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想到韓老夫人的死狀,她微微蹙眉,徑自出去了。

不一會兒孔恬進屋,對韓琅進行一番查看。

他雖蘇醒,意識卻不太清晰,沒隔多久又昏昏欲睡,陷入了混沌中。

下午韓琅再次發起高熱。

孔恬心裏頭不是滋味,因為他意識到,這條命,他怕是撿不回來了。

宋離則從頭到尾都沒什麽情緒,安撫他道:“先生無需自責,你已經盡力了,生死有命,全看他自己的命數。”

孔恬嘆了口氣,許是想到自己的不幸經歷,憐憫道:“我的孩子若還活着,也像韓琅這般大了。”

宋離閉嘴不語。

孔恬有些愁悶,宋離道:“上午韓琅說他好着呢。”

“是嗎?”

“他還沖我笑。”

孔恬搖頭,“他傷成了這般都能忍着,可見心智異于常人,倒是難為他了,還想着寬我們的心。”

宋離淡淡道:“先生放心吧,他死不了,骨頭硬成這般,陰曹地府都不敢收。”

孔恬笑了笑,“這話倒把我寬慰了。”

之後的情形确實如宋離所料,韓琅漸漸穩定下來,沒再反複高熱。

勝在人年輕,身體底子不差,孔恬看着他一點點從鬼門關還陽,心裏頭甚感欣慰,總算沒白忙活一場。

熬過了最艱難最兇險的那幾日,韓琅的意識逐漸清明。

然而有時候清醒并不是好事,他必須去面對最糟糕的現實——韓老夫人被孟卓逼死。

他在世上唯一的至親,被摯友逼死了。

他這副支離破碎的身體,全拜摯友所賜。

每當午夜夢回時,韓琅總會看到韓老夫人自刎時的場景,鮮血濺灑進眼裏,染紅了他的眼眶,恨得刻骨。

然而他總是忍着,表面上越是平靜,內心就愈加陰郁。

屋內藥味濃重,宋離推開窗戶換新鮮空氣。

韓琅背上有傷,雙腿捆着夾板,成日裏躺在床上跟屍體一樣無法動彈。

宋離小心翻動他的身子,查看傷形。

韓琅任由她擺布,像木頭似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外面的天氣極好,窗外的樹枝開始抽出新芽,嫩綠的很小一撮。

許是被那新綠吸引,韓琅自言自語道:“抽芽了。”

宋離愣了愣,“嗯”了一聲,沒說其他。

她撩起他的衣袖看手臂上的鞭痕,傷口愈合得很好,已經結痂開始脫落。

“養得挺好。”

韓琅的視線緩緩落到她的臉上。

相處了這些日,他對主仆二人已經比較熟識,但奇怪的是他記不住她的臉,也記不住她說過的話。

那種感覺很怪異。

他的記憶力向來不錯,唯獨對這人,總是記憶模糊。

也在這時,孔恬進屋來,見他的精神不錯,說道:“現下天氣轉暖,再過些時日溫然就可以出去曬曬太陽了。”

韓琅回過神兒,“這些日有勞先生費心。”

孔恬擺手,“待你身子恢複得穩妥些,咱們再去趙國,這裏終歸是齊國境內,怕夜長夢多出岔子。”

韓琅看着他欲言又止。

孔恬知他所想,正色道:“那日行得匆忙,沒來得及處理老夫人他們,後來我找人去把他們就地葬了,等過了風頭,再去祭拜也不遲。”

“多謝先生。”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對于韓老夫人的死亡,韓琅就像失憶一樣,從來不提及。

哪怕情緒陰郁,心情糟糕,在他們面前從未表露出內心的煎熬與痛苦。

他不願提,主仆也不會主動去說,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回避那段慘烈過往。

寒冬悄悄離去,初春姍姍來遲。

溫煦的陽光滋潤着小院裏的每一個角落,人們脫去厚重的冬衣,滿心歡喜地迎接這片暖洋洋的春意。

韓琅背上的箭傷愈合得很快,已經能坐起身了,無需再靠他人翻動身子,骨折的小腿則需要繼續療養,一時半會兒是站不起來的。

孔恬花重金定做來一把輪椅。

韓琅試了試,感覺還不錯。

怕他情緒消極,孔恬安慰道:“傷筋動骨一百天,溫然切不可操之過急,需仔細養好為宜,謹防落下病根。”

韓琅輕輕摩挲輪椅,喃喃道:“不急,我這一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不在乎這一兩日。”

孔恬點頭,“你能這樣想就好。”

韓琅看向他,誠摯道:“先生的再造之恩,琅沒齒難忘。”

孔恬連連擺手,“我是醫家,當初既然答應過老夫人救人救到底,便不會食言。如今看着你日日康健,也算應了她的承諾。”

提到韓老夫人,韓琅的神情有些黯然。

孔恬忙轉移話題,“咱們什麽時候動身去趙國?”

韓琅迅速恢複了平靜,“我身子已大好,這兩日便可動身。”

孔恬:“那明日就走,免得夜長夢多。”

雙方說定了後,晚上宋離收拾行頭,翌日一早待城門大開他們便乘坐馬車離開了朱昌鎮。

孔恬禦馬,韓琅和宋離則坐在車內。

兩人靜默無聲,性子都沉悶,半天擠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還是宋離打破沉寂,歪着頭瞥了他一眼,問:“先生為什麽不去魏國?”

韓琅淡淡道:“去趙國。”

宋離憋了憋,“魏國能實現你的抱負。”

這話倒令韓琅意外。

宋離繼續道:“你若熬過了這一劫,往後便能平步青雲節節高升。”

這話頗有些窩心。

韓琅說道:“我如今跟喪家犬沒有區別,想要翻身并不容易,能得宋姬祝福,是我的榮幸。”

宋離試圖改變他的決定,“去魏國,那裏有你的出路。”

韓琅目光平靜,“去趙國。”

他既然堅持去趙國,宋離也不再繼續說服。

接下來兩人又是一陣靜默。

二人雖同乘一輛馬車,韓琅卻講究男女大防,态度是非常守禮的,目不斜視。

宋離已經習以為常。

他畢竟是古人,在她的印象裏,士人多數都比較刻板迂腐,哪怕他全身早就被她看光了,換藥時仍舊會別扭,就跟小媳婦兒似的,會紅耳根子,純情得要命。

三人趕了好幾天的路,才在趙國的東洛停留下來。

目前韓琅沒有任何打算,只需養傷即可,他覺得東洛挺好,孔恬便依他之意在此地駐紮養病。

租下一所農院安頓,日子過得慢悠悠的,枯燥得乏味。

韓老夫人的死到底還是令韓琅致郁了,他時常坐在輪椅上發呆,一坐便是整天,不言不語,好似一根枯木。

宋離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韓琅比她還少言寡語,他可以從早到晚坐在屋檐下,任由時光荏苒,一動不動。

很多時候宋離會頓身看他。

他靜默得如同畫中人,夕陽的餘晖灑落到側面上,把線條流暢的側顏勾勒得淋漓盡致。

那是一張充滿着孤寂落寞的臉龐,安靜的,柔和的,與農院景致融為一體,仿佛被世間遺棄。

宋離靜靜地站在遠處,默默地注視着那一幕。

曾經嬌生慣養,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被血腥打碎再粘合,哪怕身體破碎殘缺,仍舊未曾叫過一聲痛。

他明明看起來弱不禁風,脊梁骨卻又臭又硬。

那種氣質很奇特。

他既有少年人身上的幹淨純粹,又不失男兒的堅韌頑強。兩種不同氣質相交,形成了一種少見的安定從容。

那是非常令人驚奇的。

宋離在他身上看不到絕望與沮喪,更看不到對未來的茫然,僅僅只是安撫人心的溫和與沉寂。

破天荒的,她不禁萌生出一個念頭,想跟着他走下去,想看他如何鹹魚翻身,靠一雙手無縛雞之力的手把魏國推上強盛。

她實在好奇得緊,這麽一副孱弱的身軀,不溫不火的性子,究竟裝着怎樣強悍的意志才能給魏國歷史落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生平第一次,宋離對這個性情溫雅的男人起了探究的欲望。

當天晚上她出夢回到現實,先前沒接下崔虹的活兒,現在想嘗試重新拿起畫筆。

接到她的電話,崔虹很是高興,問道:“你想清楚了?”

宋離夾着香煙,望着窗外一棟又一棟的鋼筋水泥叢林,思緒有些飄,“我想試試。”

崔虹:“那你下午來我家,我先把合同給你敲定了,免得你後悔。”

宋離失笑,應了聲好。

下午她依言去了一趟崔虹的家裏。

崔虹離異,兒子已經工作,花園洋房裏只有她一人居住。

目前《韓琅》的劇本還未完善,宋離只看了下開頭,是以公元前440年韓琅落獄逃亡開場的。

劇本上說韓琅逃亡到了魏國,而現實卻是韓琅選擇在趙國落腳。

崔虹似乎對她的轉變頗覺好奇,問道:“你怎麽想着要接下這單活兒了?”

宋離:“窮。”

崔虹被逗樂了,調侃道:“你爸你媽和你姥爺姥姥都給你留了房子,四套,你還窮吶?”

宋離笑了笑,“我老本吃光了。”

這話崔虹是不信的,拿着劇本道:“為了拍《韓琅》,我估計得把棺材底兒都壓了上去。”又道,“之前合作過的搭檔勸我換個熱門點的題材做,我不樂意。”

宋離對市場這塊不是很了解,沒有發表見解。

崔虹把預先準備好的合同拿出來給她看,她認真地過目,遇到疑問則提出來,崔虹一一解答,宋離确認無誤後才簽名把事情敲定。

接下來兩人就《韓琅》進行一番探讨。

對于崔虹來說,她塑造的韓琅是一個令她敬畏而又崇拜的存在。

然而對于宋離來說,韓琅僅僅只是夢裏和夢外的區別。

崔虹要求《韓琅》的概念海報用手繪水彩或水墨的形式展現出來,風格仍舊延續以往的張揚視覺風格,畫面要凝聚富有層次感,沖突且有張力,還得恢弘大氣。

宋離認真地傾聽她對概念海報的要求,找出紙筆時不時勾勒記錄,态度嚴謹細致,全然沒有平時的慵懶随意,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非常敬業。

折騰了半天,從崔虹那裏回到家後,宋離疲憊地坐到椅子上發呆。

偌大的屋裏空蕩蕩的,毫無煙火氣。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竟生出了逃避的心理。

在現實世界裏她得過自己的糟糕人生,而在夢裏則是以局外人看他人的喜怒哀樂。

那種置之度外的體驗感是非常不錯的,就跟上帝視角一樣,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窺別人的生活。

這徹底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經過前幾回的入夢和出夢,現在宋離已經能很好的把控自己了,她沒再出現過饑餓感,生理也沒有任何不适,可以切換自如。

晚上她偷偷摸摸入夢,回到了趙國東洛的農家院子。

按照以往的經驗,是沒有人會關注她的存在與消失的。然而當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開房門時,不禁被門口的韓琅吓了一跳。

韓琅也被她吓着了。

兩人吃驚地盯着對方,韓琅迅速收回視線,用一種奇怪的語氣道:“宋姬。”

宋離:“???”

“這幾天你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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