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鐘情
林朝陽在門口愣了好一會兒,方聽到裏頭人在催,“進來呀。”
他擡頭望了眼這棟筒子樓裏斑駁脫漆的牆壁,深吸一口氣後,将一個男士手提包拎了進去。
林朝陽走進屋子的第一反應是“擠”,好擠。明明左不過七八十平面積,卻滿當當塞滿了各種東西。
吃過的快餐盒、歪倒的啤酒瓶,被撒上餅幹屑的桌布、搖擺的兒童車……以及,他最不想見到的那個男人。
“快叫,這是你鄭叔叔,你認得的呀。”女人賠着笑,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圍裙。
林朝陽看向沙發上一臉滄桑的男人,他正就着一盤酸黃瓜和花生米,喝着小酒,電視裏正在轉播歐洲杯。
男人說:“來啦?”
林朝陽抿了抿唇,“叔叔好。”
女人忙道:“好啦好啦,站在這裏幹什麽,媽媽帶你去客房。”
客房。
男孩心裏莫名刺了一下,不過也沒說錯,所謂賓客如歸,可不就只有“客人”睡的房,才叫客房嗎?
晚飯林朝陽沒怎麽吃,扒拉了幾筷子就回房間看書去了。等女人洗好碗去找他,他又在疊衣服,總之沒讓自己閑着。
她說:“你鄭叔叔人很好的,幹嘛啦,一副一點禮貌都沒有的樣子,你不嘴巴甜點,讨他開心,他以後可就不給你買大雞腿了。”
說起大雞腿,林朝陽心中更煩悶了。曾幾何時,他也還只是一個眉眼彎彎、見到好吃的好玩的永遠挪不開腳步的小屁孩。那時林朝陽的爸爸還沒死,爺倆便習慣性去隔壁巷吃油炸大雞腿。當然,每一次都少不了鄭叔叔一起,那時他還能坦然地開口喚他一聲叔叔,那時,他還不是自己的繼父。
女人替他疊好衣服,看了眼時間,說:“該去接欣欣了,你要不要一起。”
林朝陽剛想拒絕,女人就自覺道:“算了算了,你在家看書吧,我去接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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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陽一想,她走了,家裏可不就只剩下自己和鄭叔,那多尴尬。
雖不在一個房間裏,可以想到要和他獨處,他便覺得,無法言喻的不适。
最後還是跟女人去了。
幼兒園門口,人頭攢動。林朝陽陪着女人站在偏門等,他尴尬地舉着一串冰糖葫蘆,女人買的,女人說:“等會你妹妹出來,你遞給她,讓她知道,哥哥對她好。”
林朝陽向來清楚她的脾性,總想着事事圓滿,事事周到。
其實要他來說,對人對事何必這般苦心,該與你一條路的,永遠都會和你一條路,不跟你一條路的,你買多少冰糖葫蘆也沒用。
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一陣清脆的放學鈴響起後,偏門的安全閘緩緩升起。
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跑了出來,家長們左擁右找地,大馬路口嘈雜一片。
“鄭嘉欣!”女人乍地嚎了一嗓,領着林朝陽朝人堆裏走去。林朝陽磨蹭了幾秒,敷敷衍衍地跟了上去,見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他們面前。
“朝陽哥哥~”女孩沒有鑽進女人事先張開的懷抱裏,而是徑直抱住了林朝陽的大腿,一雙大眼忽閃忽閃,漂亮得很。
林朝陽把糖葫蘆遞過去,“嗯。哥哥請你吃糖葫蘆。”
女人笑了笑,露出一臉心滿意足。
夜裏林朝陽幫小妹講題,女人跟男人在隔壁私談。
男人說:“這次他來住幾天?我看你把那床給欣欣都舍不得用的蠶絲被都拿出來曬了,就這麽心疼你兒子?”
女人抹着護手霜,氣定神閑道:“他現在高三,每天學習那麽緊張,我當媽的想讓他晚上睡好點有什麽錯?”
男人點了根煙,吸了兩口,又說:“你對他好,我不反對,但是能不能一碗水端平。欣欣今天問我,為什麽陽陽哥哥吃的餅幹裏有夾心,她的沒有,你讓我做爸爸的怎麽說?”
“哎呀煩死了呀,”女人一把蓋上了護手霜的蓋子,皺了皺眉:“一包餅幹的事,,我看包裏剩了兩袋,就一人一袋分給他們吃了,哪裏還注意到哪個有夾心,哪個沒有夾心?你今天好奇怪。”
“這是一包餅幹的事嗎?”男人放下煙,一臉地煩亂,“欣欣是我們的女兒,他不是,就算我們看起來關系很和平的樣子,但不是就是不是,你必須要承認。”
女人愣了一愣,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了老半天,說:“你就當可憐可憐他好嘞,誰比誰容易呢?”
男人說,“撫養權在他林家,你是我老婆,說起來,你完全可以當沒有他這個兒子,每個月打個幾百塊就好了,他又不是小孩子,難道這麽大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
“你這說的什麽話?!”女人突然急了,聲音也突然尖了幾分,“什麽叫當沒有他這個兒子?你做人是不是有問題?你要是容不下他,大不了我們就離婚,離了你我又不是養不活我跟我兒子!”
“算了算了,我懶得跟你吵。”男人将煙掐滅,襪子都沒脫便紮進了枕頭裏。
今晚夜色格外凝重。
林朝陽回到房間,欣欣問:“哥哥去上廁所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男孩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哥哥剛剛迷路了。”
“哥哥騙人!”女孩不依不饒地抓着他的衣角,小手胖乎乎的,“這裏是哥哥的家,在自己家裏,怎麽會迷路呢?”
男孩啞然失笑,“是啊,在自己家怎麽會迷路呢?”
可能我本就不是這個家裏的人吧。
晨起時,林朝陽又聽見隔壁在吵架。伴随着小妹的哭聲,還有碗筷被砸爛的聲音。
他惺惺忪忪地套了拖鞋,跑到客廳裏一看,女人瞪着紅乎乎的雙眼,頭發淩亂,胳膊上紅紫淤青一片。
妹妹對着撒了一地的南瓜粥,哇哇大哭。
女人理了理頭發,說:“起來了?起來就把牛奶喝了。”
林朝陽說:“我還沒刷牙,”他走進衛生間,發現馬桶沒沖。
女人跟了進來,替他摁下沖水鍵,淡淡地說:“以後上廁所記得沖馬桶,你鄭叔叔說你昨天半夜起來如廁,連廁所都不沖。”
“你們就為了這個吵了一架?”男孩有些難堪,奇怪了,他昨天晚上明明沒有用廁所。
女人又說:“既然到了自己家,就別把自己搞得像個外人一樣,多和你妹妹還有鄭叔叔親近親近。雖說學習至關重要,但是也要會看臉色,別整天跟個悶葫蘆似的,讓人費盡心思去猜你在想什麽。”
林朝陽默了一會兒,把頭點下,“我知道了。”
李英達在樓下等他,嘴裏叼着剛出爐的麻球,黃燦燦的,咬一口,滿嘴都是芝麻。
他見林朝陽黑着臉從筒子樓裏出來,以為他昨晚沒睡好,忙把自己的李子園扔了過去。
林朝陽險些沒接住,但卻還是接住了。
兩人一前一後騎着車,一句話也沒說。
林朝陽午休時才跟李英達說了回他媽家住的事,李英達說,如果實在不開心,你可以住我家。
林朝陽忙否決:“這怎麽可以?那好麻煩的。”
李英達看旁邊無人,悄咪咪地抱了抱他,說:“我家房子大,就算讓你爺爺一起住,也問題不大。”
林朝陽哼了一聲,說:“你總是把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你太天真了。”
“天真嗎?”男孩聳了聳肩,跳下防護欄,正眼看着眼前人說:“那也只對你啊,其他人想住,還住不進去呢。”
“還是算了,”林朝陽認真想了下,終究是謝絕了這份好意。晚秋的風吹過,轉眼就要入冬了。
林朝陽說:“寒假我找了兼職,一起存錢吧?”
李英達說:“存錢幹什麽?”
林朝陽又說:“去上海啊,我想在高三畢業前,去上海看一看,看看大城市的樣子。”
“那我陪你。”李英達把手搭上他肩上,兩人并排望向遠方,目色深邃而溫柔。
“英達,我有時覺得,我真的只剩下你了。”林朝陽抓起他的手,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目張膽地對李英達表示親昵,“只有你見證過我所有的殘缺與破碎,不堪與狼狽,只有你不同他們一樣,笑我孤獨暗淡,盲目自卑。”
李英達有些臉紅,“大白天的,幹嘛說這麽肉麻的話?”
“我不管,我就要說。”林朝陽把頭搭在他臉上,兩人臉貼着臉,身前是一輪滾燙的夕陽。
不僅夕陽是滾燙的,某人的臉也是。
林朝陽把嘴湊過去,看日暮豔麗如錦,從瞳孔中散開霞光千仞。
李英達說:“你知道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是什麽意思嗎?”
“一見鐘情?”男孩在親吻的空隙裏想。
“不對,”被親的人舔了舔唇,說:“我更喜歡把它直譯成你的名字。”
陳柏青夜裏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
他滿腦子都是李英達那副溫溫含笑的樣子。
他怎麽可以那麽柔善那麽大度,任憑自己如何玩鬧,他也好像永遠不會記恨自己的樣子?
男人莫名感懷初次見面的那天,他随着面試結束的人群,湧進電梯裏。
那天他的心情并不好,共同競争相同崗位的人,足足有百十來號人。
他機會渺茫。
大家等在面試棚外,一位接一位進去試拍口播片段。
陳柏寒朗誦的,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的《奧賽羅》。
“我的風馳電掣的流血的思想,在我的複仇沒有充分達到之前,絕不會踟蹰反顧,化作繞指的柔情。”
“雖然在太陽光底下,各種草木都欣欣向榮,可是最先開花的果子總是最先成熟。收起你們明晃晃的劍,它們沾了露水會生鏽的。”
他在試拍鏡頭裏深沉開嗓,原本躁動的面試席,擡起一張白皙面孔。
那天雨下得很大,陳柏青拍完打車,遠見那人在對面樓的觀光梯裏,遠遠看了自己一眼。
一周後他就收到了實習郵件。
他也在郵件末第一次看到了那人的名字,環時,李英達。
“所以你現在知道我最近為什麽老是看手機了吧?”李英達盤坐在空調被上,在男人依次檢查了他的微信/□□/郵箱/雲盤甚至于ins和領英後,露出一副滿是無辜的表情。
“都是那個陳柏青,總是煩我。”
林朝陽半信不信地放下手機,仍心有餘悸道:“如果真的和他沒什麽,那你幹嘛當初要把他招進去,還親自帶他,做他的實習導師。”
李英達一怔,顯然沒料到男人會這麽問自己。但約五六秒後,他想通了,其實告訴他也無妨。
男人兇着臉問,“說啊,怎麽不說了,你幹嘛對那個陳柏青那麽上心?”
“傻子,”李英達揉他的臉,“那是因為我總在他身上看到過去的你,他總讓我想起你,那時我們還沒和好,我愛屋及烏。”
“愛屋及烏?”林朝陽皺了皺眉,“最好是這樣,不然我可要狠狠打你的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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