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遍。

韓琅認真地清洗了三遍才作罷。

他似乎很疲憊,把自己打理幹淨後坐到角落裏的硬板床上閉目養神。

窦安被他收拾,心裏頭很不服氣,“上大夫還有其他吩咐嗎?”

韓琅客氣道:“沒有了,多謝窦獄卒關照。”

窦安冷哼一聲,這才端着銅盆悻悻然離去。

韓琅閉目凝思,對殺姜儀的情形一點印象都沒有。

想到孟卓那張熟悉的臉,他的心不由得沉了幾分。

當所有巧合都彙聚到一起,便成為了精心算計。

一開始孟卓力邀他去上林樓,他去了,同他們喝過酒後,他便覺得頭暈腦脹,血氣上湧,神智不受控制。

當時他想走,孟卓卻吩咐他的侍從去樓下取醒酒湯來,自己則去如廁。

就那麽短短一會兒,喝得半酣的姜儀提着佩劍怒氣沖沖而來,結果稀裏糊塗地死在他手裏。

一切來得太突然,好像又理所當然。

韓琅默默地躺到床上,心裏頭沒有半分慌亂,只有反常的冷靜。

當天晚上齊昭侯連夜召見鮑起詢問緣由,鮑起去劍脫履進殿跪拜,齊昭侯急切問道:“那姜儀究竟是怎麽回事?”

鮑起頭大如鬥,“回君上,臣仔細問過陳司寇,據他說上午韓琅在上林樓與孟卓等友小聚,途中姜儀去找麻煩,二人發生沖突扭打起來,韓琅失手把姜儀給殺了。”

齊昭侯坐不住了,站起身道:“果真如此?”

鮑起:“姜儀随從,以及兩名士人親眼所見,姜儀确實是韓琅親手所殺。”

齊昭侯來回踱步,懊惱道:“姜儀那酒囊飯袋,淨給寡人找不痛快,成日裏無所事事,死有餘辜!那韓琅平素克己慎行,豈會因他三言兩語魯莽沖動,這中間必有因果!”

鮑起也覺得蹊跷,“此人性情沉穩,雖年少,卻是個沉得住氣的,臣還需仔細盤查。”

“你親自去過問,寡人一定要弄清楚緣由。”

“臣領命。”

上頭施壓下來,下面的人不敢有絲毫懈怠。

翌日經過陳司寇勘察,發現了蛛絲馬跡,韓琅飲過的酒裏殘留着某種藥物。

陳司寇命人拿去查驗,經過鑒別,那是一種能令人致幻的迷藥,服用後脾氣暴躁,心智失常,極具破壞力。

這很好的解釋了韓琅當時失智的原因。

不過不止他一人服用,孟卓和馮玉如,裘宣三人也飲過此酒。

三人後來也同樣出現了失智情形,只不過情況要比他輕微不少。

陳司寇就酒的來源順藤摸瓜繼續深查。

鮑起卻憂心忡忡,若是一般人被殺也就罷了,偏偏是王室宗親,就算韓琅情有可原,處理起來也異常棘手。

韓府遭遇飛來橫禍,韓老夫人急得寝食難安,原本派人去打聽孟卓消息,結果家奴回來告知,說孟卓也被抓了。

韓老夫人只得另尋他法,找關系使財帛,怎麽都要見韓琅一面。

話說那姜儀雖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到底姓姜,如今卻被韓琅殺了,家族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找到王太後那裏哭訴,請求太後做主讨回公道。

太後趙姬是個擅于審時度勢的女人,她同齊昭侯說道:“我兒莫要犯了糊塗,若因韓琅一人而得罪了整個世族公卿,便是得不償失。”

齊昭侯心裏頭很不痛快,反駁她道:“母親言重了,據寡人所知,陳司寇已經查明姜儀之死另有緣故,幕後必有人陷害。”

趙姬重重地嘆了口氣,“元尚怎麽就不明白呢,那韓琅,你是保不住的。”

此言一出,齊昭侯不由得愣住。

趙姬繼續說道:“先前你收繳世族們的田地,而後又收編他們的私兵護衛,他們怎能不恨?

“那韓琅屢屢破壞世族利益,罪大惡極,這次就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也難辭其咎。元尚若非要力保他,便是與整個世族公卿為敵。

“你莫要忘了,當初你仰仗世族登位,就應該明白他們在國中的勢力如何。如今你上位才短短幾年,根基不穩,若因韓琅一人而成為衆矢之的,一旦你失去了世族們的支持,齊國必生動亂!”

“母親!”

“元尚聽娘一句勸,把韓琅舍出去堵世族之恨。就算他是冤枉的,姜儀的命也不能白給,他們以姜儀換韓琅,你必得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番話聽得齊昭侯痛心疾首,“母親婦人之見,那韓琅……是齊國希望啊!”

“不!你才是齊國希望!只要你在位的一天,齊國就有無限憧憬。可是你現在需要世族公卿的支持與擁護來鞏固地位,若一意孤行,逼得他們狗急跳牆,到時候恐生禍端!

“元尚,舍去一個韓琅,還會有下一個韓琅。聽娘的話,把他推出去平息這場事端,待風頭過後,再從長計議徐徐圖之,不宜操之過急。”

望着趙姬那張冷酷決斷的臉,齊昭侯忽然感到了窒息。

他繼位了幾年,一直被世族公卿掣肘,好不容易遇到韓琅,一個跟他物以類聚的人。

他以為他能大展拳腳擺脫那些束縛了,結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齊昭侯徹底致郁了,失望道:“母親可曾想過,寡人這些年來過的是什麽日子?”

趙姬沉默不語。

齊昭侯頹然離去。

在他把自己關在屋裏沮喪的那些天,牢裏的韓琅過得非常糟糕,因為他受了鞭刑。

世族公卿雖不敢取他性命,但讓他吃點苦頭還是可以的。

二十鞭打下來,囚衣上血痕累累。

韓琅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盡管額上布滿了細密冷汗,臉色蒼白得吓人,他仍舊未發一語,硬生生地挺了過去。

施刑的獄卒頗覺詫異。

一個細皮嫩肉,嬌生慣養,未曾吃過苦頭的柔弱文人,骨頭卻硬成了這般,倒令他啧啧稱奇。

受完刑,韓琅被粗暴地丢回牢房。

他氣息紊亂地蜷縮成一團,渾身上下早已痛得麻木,鼻息裏的血腥是他厭惡的腥味,而今他卻無法洗淨。

見他這般落拓狼狽,窦安不由得落井下石道:“上大夫可需要小人再去打溫水來洗洗身上的血跡?”

韓琅沒有說話,他實在太痛了,如蟻咬般密密麻麻,大腦昏昏沉沉的,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整個晚上他既沒有叫痛,也沒有哀嚎,在漫長的黑夜裏沉寂。

天不知什麽時候亮開,韓琅疲憊地睜開雙眼,感覺喉嚨幹澀得厲害。

他忍着痛楚支撐着身子,吃力地去取地上的水吃了兩口,而後氣喘籲籲地靠到牆邊坐下。

從昨日受刑之始,他便明白,這條命注定得葬送在牢裏了。

盡管他早已做好了随時殒命的準備,不過心裏頭還是有些不甘,到底死得不值。

上午張遠送來吃食,态度還跟以前一樣,沒像窦安那般落井下石。

韓琅客氣地道了聲謝。

獄裏的食物自然是最差的,他卻一點都不嫌棄,細嚼慢咽,很是珍惜。

張遠仔細觀察他道:“這般難以下咽的糟糠粗食,上大夫竟不嫌棄。”

韓琅艱難咽下食物,緩緩說道:“今年旱災,糧食得來不易,吃不飽的人比比皆是。我身負重罪,卻還有兩餐糟糠,已是幸事。”

張遠愣住。

韓琅凝視碗中粗食,“谷賤傷農,谷貴傷民,受損的終是百姓。”

張遠:“雖有旱災,糧價倒沒有飛漲,要不然小人領的這點財祿是無法維持生計的。”

韓琅笑了笑,溫和道:“張獄卒無需擔憂,民以食為天,以後國家會在豐年買進糧食,災年賣出,以此調控糧價,以防商賈牟利傷民。”

張遠來了興致,“這法子甚好,無論豐災,都有國家兜底,咱們這些小老百姓也算是安穩些了。”

韓琅點頭,“安穩,甚好。”

碗裏的糟糠被他吃得一幹二淨,到底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士族子弟,哪怕再狼狽,動作都不會粗俗,始終維持着那份體面。

張遠對他的印象稍稍改觀了些,透露道:“先前一起被關進來的三人,聽說昨天被放出去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

韓琅輕輕的“噢”了一聲。

張遠抱着手道:“上大夫受了刑,只怕往後還有更多的苦頭等着你吃。不是小人說喪氣話,你的這條命,多半會殒在這兒了。”

韓琅默了默,坦然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落難之時仍得張獄卒關照,就算是死,也算有幾分顏面。”

張遠嘆了口氣,沒再搭話。

他見過不少囚犯,或兇惡或可憐,唯獨這人,身上帶着幾分謙和優雅的坦蕩慈悲,既不驕躁,也不自憐,面對命運從容得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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