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夏日炎炎, 海棠院裏一片寂靜。

屋內的擺設依舊如昔。

半年多的時間再次把宋離留下來的痕跡泯沒。

韓琅坐在床沿,聽着外頭的蟬鳴,靜靜地打量屋裏的一切。

這些年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離開與存在, 似乎又不習慣。

他們雖然沒有成婚,他卻是把她當成發妻看待的。

望着梳妝臺前的木梳,韓琅不禁有一瞬間的茫然。

他們這一生難道就這樣持續下去嗎?

也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其他,他的內心開始渴求安定。

那種渴求促使他生了探索的心思,他想弄清楚她到底是誰, 來自何方, 家中是否有親眷,能否別再與他分離。

夏季接近尾聲時宋離才入夢歸來, 電影《韓琅》已經殺青,進入後期制作。

韓琅像往常一樣沒流露出什麽情緒, 只看着她溫和道:“阿離這次離開得有些久。”

宋離随口道:“有些忙,耽擱了。”

他們像老夫老妻一樣, 已經完全熟悉對方的脾性。

宋離還是跟最初那樣我行我素, 韓琅還是一如既往溫和安定。

日子過得平緩安寧, 他們仿佛又回歸到了以往的時光。

只是這一次,宋離又生了場病。

她是外來入侵者, 是不會在這裏生病受傷的,除非韓琅不讓她出夢。

上一回生病已經是好幾年前了, 宋離頗感無奈,韓琅像什麽都不知道那樣請來醫師看診,自然是藥石無醫。

宋離纏綿病榻,日漸消瘦。

韓琅親自煎藥喂服, 衣不解帶照料。

宋離不想再吃那湯藥, 只覺得心裏頭發苦。

韓琅耐心勸道:“阿離不服藥怎麽能痊愈呢。”

宋離看着他沒有說話, 不知怎麽的,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點陌生。

心裏頭厭煩,她翻身背對着他,不予理會。

韓琅放下藥碗,緩緩說道:“你說過這一生都要陪我到死的,半道兒上你卻病了,你可不能食言。”

宋離沉默了許久,才道:“放我走,我很快就會回來。”

韓琅溫聲道:“這裏就是你的家,你要去哪裏?”

這話把宋離惹惱了,坐起身道:“你明知故問!”

韓琅看着她,仍舊一副好脾氣,“我不想你走。”

“我會死在這裏,你想我死在府裏嗎?”

韓琅垂首不語。

宋離:“放我回家,我很快就會回來。”

韓琅認真道:“這裏就是你的家。”

意識到他是動真格的,宋離急了,嘴瓢道:“這裏是墓……”

剩下的字被她咽了下去,因為她看到韓琅挑眉,露出揣摩的表情。

宋離不禁有些懊惱,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早就想探索什麽。

韓琅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眼角含笑問:“阿離的家在哪裏,是2016嗎?”

猝不及防聽到2016,宋離不由得愣住。

她從未在他面前提及有關她的事情,一直都是抱着旁觀者的心态去看待這個世界。

看他笑盈盈的樣子,心裏頭愈發心虛,他到底還知道些什麽?

鬼使神差的,宋離試探問:“你怎麽知道2016?”

韓琅垂眸,“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不是這裏的人,你不屬于這裏,對嗎?”

宋離閉嘴不語。

韓琅敏銳地觀察她的表情,繼續誘導,“你說你是巫祝,巫祝是事鬼神之人,我今日能請你替我解惑嗎?”

宋離忽悠道:“我病了,請不動它們。”

韓琅在她的手心漫不經心地畫圈,“無妨,那便把病養好再說。”

宋離不高興地抽回手,“你想解什麽惑?”

韓琅笑了笑,說道:“巫祝有占蔔之術,我想請阿離占蔔魏王能活多久。”

宋離愣了愣,詫異問:“你占蔔魏王做什麽?”

韓琅伸手把她的頭發撩順,意味深長道:“魏王能活多久,我就能活多久。”

宋離:“……”

她在心裏頭默默掐算,魏王是在公元前427年病死的,韓琅則是在公元前426年被車裂死的,兩人基本是前腳走,後腳跟。

見她久久不語,韓琅道:“你就是個騙子,你陪伴我這些年,我不見你容顏改。這裏的人記不住你,你也無法落下痕跡,就連我也時常記憶模糊,你說在什麽情況下才會這般呢?”

宋離:“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韓琅自言自語,“這些年我總會夢到祖母,夢到她自刎時的情形,很多時候我很想回去阻止,可是時光不能倒流,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

他平靜地看着她,眼中閃動着睿智,“我對于你來說,是不是也像夢裏的情形一樣,你就像現在的我,看到當年的事情什麽都做不了。”殪崋

被他那樣看着,宋離的心破天荒地漏跳一拍,她很沒出息地回避了。

韓琅的邏輯思維再一次暴打她的智商,“讓我來猜一猜,為什麽阿離無法在這裏留下痕跡,為什麽辛丹他們總是記不住你。

“因為你根本就不存在于這個世上,對嗎?

“你每過一段時間就要回去的那個‘家’才是你真正的歸宿,是這樣嗎?”

宋離詫異地看着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韓琅繼續道:“這裏對于你來說就是一場夢,就像我夢見祖母自刎的那一刻,夢醒了,總會回到現實,而你的現實則是2016,對嗎?”

宋離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終是忍下了。

他的聰慧她是知道的,畢竟是一國宰相,哪能沒有點心思呢。

“阿離,你能對我坦誠一次嗎,就一次。”

宋離偏過頭,遲疑了許久才道:“你想我坦誠什麽?”

韓琅:“這裏,對于你來說,對于你的‘家’來說,是不是一場舊夢?”

宋離沒有說話。

她的默認令韓琅的心沉了沉,沒想竟然被他蒙對了,他再次發問:“魏王到底……”

“你會死于車裂。”

宋離冷酷地打斷。

韓琅愣了愣,看着她久久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笑了起來,汗顏道:“我孑然一身,若是走到那一天,只怕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宋離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韓琅認真道:“從今往後我得好好做人,若不然真沒人收屍。”

他說話的語氣帶着調侃,宋離聽不出情緒,還以為他會震驚或詫異什麽的,結果竟是這般反應。

見她表情怪異,韓琅好奇問:“我會在什麽時候死于車裂?”

宋離沒好氣回答:“八十歲。”

韓琅被逗笑了,吻了吻她的手,“阿離回去吧,記得早些歸來,你答應過要陪我到死的,可莫要食言。”

宋離沒有吭聲。

第二天她消失不見,韓琅放她離開。

院子裏異常清淨,韓琅站了許久才回到書房。

宋離的話終是被他聽了進去。

車裂。

未來等待他的将是極刑車裂。

如果她的話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她相當于先知一樣的存在?

一個早就知道結局的人,一個無法改變過去的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她為什麽無法在這裏留下痕跡,人們無法記住她。

因為這裏是已經發生過的曾經,她未曾參與,自然無法融入,所以只能旁觀。

這很好的解釋了她格格不入的原因。

可是為什麽所有人都記不住她,他卻能記住她呢?

韓琅感到很困惑。

獨自在書房裏坐了許久,韓琅忽然取下魏寧賜給他的佩劍。

拔開劍鞘,劍身線條流暢,纖細優雅,劍刃鋒利。

他的面目印到劍身上,一雙桃花眼并未被時光洗禮,氣質還是那般純粹。

韓琅若有所思地輕撫劍身,宋離說他會死于車裂,如果他現在就死呢,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這個念頭一旦種進心中,就如野草般瘋狂滋長。

接連糾結了兩日後,韓琅開始作死。

他跪坐于書案前,拿着那把佩劍在脖子上比劃了兩下,只要劃破頸動脈,便知道身邊的一切是否如他猜想的那樣。

若是一般的人估計是沒有這個勇氣去嘗試的,但他不一樣,他是一個搞變革創新的男人。

宋離已經令他開了眼界,他還想開更大的眼界。

于是這個男人抱着求證的心思一劍抹了脖子。

殷紅的血液從頸脖中噴灑而出,整個書案都被染紅。

韓琅的身子“咚”的一聲倒在書案上,他掙紮了兩下,呼吸變得困難,眼神渙散,漸漸沒了意識。

然而片刻後,奇跡發生了。

書案上的血液像有生命般開始蠕動,它們一點點離開書案,回歸到主人的血管裏。

周遭的一切好似時光倒流,韓琅又回到了拿劍在脖子上比劃的那一刻。

他像木頭似的坐了半晌才放下佩劍,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沒有傷口,也沒有流血。

他真的無法殺死自己。

這一發現令他的心裏頭五味雜陳,接着他又繼續作死,找來一條白绫挂到房梁上自缢,結果吊了半天還是死不了。

于是這個男人又去投了府裏的人工湖。

家奴見狀大驚,忙去把他撈起來。

韓琅稍稍消停了會兒,又去撞牆,跟練了鐵頭功似的還是沒死。

他死不了。

韓琅徹底炸了,盡管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真正面對時,還是失控了。

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他提着佩劍發瘋似的亂砍,府裏的仆人被殺掉不少,就連辛丹都被捅死在長廊上。

然而片刻後,他們像沒事人一樣全都複活了,甚至一點都記不起方才發生的恐怖一幕。

韓琅提着佩劍,神經質地坐在門口,出了一身冷汗。

辛丹不明所以地上前,焦急道:“家主這是怎……”

話還未說完,韓琅一劍朝他捅去,鮮血濺了一臉。

辛丹震驚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韓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的“屍體”。

不一會兒辛丹詐屍,從地上爬了起來。

韓琅又捅了一劍,辛丹再次挺屍,片刻後又詐屍。

如此重複了數次,這回是韓琅挺屍了,他實在太累了,殺人也是體力活兒。

辛丹不知道自家主人怎麽了,實際上整個府裏的仆人都是一臉茫然。

這一天對韓琅來說過得異常艱難。

宋離說他會死于車裂,那便意味着他往後經歷的每一天都是命定了的。

一條清晰的生命軌道早就已經給他畫好了,他只需要按部就班,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渴求,就跟提線木偶一樣。

更或許這條命運線從他出生之始就已經在運轉了,只不過他直到至今才“覺醒”而已。

這夜韓琅徹夜未眠。

當你發現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已經發生過的曾經時,那種沖擊力可想而知。

睡不着覺,他索性坐起身,在黑暗裏發呆。

似乎到現在他才想明白了,為何宋離從來不會提及她知道的事,如果她身處的世界是一個叫未來的地方,那他所處的世界就是曾經。

她知道他的一切經歷,因為這一切已經發生過。

而他,正在重複自己曾經走過的路。

可是他心中還有疑問,如果這個世界是曾經,那是不是還有人跟他一樣知道這裏的不對勁?

想到辛丹他們被殺後的反應,就跟沒有生命的木頭一樣,漠不關心,就像不關心宋離的存在與離開那樣。

辛丹他們有生命嗎?

韓琅不禁對自己發出靈魂拷問。

翌日他去了王宮,魏寧見他眼下暗沉,皺眉問:“相邦這是怎麽了,昨夜沒睡好?”

韓琅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緩緩說道:“君上,臣有一句話想問你。”

魏寧:“???”

他對韓琅是沒有防備的,更沒料到那家夥袖中藏了匕首,一刀捅進了自己的胸膛。

魏寧震驚地瞪大眼睛,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

韓琅冷漠地看着他斷氣死在自己手上。

誰知片刻後,時光倒流,魏寧又好端端坐着,皺眉問:“相邦這是怎麽了,昨夜沒睡好?”

韓琅:“……”

接下來魏寧又挨了一刀,他接連被韓琅捅了三刀,然而他跟沒事人一樣,對自己被捅的經歷沒有任何印象。

韓琅徹底麻木了,這又是一個“辛丹”。

想到他兢兢業業,為之效忠的人竟然只是一個活死人,韓琅不知是哭還是笑。

離開王宮後,他無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心情不好總有人會遭殃被他捅一刀,結果他們都跟沒事人一樣。

若是正常情形,那些人是會追究質問的,但是沒有人追究。

他們像根本就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一樣,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表面上看所有人都是活人,可是沒有靈魂,沒有思考意識,就跟行屍走肉一樣。

在某一刻,韓琅覺得這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而他,是這座墳墓裏唯一覺醒的人。

想到辛丹他們對宋離的反應,他又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才是那個異類。

宋離本來就不屬于這裏,他們記不住她是符合常理的。

可是他偏偏把她記住了。

他本該也像辛丹他們那樣猶如行屍走肉才對,按部就班,對周遭沒有任何懷疑。因為這本身就是過去,又不是正在發生的時刻。

宋離說他會死于車裂,意味着他其實是一個已經被車裂處死的人,一個死去的人怎麽可能有意識呢?

更或許,這裏的所有人都是已經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怎麽可能有思想意識呢?

韓琅疲憊地站在街頭,望着灰暗的天空,似想到了什麽,冷不丁笑了起來。

他總算弄明白她為什麽久不回“家”就會在這裏生病了,因為她才是活生生的人啊,而這裏只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墳墓。

他把她留在墳墓裏,她能不枯萎嗎?

還有她不願與他成婚,跟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成婚,不就是冥婚麽?

想到此,韓琅勾起唇角,輕輕的“啧”了一聲。

那女人的膽子可真大啊。

作者有話說:

明天最後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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