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年初六,胡京京去了外祖家。
臨走,他再一次問,“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嗎?”外祖家姓賀,位于長陵市,上門做客來回起碼也得兩三天。
袁唯生搖頭,笑道,“京京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車開出幾米遠,胡京京探出腦袋去看袁唯生,他笑着,笑得一如初見的腼腆羞澀和陽光,還有些微的傻氣,讓胡京京深受感染似的忍不住抿嘴笑起來,朝他揮手,喊着,“袁唯生你等我回來,我給你帶禮物。”
袁唯生咧着嘴笑得更歡,足下下意識追出幾步,還要揮着手應他。
車子越行越遠,一下被拉長的距離将袁唯生長長的身量縮成微末的黑點,直到車子轉彎再也不見,胡京京才安将坐下。
胡老爺子調侃,“喲,這才幾天吶,這麽依依不舍啊?”
胡京京笑,略小得意地,“誰讓他這麽離不開我呢。”
他這話兒一半自得一般無奈,惹得胡老爺子哈哈大笑。
車子已經遠遠離去,袁唯生還站在原地癡癡地看,身後不知何時鑽出來一個人,打扮斯文,态度恭敬地上前道,“袁先生,機票已經訂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袁唯生面色冷硬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你等一下,”轉身進了胡家。
待離開,袁唯生往後深看一眼,深吸口氣,扭頭上了車。
賀家是經商的,胡京京跟着胡老爺子去的時候,只拜見了當家人,也就是賀大伯。
賀長峰長得一臉憨厚相,瞧着就是個和氣的,據胡京京了解,這人也确實是個重視家庭又護短的男人,不過,能穩穩把握住整個賀家資源的人,能是什麽純良人?
人哪有好的,只是壞的程度不一樣而已。
吃飯、喝酒、敘舊情,商人重利,而賀長峰是個更是個商人典型,再多的情誼其實還不如實在的利益讓人動心,所以這番打着走親戚的名頭,實則暗自聯盟做交易的目的自然水到渠成。
晚上,賀長峰十分熱情地開了一桌盛宴,并邀請胡老爺子兩個一定要在賀家多呆兩天,好讓他們盡地主之誼。
确實熱情。胡京京眼看着不遠處或明目張膽、或含蓄隐約打量自己的幾個女孩,眉心一皺,心裏冷哼一聲,這賀長峰倒是打的好算盤。
胡家會和賀家聯手合作,憑得其實還是賀秀梅,也就是他名義上那位香消玉殒得母親,就因他是挂靠在她名下的孩子,胡家和賀家才不至于斷了這門親。
只是,胡京京和賀家到底沒有血脈上的連系,賀長峰不能完全放心也屬正常,兒女姻親的作用大概是他們眼中最為牢靠的樞紐,加之賀家兒女成群,會想出這個辦法兒倒也在情理中,不過這個被‘情理’注目的主角如果是胡京京自己的話兒,這可就一點都不好笑了。
不僅胡京京不樂意,就是胡老爺子在賀長峰屢次三番地暗示下,也只笑笑,并不接茬兒。
手段眼見皆有,心性還是差了點,不夠沉得住氣呀!胡老爺子心內搖頭,對賀長峰的評價又低了一層,便是面上不顯,但對其态度已是多了幾分疏離。
賀長峰多精明的人,眼見老爺子只笑不語,心裏罵了聲老狐貍,面上卻還笑着讓賀家其他小輩陪着胡京京去外面溜溜,說是年紀小小拘在家也不好,何況這大過年的。
胡京京也笑,溫文有禮道,“您客氣了,我陪着爺爺就好,要來長陵市玩,以後有的是機會,你說呢?”
賀長峰眼一眯,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稱贊道,“胡少果真純孝。”
對此,胡京京欣然受之。
車開出賀家,胡老爺子心生嘆息,這才幾年,賀家那老頭一走,這偌大的賀家竟就開始走了下坡路,雖則賀長峰也是善于鑽營之人,只是凡事只往利益上看,抛卻本心,行為再老練,卻不懷積善之心,也無法再複上一代所積攢來的榮光。
胡京京卻不這麽認為,路都是人走的,賀長峰雖擅鑽營,卻不是個急切激進之人,善謀者善于捉住所有課利用、得以往上爬的機會,有些小算計,卻不至于讓人覺得厭惡,就如剛才,心有試探,卻也懂得見好就收,而且,如果胡京京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兒,直到他死去那天,賀家還好好地立在這長陵市呢。
一路上,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機,過年期間的電話信息一直不曾少,但今天有關于袁唯生的電話信息卻是一條沒有,胡京京眉心微皺,正想打電話過去,朱葛鵬的電話就打來了。
“喂,京京,你現在在哪兒呢?”朱葛鵬的語氣有點急。
“怎麽?”胡京京反問,又想起他這幾天應該不在江市,又說,“我串門回來,還在回家路上。”
“我在機場看見袁唯生了。”朱葛鵬喘了口氣兒又壓低聲道,“估計是半道轉機,現在正在排隊等候,飛機晚點了還沒來。”
胡京京一驚,語氣頓了下,問,“飛哪兒的?”
“瞧着像是省外或者京市的,”朱葛鵬想了想,疑惑不解,“他沒跟你說去哪兒?這不能夠吧……”但其實他心裏已經相信了,不然在第一眼看見袁唯生的時候他就不會這麽咋咋咧咧地打電話給胡京京了,而且,朱葛鵬語氣頓了頓,又道,“我看他身邊還站着個人,看起來有點面生吶。”
胡京京心裏噔地一下,心思一時不知拐到哪兒去,忙轉頭對司機道,“張叔麻煩你立馬掉頭去淮楊機場。”
張叔遲疑,這可和一開始說好的方向不一樣啊。
最後還是胡老爺子發了話兒,“就聽京京的吧。”
從長陵市到隔壁淮楊市的淮楊機場跑近路,最快也要差不多一個小時,這還是不堵車的情況下,像胡京京這樣火急火燎地,八成也是趕着去見什麽人。
那邊的朱葛鵬聞之一愣,忙幹巴巴地說道,“那我先幫你盯着,你別着急啊,我看袁唯生也不像是個會被人脅迫的人,再說了……”看他那樣子,那男人反倒對他很是恭敬的模樣,可是一點都不見是被脅迫的模樣。
胡京京一路都在打袁唯生電話,關機、關機,耳邊是一遍遍甜美又機械的服務女聲,胡京京只覺得心髒狂跳,好似下秒就要跳出喉嚨口。
胡老爺子一路靜靜看,也感覺出胡京京全身上下滿溢而出的暴躁和低氣壓,有些擔心的詢問,“是唯生出了什麽事兒?”
胡京京點頭,強自鎮定下來,心中不斷揣測着,“阿鵬說他在機場看見袁唯生了,旁邊還有個男人看着他,我擔心有人對他不利。”他是擔心則亂,加之對袁唯生身世的模糊揣測,總覺得袁唯生現在的處境很危險,這才開始慌亂起來。
“別慌!”老爺子拍拍她的手,語氣一如既往的安然和寧和。
袁唯生的電話沒打通,一路上朱葛鵬也就一直發信息和胡京京保持聯絡,和一開始的咋咋呼呼不同,他已經察覺到,袁唯生确實不像是被脅迫威逼的模樣,更不敢告訴他……
往前數不遠的右邊角落,袁唯生一直低着頭默不吭聲,手裏的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電話鈴聲被他調了靜音,啓動了飛行模式,電話那頭的人便永遠只聽到那句‘關機、關機、關機’,這長達一個多小時的電話打了又停,停了又打,就連旁邊那個一直跟着他的男人都忍不住開口詢問,“你真的不打算接他電話兒?”他只知道打電話來的那孩子和眼前這個已經可以稱之為男人的袁唯生關系很好,卻不知他們的關系到底好到什麽地步?
“不必。”袁唯生滿目艱澀地搖頭,狠心拆掉了電池,起身将手機卡扔到了垃圾桶內,他閉了閉眼,許久,才長長籲出口濁氣兒,不再言語。
人各有志,只是袁唯生選擇了那條比現在艱難上一百倍的方向,他無法忘記父母到死都纏在身上的冤案,無法釋懷自己短暫逝去的童年,也無法寬恕那些為了一己私欲就将所有屎盆子扣在自己父母頭上的那些國家的蛀米蟲,家仇不報,他又如何在這世上立足,待死後又如何面對自己九泉之下的父母,所以在明知那人心有圖謀之下,袁唯生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那條路,不過是為了能夠更快地強化自己,讓自己更快的成長起來。
人無好壞,只要有實力,壞到極致照樣有人頂禮膜拜。
他選擇了他的家,他的父與母,和那些被迫纏身的冤屈,那麽京京呢?
請原諒他的膽怯,他的懦弱,因為給不了答案,說再多也是徒勞,因為得不到結果,做再多也是荒誕,解釋有用,要警察來幹嘛?
何況,他心裏也存着一個小小的期翼……
胡京京緊趕慢趕地終于趕來了,朱葛鵬狂打電話給他,“袁唯生要進去了,快點……”說着,他自己也跟着向前沖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如果這時候真讓袁唯生走了,這件事兒說不定就真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袁唯生早知朱葛鵬的存在,就算他不知道,旁邊的那人也早告訴他了,只是他心裏還存着那麽點不實際的小心思,這才含糊過去了而已。
胡京京狂奔進來的時候,只來得及看見袁唯生背身過去的背影,高瘦的骨架子,身上還穿着胡京京和他一起買的卡其色呢衣,他高聲喊着,“袁唯生,你等等……”
袁唯生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
胡京京簡直要氣瘋了,“你他媽的,連句再見都不敢對我說嗎?”他氣急了眼眶泛紅,想質問他,難道我在你眼中僅此而已嗎?但他問不出口,胡京京的驕傲不允許他這麽做。
身邊人來人往,兩人一內一外,俱是沉默,袁唯生低着頭一句不說,緊咬着唇的牙齒已經磕破嘴唇,流溢出點點血漬,他隐忍着、遲疑着,最終也只是沉重地擡腳,沉默而去。
“你他媽的給我停下,袁、唯、生!!!”
一路由驚慌到沉靜到怒火中燒的胡京京早已失去了所有理智,他說不出什麽是愛,但他知道撕心裂肺是怎樣的痛楚,那是不舍、是怨憤,是甘心一切想要為他放棄所有尊嚴和理智的沖動,胡京京聲嘶力竭,“你他媽的倒是給說句話兒啊!”
但袁唯生還是走了。
但他當天還是沒有坐上那班航班,他錯過了飛機起飛的時間,眼睜睜地看着胡京京又憤怒、嘶吼到麻木無力地被人帶走,一句話不說,瞪得眼眶通紅了還是沒讓眼睛裏的水珠落下來。
許多年後,在他無數次被胡京京拒絕、無視、提防和抛棄,身邊的朋友都笑他自作自受,但袁唯生只笑不語。
-----他不知道離別的滋味原來這麽凄涼,不知道說再見需要這麽堅強。
但他更怕的是那種平淡分別下平淡的忘記,寧願他恨,也要做他心中最尖銳的那根刺。
青春,就是讓你張揚的笑,給你莫名的痛。多年後,再回想起年少時候的迷茫和執着,或許原因都不記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總有些感概,人生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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