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過往

“鳳皇在笯兮……雞鹜翔舞……”

“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

鑲金墜銀的瑜瑾宮燃起大火,千年古木雕刻的大門卻紋絲未動,仿佛是一座最堅固的牢門,隔斷了瑜瑾宮的內外,也割斷了生與死。

薛長瑜站在殿外,瘋狂的用拳頭砸擊着殿門,發出“砰砰砰——”的巨響,而殿門卻紋絲未動,那是他自己令人尋來的千年古木,為了讓蘇懷瑾住在這個鳳凰的牢籠裏,住的安心。

只是如今……

卻變成了蘇懷瑾的墳場。

薛長瑜粗重的呼着氣,眼睛赤紅,嗓子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仿佛有什麽東西化不開,團團的郁結在他的嗓子眼,讓他幾乎喘不過來氣。

瑜瑾宮冒着黑煙,雖然千年古木微絲未動,但是金色的穹頂已經轟然坍塌,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皇上!皇上!危險啊!”

“危險!皇上請速回寝宮罷!”

“護駕護駕!瑜瑾殿塌了!”

薛長瑜兩只手上都是血,手臂顫抖,眼睛赤紅,充斥着血絲,他從未如此怕過什麽,如此深深的恐懼過什麽。

從一個不是儲君的四皇子,高升太子之位,最後成為萬萬人之上的薛國新皇,薛長瑜從未怕過什麽,但是今天,他心底裏燃起一股無法消散的恐懼,就仿佛是這肆虐的大火,彌漫的黑煙一般。

纏繞在他的心頭。

“皇上,罪婦蘇氏,已經畏罪**了……”

薛長瑜聽到太監回禀的時候,腦子裏只剩下“嗡——”的一聲鳴響,有一種脫力的感覺席卷而上,一股油然而生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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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長瑜嗓音沙啞的說:“皇貴妃身體欠佳,于瑜瑾宮病逝,好生……安葬了。”

“是,皇上……”

薛長瑜就站在廢墟之上,定定的看着瑜瑾宮的廢墟,心中不知道在想什麽,雙眼透露着一股彷徨和絕望。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侍女走過來,低聲說:“陛下,太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太後?”

薛長瑜眯了眯眼睛,似乎陡然想起了什麽,立刻收斂了臉上的彷徨和悲靡,一甩袖袍,轉身匆匆離開。

身邊的太監和侍衛們趕緊簇擁着皇上,步履倉皇的往太後的寝宮趕去。

太後的寝宮中,那個中年夫人保養的幾乎看不出年齡,歪在一張美人榻上,手邊握着手爐,身邊還跪着一個年輕女子,正輕輕的給太後揉着肩膀。

那年輕女子柔柔一笑,說:“太後娘娘,您的氣色越來越好呢,若是不說,真真兒看不出來已為人母,要錦兒說,恐怕是個雙十年紀的女子呢!”

太後瞬間被那女子逗笑了,十分寵愛的說:“還是錦兒會說話,哀家跟你說一會兒話,也就什麽都不愁了。”

那給太後揉肩膀的,竟然正是蘇錦兒!

薛長瑜從外面大步走進來,随着“踏踏”的跫音,太後和蘇錦兒全都擡起頭來,兩個人不由齊齊一驚。

太後尖聲說:“皇兒你這是怎麽了?手怎麽了?”

蘇錦兒則是關切的說:“皇上,您的手流血了,快讓錦兒幫您包紮罷!”

蘇錦兒說着,趨步迎上去,想要抓薛長瑜的手,卻被薛長瑜突然躲過去,蘇錦兒抓了一個空,臉上頓時有些扭曲,不過也只是一瞬間,很快收斂了不甘不快的表情。

太後見薛長瑜那副表情,擺了擺手,說:“哀家知了,定然是蘇懷瑾那個妖女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薛長瑜聽到“妖女”兩個字,眯起眼睛,額頭上的青筋都暴突了出來,流着血的雙手猛地攥拳,發出“咔吧!”的聲音。

太後卻不以為意的說:“皇兒,怎麽的?還心疼了?這天底下的女子,千千萬萬,只要你喜歡,誰不是你的?何苦在意一個小小的蘇懷瑾呢?再者說了,蘇懷瑾嫁給你這麽多年,連個子兒都沒有,這是大不孝啊!如今蘇懷瑾死了,皇兒還是趕緊斬絕蘇家的叛亂罷!”

薛長瑜眯着眼睛,緊緊盯着太後,太後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似有些不确定,看向薛長瑜,這一看,才被薛長瑜的眼神吓了一跳,那神色,仿佛是一只暴怒的野獸!

薛長瑜嗓音沙啞,口氣卻淡淡的,說:“母後可知……懷瑾為何不能給朕生兒育女?”

太後眼神波動了一下,說:“她自己的怪病,哀家怎麽能知道?”

薛長瑜冷笑了一聲,淡淡的說:“母後向來不喜懷瑾,不是因為懷瑾不夠賢良淑德,也不是懷瑾不夠孝順恭順,而是因為蘇家的外戚比您母後的王家外戚還要權大,因此母後看懷瑾總不順眼。”

太後聽到這裏,吓了一跳,喝道:“皇兒!你胡說什麽!”

薛長瑜只是淡淡的繼續說:“母後一貫看懷瑾不順心,卻突然叫兒子給懷瑾每日送一碗養生的湯藥去,還說是整十年才能找齊的藥材藥引,當時兒子還在想,或許是懷瑾的孝順打動了母親……”

薛長瑜說到這裏,閉了閉眼睛,他似乎回想到,蘇懷瑾臨死之前,笑着問自己——“皇上,您可知,妾為何無法生育?”

薛長瑜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鎮定自己,慢慢睜開眼睛,說:“母後還說,您與懷瑾一向不對付,若是自己送過去,懷瑾怕是賭氣不喝,于是讓朕親手送過去,每日一盞……但朕卻愚蠢到不知,就是這每日一盞的湯藥,斷送了懷瑾與朕的子嗣!”

“放肆!皇兒你說的什麽,哀家根本聽不懂!”

太後尖叫起來,氣的直拍自己胸口,說:“不論說什麽,如今蘇懷瑾那個妖女都已經死了,如今之計,該當鏟除蘇家叛黨,然後迎娶錦兒,皇兒,你的後宮該不該如此凋零……”

太後的話還沒說完,薛長瑜已經打斷,說:“夠了,母後也說夠了,朕不會迎娶蘇錦兒……從頭到尾,都是母後愛見蘇錦兒,不是朕。”

蘇錦兒一聽,登時雙目垂淚,一臉悲切,太後着急的說:“皇上!你還被那妖女迷惑呢麽?!蘇家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忘了,蘇正!蘇正是怎麽通敵賣國的嗎?!你忘了,蘇正是怎麽陷害忠良的嗎!?你忘了,蘇正是怎麽讓你親手斬殺你的左膀右臂的嗎!?”

太後一句一句的逼問,薛長瑜臉色陰霾至極,沙啞的說:“兒子沒忘,全都沒忘,但難道只有蘇正通敵賣國?蘇錦兒就沒有麽?”

蘇錦兒被點到了名字,登時吓得顫抖起來,哭訴着說:“皇上……皇上……錦兒怎麽是通敵賣國,錦兒那是用心良苦,不得已才做了他們的內應,為的就是揭發那陰奉陽違的蘇正啊!錦兒也是不得已,錦兒心裏有多苦,都不敢與旁人說。”

薛長瑜沒有說話,只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蘇錦兒,蘇錦兒的話音到這裏就斷了,打了一個哆嗦,不敢再說下去。

蘇正……

薛長瑜心裏自嘲的一笑,是了,蘇正是三朝元老,三朝丞相,一直兢兢業業輔佐,蘇懷瑾到死,都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會叛國。

然而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薛長瑜能從四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最後登基,很大程度都是蘇正的功勞,不說一半功勞,但起碼小一半都是蘇正的功勞,在薛長瑜登基之後,蘇正更是一手遮天。

薛長瑜登基後,也同樣扶持蘇正做了丞相,沿用蘇懷瑾的兄長蘇懷缜做了天下兵馬大元帥,蘇家在朝廷可謂一手遮天。

薛長瑜并沒有懷疑什麽,他就是要寵愛蘇懷瑾,就是要寵愛蘇懷瑾的家人,因為他們戰功赫赫、忠心耿耿!

只是讓薛長瑜沒想到的是……薛長瑜後來扶持了一批新人,一些年輕的大臣,沒有背景後臺,從民間選拔而來,一個個都有經世之才,薛長瑜不忍心見他們埋沒在市井之中,提拔到了朝堂之上。

就是因為這個,動搖了蘇正的根基,蘇正覺得自己的勢力受到了阻礙。

起初薛長瑜根本不相信,畢竟蘇正已經是丞相,萬人之上,朝臣之首;他的女兒已經是皇貴妃,薛長瑜還做了擔保,只要蘇懷瑾懷孕,立刻封她為皇後,那便是一國之母;他的兒子更是手握天下兵馬大權……

可以說整個朝廷都是蘇家的,蘇正還想要什麽?他還能怎麽往上爬?

後來陸陸續續有人檢舉蘇正,起初只是貪贓,後來是枉法,最後變成了叛國。

甚至是大将軍蘇懷缜身邊的一個得力副将,冒死檢舉蘇正叛國,薛長瑜令蘇正過來對峙,蘇正哭的老淚縱橫,差點橫死金殿。

最後的結果是,蘇正聯合半個朝廷上疏,逼迫薛長瑜大辟蘇懷缜的副将,斬首之後還不算,薛長瑜聽說,蘇正令人将那副将的屍首帶走了,曝屍荒野,屍首最後被野狗蛇蟲啃噬,連死後都不能歸于黃土……

薛長瑜當時并沒有覺得自己錯殺了忠良,因為他和蘇懷瑾一樣,相信身為三朝元老的蘇正。

直到蘇錦兒的檢舉……

蘇錦兒和蘇正一樣,同樣都是叛國的細作,只不過蘇錦兒一心想要高攀薛長瑜,所以最後和蘇正反水檢舉了蘇正,拿出了蘇正的大量死罪證據。

薛長瑜簡直是暴跳如雷,蘇正這個三朝老臣,自己的岳丈,千真萬确的叛國投敵,将大量的國防國政交給了周邊敵國,不止如此,在将近三年之中,蘇正檢舉的各種罪臣,包括蘇懷缜身邊的那個副将,都是忠心耿耿的忠良。

而薛長瑜就因為深信蘇正,錯殺忠良無數!

薛長瑜的目光在太後和蘇錦兒身上淡淡的掃過,笑的有些自嘲,又有些諷刺,說:“蘇正和太後的王家掙了這麽多年,最後反而是朕做了這個錯殺忠良的劊子手……太後不必勸了,朕不會納蘇錦兒,恐怕……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太後一臉狐疑,說:“這是什麽意思?”

薛長瑜淡淡一笑,沒說一句話,轉頭離開了太後寝宮。

自然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蘇正的目的就是滅國,蘇正讓薛長瑜斬殺蘇懷缜的副将,其實是另有目的的,就是想要斷掉蘇懷缜這個常勝将軍的左膀右臂,令邊關空虛,再加上蘇正偷偷運出去的兵馬布防圖和國政圖,薛國的邊疆已經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因此薛長瑜才将這一腔怒火,強加在蘇正的女兒蘇懷瑾身上,蘇懷瑾到頭來不相信父親叛國的事情。

薛國還能堅持多久?

五年?三年?一年?

還是半年?

薛長瑜已經不能考慮……

半年後。

薛長瑜坐在瑜瑾殿殘存的臺矶上,那扇千年古木的殿門斑斑駁駁,被火燒的滿是灰燼,卻依然兀立着,讓悲靡的瑜瑾殿顯得無比蒼涼。

“皇上!”

一身铠甲的蘇懷缜大步從遠處跑過來,他臉上滿是污泥,還有鮮血,手上執着寶劍,劍鋒染血,說:“皇上!禁軍已經崩潰,還請我皇撤離皇宮!”

薛長瑜突然笑了一聲,擡起眼皮看了一眼蘇懷缜,說:“撤離?去哪裏,朕是一個亡國之君,該去哪裏?”

“皇上……”

蘇懷缜張了張嘴,但話頭卡在嗓子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隐隐約約的,一片殺聲,那殺聲沖破了皇宮的圍牆,一陣陣透進來。

薛長瑜伸手輕輕撫摸着斑駁的殿門,然後慢慢長身而起,“嗤——”一聲,從腰間引出寶劍,看了一眼蘇懷缜。

眯了眯眼睛,薛長瑜聲音沙啞,十分低沉,竟然笑了一聲,說:“朕哪裏也不去,就在這兒……陪着瑾兒。”

蘇懷缜心口一跳,提起他的妹妹,蘇懷缜沒來由眼睛一酸,立刻抱拳,猛地跪在地上,沙啞的低喝:“誓死保護我皇!”

“嗬——”

薛長瑜嗓子裏一陣痙攣,猛地睜開眼睛,他額頭上全是冷汗,雙手微微發抖,被深秋的冷風一吹,更是有些骨子裏泛寒的感覺。

薛長瑜從夢境之中掙紮出來,還有些失神,沙啞着嗓音,低聲叨念了一句:“瑾兒……”

“王爺?王爺可是有事吩咐?”

因為房間裏的聲音太大,門外侍奉的從者過來敲門,隔着房門詢問。

薛長瑜這才算是真真兒清醒過來,他在做夢,又夢到了上輩子的過往……

而此時,他還不是太子,不是新皇,不是錯信奸佞、斬殺忠良的昏君,更不是斷送薛國的亡國之君……

薛長瑜喘了兩口氣,壓下心裏的陣陣心悸,只是那心裏泛寒的感覺怎麽也揮之不去,他現在很想看看蘇懷瑾,迫切的想要看看蘇懷瑾。

看看他的瑾兒是不是還好?有沒有受涼?春秋換季是不是又起了疹子?用膳飲茶是不是又貪涼快了……

薛長瑜快速的摩挲了兩下手上的紅玉扳指,随即站起來,打開門,說:“本王無事,蘇家那面兒怎麽樣了?”

從者恭敬的說:“回王爺,小人正要禀報此事,蘇大小姐與蘇二小姐,似乎……似乎有些沖突。”

薛長瑜眯了眯眼睛,說:“沖突?”

那從者說:“是了,小人聽說,蘇大小姐要将蘇二小姐扭送官府呢。”

薛長瑜快速思量了一瞬,但是在腦海中卻沒有找到這出,他不記得當年懷瑾與蘇錦兒有這樣的沖突。

薛長瑜頓時有些不放心,說:下拜帖,去蘇府。”

作者有話要說: 蠢作者的《兔子的傲嬌先生》已經入V啦,每天更新3章,是個甜到蛀牙的小甜文,歡迎小天使們去看,戳進蠢作者的專欄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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