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當初他從齊國回來時除了孟卓外, 還帶回來一個人,司馬景。

猶記得落獄時韓老夫人前來探望,他抱着僥幸心指路司馬景。

對于這個人, 韓琅是敬重的。

司馬景雖成了俘虜,魏國人卻好酒好菜伺候,沒有半分苛刻。

聽到外面傳來開門聲,司馬景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已經年近半百,一生都在為齊國效忠, 如今成為魏國俘虜, 心知大勢已去,只能任人宰割。

韓琅一身雍容地走了進來, 司馬景瞧都不想瞧他。

他倒也不計較他的無理,只朝他行禮道:“韓某怠慢了将軍, 還請将軍勿要見怪。”

司馬景不予理會。

辛丹送來團墊,韓琅自顧跪坐到上面, 緩緩說道:“當初與将軍同僚一場, 将軍清正, 韓某深感佩服。”

這話似觸動了司馬景,視線落到他俊朗的臉上, 心裏頭不知是何滋味,“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韓琅笑了笑, “一個手下敗将,我殺你作甚。”

“你!”

司馬景怒目圓瞪,似被氣着了。

韓琅繼續刺激他道:“你可知你敗于何人之手嗎?”

司馬景別過臉,心裏窩了一團火。

韓琅慢條斯理道:“齊軍八萬, 被我魏軍一萬五千人打得落花流水。将軍一生經歷過不少戰役, 作戰經驗豐富, 可曾細想過其中的原由?”

司馬景沒有說話。

他忽然想起當初齊國舊貴族絞盡腦汁想把這個年輕人斬盡殺絕的舉動,如果當時齊君不顧一切把他保了下來,那今天的齊國又會是什麽光景?

想到至今齊國國內貴族之間相互傾軋的混亂場景,司馬景的心裏頭五味雜陳。

他平複下心情,淡淡道:“成王敗寇,老夫無話可說。”

韓琅搖了搖食指,“你我都是齊國人,今日我來見将軍,便是帶着誠意而來的。”

不一會兒司馬景的兒子司馬康被請了進來,他朝韓琅恭敬叩拜,并說道:“多謝相邦禮待我父親。”

司馬景急了,“康兒!”

司馬康全然沒有慌亂,只道:“父親,兒和母親,祖母等人一切安好,父親無需擔憂。”

韓琅看着父子二人,抱手道:“一家團聚極好,哪像我,孑然一身,有家不能回,只能漂泊到他國紮根。”

司馬景不吃這套,“你休要耍花招。”

韓琅伸手,辛丹攙扶他起身,他居高臨下道:“我就想問将軍一句,你吃了敗仗回到齊國,那些世家貴族又會如何對你?”

司馬景沉着臉沒有吭聲。

韓琅:“将軍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兒孫滿堂,好好的一個家族又何必送回去丢了性命?”

司馬康看向自家老父親,小聲道:“祖母……還盼着你能回去。”

司馬景嚴厲道:“閉嘴!”

司馬康垂首不語。

韓琅繼續戳心窩子,“将軍是有骨氣的人,吃了敗仗,自當受領軍法。可是令郎還有大好的前程,據我所知,令郎自小便熟讀兵法,往後是要子承父業的。俗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因一場敗仗就要折損在此,豈不可惜?”

這話把司馬景說得臉色鐵青。

韓琅是個擅于攻心的人,之後他故意把司馬康扔到尤牧那兒去了。

兩人都是兵家,各有見解,可以相互切磋。

在司馬康見識過魏國的強兵後,深受折服,回來跟自家老父親說起魏國軍營裏的情形,司馬景嘴硬不信。

司馬家老小在魏國也被安頓得很好,日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

韓琅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消磨他們,剛開始他們還有些反感抵觸,後來待時間長些,便覺得魏國也挺不錯。

對于司馬康來說,魏國的兵制是全新的東西。

齊國內亂傾軋,雖是母國,卻無法展一技之長,再加之目前的處境是沒法再回去了的。

一家老小經過斟酌後,全家動員說服司馬景留在魏國,為魏國效力。

司馬景心裏頭悲憤不已。

全家都反了他,沒有一點愛國情懷!

就這樣,司馬景半推半就被韓琅收服,投了魏。

韓琅親自帶着他領略魏國民風世情,以及軍營裏的精兵。

司馬景不由得感慨。

與齊國的混亂相比,魏國被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商貿繁榮,兵強馬壯,整個精氣神兒是積極向上的。

二人站在高處,望着底下一望無際的麥田,司馬景感慨道:“悔也。”

韓琅抱着手問:“悔什麽?”

司馬景:“當初若齊君再堅定些,是否就沒有今天的魏國了。”

韓琅抿嘴笑,“将軍此話差矣,就算沒有我韓琅,也會有他人替代。我始終相信,法家學派能富國強兵,而變革,才是諸侯國立足的真正出路。”

司馬景沒有說話。

韓琅平靜道:“這天底下,有千千萬萬的法家士子,而我韓琅,不過是其中之一。只要信念不滅,法家之益,終将會大放異彩,傳承于後世。”

司馬景:“但願這後世,也能如你所願。”

韓琅朝他行禮,“不知這樣的太平,将軍可願去守護?”

司馬景回禮,“既然來了,便罷了。”

今年是魏國嶄露頭角的一年,同時也是尤牧成名的一年。

齊軍八萬被魏軍一萬五千人揍得滿地找牙,引諸國震驚。

而韓琅的名字也漸漸被諸國關注,一來是活割夕日同窗108刀被傳了出去,姜道子本就小有名氣,兩人又都是他的學生,引起了熱議。

二來則是魏國異軍突起的強盛吸引了諸國目光。

趙國的東興君趙寅對他更是又愛又恨,當初被他騙身騙心,如今眼睜睜地看着他飛黃騰達,把魏國治理得蒸蒸日上,真真是恨得咬牙。

然而入秋時,魏國王室卻遭遇了一件不幸的事,魏寧的嫡子夭折,高熱不退,病死了。

這令魏寧大受打擊。

嫡子關系到王儲,魏寧心裏頭沉甸甸的,消沉了許久。

韓琅到王宮裏勸慰一番,出來後聽到家奴來報,說他的老師姜道子來了相府,他趕忙回去接見。

姜道子一身布衣,須發盡白,拄着拐杖站在庭院裏。

宋離和家奴在一旁不敢吭聲。

韓琅歸來後,忙上前向他跪禮。

姜道子目光平靜地打量自己的愛徒,他一生只收過兩個學生,孟卓拜入門下比韓琅要早些。

猶記得這孩子被韓家領來時乖巧溫順,很得他喜歡。

孟卓性情輕浮,心有雜念,韓琅則純粹,有君子風骨。

相較于孟卓,他私心是偏愛韓琅的。

可就是這麽一個乖巧溫順的人,卻幹了一件令世人膽寒的事。

姜道子痛心疾首,他雖不清楚二人有何恩怨,但韓琅千不該萬不該以虐-殺的方式去對待往日同門,令他這個做老師的心寒不齒。

“你起來。”

韓琅畢恭畢敬地站起身,姜道子看着他問:“知道我為何而來嗎?”

韓琅垂首不語。

姜道子笑了起來,拐杖指了指他道:“你這孩子有出息了,魏國如今的情形挺好,我這老頭沒白教你,可是今日我想親自來問一問,我可曾教過你把酷刑用到同門身上?”

韓琅沉默了許久才回道:“沒有。”

姜道子深惡痛絕,忍着憤怒問:“你虐-殺孟卓,可有原委要陳訴?”

韓琅的眼眶有些泛紅,回道:“沒有。”

姜道子拄着拐杖,情緒隔了許久才平複下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如今有出息了,我這老頭也不敢來高攀,今日前來,只想求得你一件事。”

這話令韓琅內心觸動,紅眼道:“老師……”

“跪下!”

韓琅喉結滾動,緩緩跪了下去。

只消片刻,一拐杖打到他的背脊上,姜道子下手極重。

韓琅生生忍下了,一聲不吭。

姜道子的身子晃了晃,傷心道:“這一拐杖,是老夫替孟卓打的,你活割同門108刀,枉為人臣,可憎!”

又一拐杖打到背脊上,韓琅悶哼一聲,躬着身子不發一語。

姜道子眼中浮現出淚花,一字一句道:“這一拐杖,是老夫替自己打的,眼瞎了,教了你這麽一個學生,往後啊,還請韓相勿要再說是出自我姜道子的門下,我這張老臉,丢不起。”

“老師……”

“你這聲老師,老夫受不起。”

姜道子已是眼淚花花,愛之深責之切,又發狠打了他一棍,“這一拐杖,是老夫最後對你的勸誡。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往後,且好自為之。”

說罷,由仆人攙扶着離開了。

韓琅眼中含淚道:“老師……”

姜道子擺手,“受不起,受不起。”

韓琅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他離去。

宋離前來扶他起身,他卻不起,只自言自語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讓老師失望了。”

宋離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安慰他。

接連兩天韓琅都消沉不已,飲食不佳,時常獨自坐着發呆。

他背上的三道淤青觸目驚心,宋離上藥時瞧得心疼。

韓琅忽然握住她的手,面露茫然之色,“我這輩子唯一的至親因我而死,唯一的摯友被我虐-殺,唯一的恩師棄我而去。阿離,你會不會也在哪天離我而去?”

宋離被這話問住了。

韓琅癡癡地望着她,她遲疑了許久,才伸手撫摸他清隽的面龐,緩緩說道:“不會,我會陪你到死。”

韓琅看着她笑了笑,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你就是個騙子。”

宋離:“???”

韓琅親昵地抱着她,自言自語道:“就算知道你騙我,我都心甘情願。”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話,宋離忽然有些心慌。

姜道子前來斷絕師生關系的消息被魏寧知道後,特地勸慰他一番。

君臣一個喪子,一個被老師棄,都不痛快,索性湊在一起借酒消愁。

喝得微酣時,魏寧道:“我若是你,那孟卓何止割他108刀,恩将仇報的卑劣之徒,沒烹食就已然不錯了。”

韓琅單手扶額,“不好吃,酸。”

魏寧失笑。

話說當初的韓趙魏三家分晉,楚國在春秋時期就已稱王,如今的周天子就跟擺設一樣,無人放在眼裏。

這不,趙國國君生了稱王的心思,但他又怕自己去讨周天子封王被拒沒有顏面,思來想去,便把魏國和韓國拖下水,一起去讨封號。

魏國在經過與齊國一戰後,實力衆人矚目,趙國派來使者商讨稱王事宜,魏寧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絡了。

他想把魏國做大,超越自己的父兄。

韓琅跟他一樣有野心,便同意了稱王一事,隔壁的韓國也同意了。

于是三國上表周天子讨要爵位。

結果不言而喻,被周天子憤怒拒絕了。

魏寧心裏頭不爽,索性自稱為王。

趙國國君見魏國都稱了魏王,也跟着自稱為王。

韓國則暫時沒有動靜。

魏寧稱王後,韓琅再次拿世族開刀,取締世卿世祿制。

如今他在魏國只手遮天,所建功績有目共睹,幾乎以壓倒性的優勢把世族打壓得死死的。

凡過三代,世族若沒有功績,将無法得祖上蔭庇。

此舉令世族炸開了鍋。

他們再次跑到衛太後那裏哭訴,這回衛太後懶得理會了。

她可一點都不糊塗,魏國能有今朝,全靠韓琅的一己之力推動。

衛太後跟齊國太後趙姬一樣雖是女流之輩,眼光卻要長遠得多,只要是自家兒子支持的,她必定是堅定擁護的,且沒有任何懷疑。

魏寧是韓琅背後最大的支撐,只要有他在的一日,就無人能撼動韓琅一國宰相的地位,就如同當初他求韓琅救助時許下的承諾。

我若為王,君為相邦,此生定不負君。

他确實沒有負他,一生守諾。

而韓琅也把短暫的一生回報給了魏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份君臣情誼是極其珍貴的。

只是再牢固的信任,也架不住世族的讒言。

韓琅手握重權,不近女色,不貪金銀,克己慎行,兢兢業業,你幾乎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這麽樣一個人,有時候不禁令魏寧感到困惑。

他到底圖啥呢?

察覺到國君生疑,韓琅動了心思,忙把商賈巫光越找了來,吩咐他四處收攬奇珍異寶,特別是珍珠。

後來有次魏寧試探他,韓琅別扭了半天才期期艾艾說道:“君上的腰帶上有那麽大一顆珠子……”

他認真地比劃了一下。

魏寧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來,指了指他道:“原來相邦喜歡珠子!”

之後相府多了不少奇珍異寶,特別是珠子,各種珠子,全是魏寧賞下的。

韓琅照單全收。

宋離瞅着滿屋子器物財寶,韓琅坐在一旁拿起一顆明珠細細端詳,自言自語道:“盛情難卻啊。”

宋離憋了會兒,“都是魏王賞的?”

韓琅點頭,“我若不自污,恐遭他猜忌,若讓他誤以為我貪王權,那就糟糕了。”

宋離感到好奇,“先生這般勞心勞力,不貪美色,也不貪金銀,那你貪什麽?”

韓琅放下珠子,摟住她的腰身道:“美色有你,金銀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你問我貪什麽,我不貪名利,只貪我滿腹才學到底管不管用。”

這話委實自負。

宋離擡起他的下巴道:“輕狂。”

韓琅望着她笑。

宋離愛極了他的輕狂自負,不管他落拓也好,盛極也好,身上始終都有一股子文人的傲。

那種傲,不是金銀名利能收買的。

為了複仇,他可以不顧名譽活割同門洩憤;為了施展畢生才學,他可以以國為棋,以命相搏。

這是一個純粹到極致的男人,你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他。他的所作所為只為本心,哪怕幹的事情被世人唾棄,仍舊遵循本心。

公元前431年甄姬再次産子。

這次産子異常艱難,甄姬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産後大出血傷了根基,再無懷孕可能。

遺憾的是産下的是女嬰。

這意味着嫡子難續。

目前魏寧已經有好多個孩子了,其中庶子就有四個,嫡子關系到王儲,甄姬再無生産可能。

世子之位空虛,長此以往,恐生禍亂。

衛太後說服魏寧把長子魏章過繼到甄姬手裏,以此穩固前朝後宮。

那魏章是魏寧婚前的私生子,生母地位卑微,在後宮不起眼,也沒有娘家背景。

如今世族被打壓到了塵埃裏,甄姬主動讨要魏章傍身。

她既然開了口,魏寧便準了。

于是十二歲的魏章成為了魏國公子,未來魏王的繼承者。

那孩子韓琅曾見過數回,不是很出挑,比較中庸。

他極少插手王室家事,本身就大權在握,倘若還摻和世子之位,恐遭魏寧猜忌,故一直都比較避諱。

次年魏國再次發生戰争,這次是與秦國交戰。

魏國處于四戰之地,秦國意圖東出,相互間一直有摩擦。

此次秦國率三十五萬大軍攻河西之地,魏王以尤牧為将,僅以五萬精兵迎敵,大敗秦軍。

這是歷史上著名的滌陰之戰。

秦國由此被刻下諸侯卑秦的恥辱,此後開始廣招天下英才入秦變法圖強。

而魏國,因魏王的高瞻遠矚,是第一個推行變法改變命運的國家。

它以變革後的強大實力成為了諸侯國中的第一個強國,哪怕處于四戰之地,仍能立足于世,達到了真正的國富兵強。

當初屢屢碰壁的尤牧,成為了冉冉新星。

他再一次向世人證實了募兵制的可行性,從而奠定了募兵制在後世流傳的基礎。

上一回魏寧上表周天子稱王被拒,一怒之下自稱為王。

周天子怎麽說都是官方的,于是這回他又暗搓搓上表,周天子無奈準了。

魏寧正兒八經成了王,官方的。

在成為諸侯國第一龍頭時,國家高層領導人并沒有頭昏。

當初韓趙魏三家分晉,魏國雖強盛,但處四戰之地,捆綁對外才能活得更長久。

于是魏國主動與趙韓修好,成為了兩國的大哥,三家成為一個整體,共同抵禦秦楚等大國。

不管魏國上升得有多快,韓琅依舊跟往常一樣,府寺,相府,兩處來回。

他的生活像被固定似的,雷都打不動。

這些年宋離始終在身邊陪伴,就算她離開,也不會消失得太久。

周邊的人們還是記不住她,除了他自己。

對她的疑問一直憋在心中,韓琅不敢去探索。

直到這次,她離開得實在太久了些,消失了半年多。

韓琅跪坐在書案前,也不知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他默默地在竹簡上寫下了2016。

這個時期是沒有阿拉伯數字的,但他會寫,因為他見她寫過。

2016,一個由她帶來的數字。

他開始意識到,這也許……就是屬于她的世界。

作者有話說:

還有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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