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看房
林朝陽天不亮就起了,搭腿在門口的水槽溝子旁蹲着刷牙,和尋常鄉鎮漢子無異。
李英達日上三竿才醒,見他拎回許多水果、清酒以及紙錢,還有兩只老母雞。
他推開窗,見林家老宅外的葛花藤漸次花開,綠意蔥茏,再看屋內,男人躬身舉着拖把,裏外清理了個遍。
男人竟覺得,這樣生活便也很好。
午後才出的門,不想天有雨。起先林朝陽還有說有笑了,直上了半山,方沒了笑容。
李英達清楚,林家老爺子的墓,就在那座山上。
泾川不興火葬,老一輩人死去仍保留着土葬習俗。後來政府明令禁止土葬,林朝陽爺爺便在循着規定,先火葬,再土葬。
所以如今墓裏埋着的,不過是一匣子殘灰罷了。
到了墓前,李英達說:“你看,這水果這麽新鮮,是不是已經有人來過了?”
林朝陽面色一沉,喊着嗓說:“除了我媽,能有誰來?”
“和阿姨的關系還是那麽僵嗎?”李英達小心翼翼地撫了撫石碑旁的枯葉子,雖他與林家老爺子來往不少,但他至今仍記得,當年第一次去林朝陽家裏,他癱在床上,一遍一遍呼喚着“陽陽”的樣子。
林朝陽憤憤道:“我已經單打獨鬥好多年了,沒必要跟她再有什麽牽連。她跟她老公前幾念開水果店,找我借了幾萬塊,我也沒找她要。你去國外第二年,我就跟她來往不多了。”
李英達嘆了口氣,忍不住又問:“那你妹呢?她沒有錯,你跟你妹關系怎麽樣?”
“她今年應該也上高中了吧?”林朝陽仔細想了想,若非李英達問自己,他還真快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妹。
拜完林老爺子,林朝陽又燒了好多捆紙錢。李英達陪在旁邊,最後跟着磕了三個響頭,下山時聽男人問:“你又不是我家人,幹嘛給我爺磕頭。”
李英達小臉一攤,不樂意了,“是,我不是,那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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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陽故意虎着臉說:“逗一下你,你還不高興了。”
“是你先惹我的,到現在跟我說不是你家人,那你說,我是你什麽人。”李英達小腳直跺,活像個受了委屈的漂亮小寡婦,看得男人忍俊不禁。
林朝陽強忍住笑,道:“那自然是我老婆。”
“那你還問我幹嘛給你爺爺磕頭。”李英達白了他一眼,氣沖沖地走在前面,又實在憋不住,回過頭來,看着他說:“既然是你老婆,那林爺爺見着我,也是要叫一聲孫媳婦的。”
雨幽幽停了,青石板路上,苔藓錯落交疊。李英達取了紙,用心擦着皮鞋上沾着的濕泥巴。
林朝陽在旁邊替他撐傘,見他擦得差不多了,才問:“要不要去母校看看?”
“咱們兩個,閑雜人等,門衛能放我們進去?”
“也是哦。”林朝陽後知後覺,他已離校許多年,也不是什麽明星校友、知名大腕,旁人自然也不會輕易放行。
但他又聽某人說:“你想去嗎?如果你很想去的話,我倒可以賣這個面子。”
林朝陽說:“你有啥面子,一個過氣的新聞主播。”
李英達掐了他一把,才撲滅了的火又燃了起來,“你才過氣呢,我一直都很紅的好不好?一中校慶他們還請我回來做主持人,不過我當時人在國外,拒絕了,校長說,以後歡迎我随時去玩。”
“我才不信你有這麽厲害。”林朝陽故意激他,看他生氣,就覺得好玩。
李英達像個孩子般賭氣地掏出手機,翻出號碼,亮給你看。
“不信你自己看,校長的電話我都有。”
“誰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了別人的電話,然後告訴我是校長的。”林朝陽見雨停了,于是收起傘,滿口揶揄道,“哎,你不用在我面前強撐,我都懂的,我懂你在故作堅強。”
“你懂什麽懂?!誰故作堅強?”李英達見他嬉皮笑臉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一不做二不休,擡手便把電話打了過去。
若幹分鐘後,兩人順利進了一中。好在是周末,留校生并不多。林朝陽把手插在褲兜裏,走在那條他曾走過無數遍的林蔭小道上,看籃球場有男生在打球。
李英達眉峰高翹道:“還不謝謝我,沒有我,你怎麽進得來?”
林朝陽說:“老婆真棒。”說完一記籃球飛過來,險些砸了臉。
李英達扭頭就沖那邊吼,“幹嘛呢幹嘛呢?差點打到人了知道嗎?”
鐵絲網那頭的男孩們連聲說着抱歉,其中一個過來撿球,一直不停在鞠躬。
林朝陽不甚在意地笑笑,只說:“沒關系。”
那男孩見他看起來是個好說話的,不像旁邊那個,雖更英俊些,但表情莫名兇狠。
他對林朝陽說:“大叔是新來的老師嗎?為什麽以前從來沒見過。”
大叔......林朝陽頓時傻了,被單位裏的老同事“小林”“小林”叫慣了,聽到高中生喊自己大叔,男人只覺萬箭穿心。
李英達笑得直不起腰,扶住旁邊的樹,一直在笑。
林朝陽勉強穩住聲音道:“我的确是老師,但不是這個學校的。”
那男孩又說:“那家夥也是老師嗎?”
李英達抱胸道:“什麽叫那家夥,我可是電視臺知名主持人。今天大駕光臨來視察你們學校,你們校長還對我說,遇到些個不懂禮貌的學生,盡管記下來,回頭告訴他,他會把那些人挨個開除掉。”
“你哄小孩兒了吧,你以為校長就可以随便開除學生嗎?”男孩抱着籃球,頗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對林朝陽說:“還是這位大叔好說話,老是老了一點,但是問題不大。”
林朝陽尴尬擦汗,又是“大叔”,好,他便又心梗了一回。
李英達哈哈哈了一路,反複模仿着那學生的口吻,左一個“大叔”,又一個“大叔”地刺激他。
誰讓他今天老是在挑自己的刺,如今也輪到自己刺激他一回了,他知林朝陽多年齡敏感,近幾年更是,是人就難免恐懼衰老。
林朝陽聽旁邊人喋喋不休地喊着,知道他這是在刺自己,于是中午吃飯時,故意沒給他盛湯。
他只打了自己的那一份,一口一口喝着,看李英達頭冒青煙地瞪着自己,還不忘說:“大叔老了,一次性端不了兩碗湯,要喝湯,你就自己去打好了。”
李英達打了湯來,也不喝,只冷冷放着,說:“老人家多喝點,這碗就當我請了。”
林朝陽莫名想笑,“差不多行了,小心晚上回去揍你。”
“那我便更有理由說你家暴了。”李英達這才不疾不徐地舉起碗,喝了一口,突然感慨道:“要是咱們永遠都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房屋中介約在下午,林朝陽預選了三套房。一套90平的兩室一廳,一套LOFT,還有一套,不是小區樓房,而是獨棟的老宅。
平心而論,林朝陽最鐘情那棟老宅。上一任房主是一對留學生老夫婦,丈夫是日本人,妻子是外交官。
房子因着男主人的審美,帶點東洋氣息,又因為女人是地道江浙出身,裏頭的硬裝,多少打點江南宅院的清秀質感。
林朝陽看中了老宅後面那塊地,他想着,若能種上一片玫瑰,等花綻放時一定很好看。
最關鍵的是,李英達喜玫瑰。還需是德國玫瑰,不是德國玫瑰他不要。
他總是這樣,每時每刻都追求優雅、品味以及永不落幕的狂歡。
林朝陽想象的美好生活是“帶月荷鋤歸”,他卻告訴過自己,做人一定要“得意須盡歡。”
男人走在前面,聽中介叽叽呱呱介紹了半天。前面兩套平平無奇,他看某人也興趣寥寥,直到看那套老宅子時,方才有了些興致。
李英達說:“這木地板我喜歡,上面有痕跡才更有感覺。許多東西不一定是嶄新的才好看,房子這種東西,還是要有些煙火氣,住着才舒服。”
林朝陽說:“可是它是二手房,我預算有限,暫時買不了一棟新的。”
中介忙搭話:“其實這房子是有點老的,但喜歡的人也很多。現在很多大城市工作的年輕人都喜歡歸隐田園,上周我還帶一對小夫妻來看過,他們說這周給答複,到時候想要可就沒有了。”
兩人又裏外看了一圈,彼此給了個眼神,林朝陽心裏大概有數了。
回去路上,他對李英達說:“抱歉啊。”
李英達吓一大跳,“你出軌了?”
林朝陽頓感無語,癟嘴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麽,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講話。”
“那你說嘛,什麽事嘛,搞得這麽嚴肅,我還以為你有奸情要跟我坦白。”
林朝陽清了清嗓,一臉認真道:“我說抱歉,是總覺得,讓你跟着我,住二手房,好像蠻......”
“你別說了。”李英達突然也認真了起來,語氣莫名平淡,“林朝陽,你覺得我會因為這個看不起你嗎?”
“我只是覺得......”男人直撓頭,“覺得跟你從前的生活相比,我實在是寒酸了些。”
李英達說:“你別忘了,我身上也背着我爸欠下好多債呢,哪有你以為的那麽好。”
“我不管,你就是最好的。”林朝陽捏住他的手,軟軟的,白白的,像朵棉花雲似的,捏得他心裏柔乎乎的。
“你不能說自己不好,”男人将頭低下,眼神真摯,“你在我心裏,就是最好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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