的悲傷、憤怒、被欺騙的恨意,都被這雪山罡風,漸漸帶到了他們再不可及的山巅。

“有一天,我躺在帳篷裏,李哥進來了。”

“他試了試我的鼻息。”

“他突然叫了起來,說,小鄭死了。”

“我說,我沒有死。”

“魯隊和袁哥都進來了。”

“他們說,小鄭怎麽死了。”

“我說,我沒有死。”

“他們不聽我說話。他們也不用聽我說話。”

“他們有刀。”

“我的腦袋滾到一邊,我還能看見我的身體。他們在刮我的臉頰肉吃。”

“聽說魚的臉頰肉最嫩了。”

他呆滞地看向南舟和江舫,面無表情地嘀咕道:

“肉,好香啊。”

江舫深呼吸,用冰冷的空氣壓制湧到喉嚨口的一陣寒意。

南舟問“小鄭”:“這雙腿……”

“是彭姐的腿。”“小鄭”頗心平氣和地說,“彭姐的那一半,還不知道這件事。這一半,就留在這裏了,一直陪着我。”

平鋪直敘、不加修飾的講述,卻帶給了人異常可怖的心靈震撼。

南舟卻沒什麽太多的表情變化,徑直問他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小鄭”一愣。

他身體裏殘存的人類情感,讓他不能理解南舟的不恐懼。

他扯着爛糟糟的聲帶,說:“鄭星河。”

南舟:“好。鄭星河。你為什麽不能離開這裏?”

鄭星河:“我在這裏被吃掉。我沒辦法離開這裏。”

南舟說:“可彭姐的腿帶着你的眼睛和手離開過。”

鄭星河:“只能有一部分。我的身體,彼此之間不能分開太久。”

鄭星河的情況,類似于地縛靈。

在營地裏,他還能自由活動。

但離開營地之後,他的身體之間必須維持必要的連接。

離開營地,他被拆分的身體太容易失活。

即使如此,即使他小心了再小心,他身體的一部分,也在逐漸膠化、液化、橡皮泥化。

就像他的耳朵。

就像他滿臉亂竄的肌肉。

鄭星河笑了,笑得肌肉又開始亂跑:“早晚有一天,我會變成爛泥。”

“到時候,他們就不用害怕了。”

懂了。

盡管不知道那支登山客究竟是怎麽化作怪物的,但可以知曉的是,他們無法面對他們的罪惡。

所以,他們守在4000米的海拔邊緣,鏟除一切有可能洞悉他們的秘密的登山之人。

鄭星河總結說:“我走不了。”

南舟卻淡淡地嗯了一聲:“我有一個辦法。”

鄭星河霍然擡起頭來,淡褐色的眼珠被月光映得隐隐發亮:“什麽辦法?”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南舟說,“你聽說過,山上有‘月神’嗎?”

鄭星河思索一陣,答道:“我不知道什麽月神。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傳說。”

南舟又“嗯”了一聲,目光淺淺。

誰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麽。

……

李銀航挺替江舫慶幸的,他們沒跟着賀銀川的隊伍一起走。

後半程有一段長達50米的距離,他們幾乎是從80度的直角坡上攀援上去的。

腳下的岩壁不斷打滑,腳底下就是百米的雪淵。

他們攀爬時,因為始終擔心有人從後面追上來,所以大家統一地把精力集中在如何又穩又快地踩着打滑的雪岩,在最短時間內爬到頂上去。

等到翻過那道平臺,到了稍微平坦些的地方,腎上腺素的沸騰止歇,再低頭一看,李銀航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

所幸他們的努力是有成果的。

那些登山客看樣子并沒能追上來。

陸比方和周澳輪流探路。

周澳繞了很大一圈,才和他們成功彙合。

他整理着手上的繃帶,口中白氣缭繞道:“山的那面太平坦。”

這就是不能走的意思了。

太平坦,意味着沒處隐藏。

他們當下走過的路雖然崎岖多變,怪石嶙峋,但計算好角度,多多改換路線,迂回前進,還是能隐藏好行蹤的。

然而,一旁的林之淞借着休息的機會,又一次來到李銀航身側,幽幽道:“你真的沒有覺得南舟有問題嗎?”

正常人被李銀航嗆過那麽一回,應該就能讀懂空氣,知道李銀航的立場了。

顯然,林之淞屬于不大正常的那種人。

李銀航幹脆采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低頭不語。

梁漱悄悄把KY精林之淞拉到一邊:“你說這些有什麽用?”

林之淞:“有用。”

“那個南舟一定有問題。”林之淞說,“我多說幾遍,讓她心裏添個影子。”

梁漱無奈笑道:“你直接跟她說,讓她多加小心不就行了?”

林之淞半邊臉沉在陰影中,看不很分明。

他說:“善意的提醒沒有用處。懷疑,才是讓她提高警惕的最好辦法。”

他一張年輕的臉繃得緊緊,目光深邃地望向李銀航坐的地方,頗為高深莫測。

……然後梁漱一巴掌拍到了他的腦袋上,把他的pose打了個稀碎。

林之淞:“……”

梁漱一針見血:“合着你小子在這兒挑撥離間呢。”

說完,梁漱轉身離去,還不忘回頭,舉起雙手,給林之淞比了兩個标準的中指,同時也是警告他,不要再幹這種事。

林之淞揉着腦袋。

……好痛。

他保持着一張計算機臉,固執地自言自語:“就是有問題。”

此時的賀銀川無心隊內的這些小打小鬧。

他仰頭望向山頂。

風雪遮蔽了他的視線,讓他有了一種這山并沒有盡頭和峰巅的錯覺。

他搖了搖頭,擺脫了這樣空洞無謂的念頭。

他背過身來,笑着鼓勵大家:“雖然不知道距離山頂還要多遠,但至少那些鬼東西不可能跑到我們前頭去——”

話音剛剛落下,一道怪影就從他的身後投來,恰好吞噬了他臉上全部的光影。

——立在衆人眼前的,像是一頭人熊。

巨大且模糊的月影就從熊的背後投射而來,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頭從月亮裏走出的怪物。

……所謂的“月神”嗎……

片刻恍神後,李銀航才辨認出那個身影究竟是誰。

那個熊一樣壯碩的男人!

他似笑非笑地舔了舔嘴唇,把幹枯的嘴唇舔得微微發亮:“——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

護夫小公雞南舟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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