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別經年,相逢陌路。

再次遇見是在京市一家中心醫院,當時袁唯生是去醫院看望他一個朋友。

胡京京坐在藥房前等着開藥醫生給他拿藥,司機去幫他辦出院手續,要過會兒才能過來找他。

胡京京耷着眼,神色散漫,只那一身清冷的氣息就能讓周圍人敬而遠之,靠近他周圍的幾個座位清空了一圈,旁邊人哪怕站着也沒敢坐他旁邊的,就是眼角不住地朝他方向斜,一眼一眼又一眼地。

醫院氣氛很安靜,就是議論也是小小聲不敢驚嚷的,整個大廳全是護士醫生拿着話筒喊號的聲音。

袁唯生就站在離藥房大廳不遠的一處走廊裏,幾年過去,如今的他更高更瘦,也黑,五官刀削似的分明,只那一雙低沉的眉和桀峻的眼一如從前的清闊疏朗,往前他是個愛笑的,但這幾年一下沉寂下來,整個面目眉眼也便有了變化,連着自然翹起的唇角都微微抿直了些,顯得十分嚴肅的模樣。

和他同來的還有一人,是個笑起來有些輕佻的男人,長得略顯張揚,他搭着袁唯生的肩不住地吃吃笑,“行了,這人看也看了,我就不陪你了,我看啊,她其實也不過就想見你一個人罷了,你人來了其他就不重要了。”

袁唯生眉眼不動地拿過他的手,淡淡道,“畢竟是敬羅的妹妹,心意到了就行。”他無意與病房裏那個幾次三番癡纏他的女子多處,礙于情面探望一回已經是極限。

那男子嗤笑不語,很是不客氣地切了一聲。

兩人這便往外走。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不太清晰的聲音,袁唯生猛地擡起頭。

被喊到號領完藥的胡京京慢條斯理地提着袋子往電梯方向走,司機打來電話說已經辦好手續在樓下等着了,他的腳步不快,但怔愣了幾秒的袁唯生還是僅僅來得及在電梯合上的最後一秒追上他。

他掰着電梯的手緊了又松,兩人四目相對竟無半句言語,胡京京擡眼看了看他,眼神很輕很淡,黑黝黝的眼眸裏倒映不出袁唯生的影子,相對無言。

胡京京瞟了他一眼,手一用力就摁住了升降梯的按鍵,袁唯生一時沒防備,眼睜睜看着電梯裏的那人眼睜睜消失在他眼底,只呆了兩秒,轉頭就朝樓梯口奮力狂奔下去。

就如六年前胡京京沒追上袁唯生離去的那一幕,袁唯生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滿眼茫然地站在原地。

然後他又折回去,問了胡京京的名字和檔案,得知他還住院幾天後,問醫生他到底因得什麽住得院?

-----胃出血。

袁唯生才恍然想起剛才胡京京過于蒼白的臉色和微突的顴骨,一下沉然。

胡京京精神不太好,回去喝了碗粥吃了藥就昏沉沉睡過去了,晚上老爺子打電話過來他都沒接到,朱葛鵬近日也忙,但在他住院的時候也是天天來的,這回過來又見胡京京是睡着的,心裏放不下,回頭去問家裏燒飯的阿姨,“他這幾天都這樣?”

燒飯阿姨是京市本地人,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嗓門也亮,聽這話兒眼裏就愁,“可不,出了院也蔫蔫地不精神,小孩家家這樣可不好,”她念叨着要做些湯水補補,心裏對這小老板可疼惜呢。

朱葛鵬站在床頭,猙獰着臉看了半晌,到底沒膽子将胡京京從床上鬧起來倒打一頓。

晚上胡京京醒來,一見朱葛鵬那喪氣的臉,眼皮一掀連話都懶得說了。

朱葛鵬坐不住,四處張望了會兒,才問,“你現在怎麽樣了?”

胡京京起身去洗漱,回頭看了一眼黃嬸給他挂牆上的日歷,想了想,道,“今天好像有兩節課。”請了大半個月假,他也該去學校看看了。

朱葛鵬忽地一下站起來,急嚷嚷,“今兒個就去啊,不好不好,你身子還沒好呢?”胃出血哪是那麽容易養起來的,一到學校見了人,胡京京定是還要忙活起來,這一忙起來那就沒完沒了,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沒幾天他還得進醫院。

胡京京搖頭失笑,“死不了。”這幾年他是着急了點,不過現在地基已經鋪好了,一切已經走上正軌,只要他好好把持,之後的事兒也便沒什麽難的了。

下了樓,黃嬸早早就煮了一小鍋白粥,配着小菜也算爽口,她是個愛操心的,給胡京京當了三年的燒飯婆子,念起人來滔滔不絕,到底是有了感情,都想着他好呢。

“知道,知道,您別擔心。”胡京京對着老人向來有耐性,哄好人,回頭就給胡老爺子打電話去了。

毫無意外地,胡京京在家門口看見了袁唯生,他面無表情,心裏哼笑,瞧,這臭不要臉的找上門來了。

胡京京站定,仰頭看他。

袁唯生長得很高,比一米八三的胡京京還要高出半個頭,要看他,只能擡頭看,胡京京看了兩秒,覺得脖子酸,就又往後退了退,又擡頭看他。

“有事?”最後還是胡京京先開的口。

袁唯生語塞。

他設想過許多種重逢後胡京京會有的表現,也都在心底做足了應對的準備,卻獨獨沒有考慮到胡京京這樣心平氣和和他說話的模樣。

“京京……”

他想說你過得好不好?想說許多許多,最後還是張不開嘴。

京京也不惱,哦了一聲,等着他下一句,見等半天還沒下文,看了看手表,慢吞吞道,“我該去上課了。”

他在京市置了不少房産,但這處房子是離學校最近的,開車過去也就半個小時,交通很便利。

“那我送你。”袁唯生也開了輛車來,是個高底盤的牧羊人。

“不用,”胡京京搖搖頭,向門內邊的朱葛鵬招手。

朱葛鵬站在門口,簡直驚呆了。

車慢慢開走了,從車後鏡看,還能看見袁唯生緊緊繃着的臉,朱葛鵬欲言又止,低着頭屁都不敢吭放一個。

一直到學校停了車,朱葛鵬也沒動彈一下,他仰頭問胡京京,“真要這樣啊?”

“恩。”

“不是已經有人陪你了麽?”

“不一樣。”

朱葛鵬搖頭,“這樣不好,”這樣可不好。

自打那年袁唯生那般毅然決然地離開胡京京後,沒用多久朱葛鵬也知道了袁唯生和胡京京的關系,當時的心情如何他已記不得清了,但他依舊記得胡京京那張沉默得有些木然得臉。

這麽多年過去了,朱葛鵬一直極力避免在胡京京面前提起袁唯生的名字,甚至假裝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他掩飾得認真,胡京京也便不再提起,不再挂懷,連着許多年都不曾說到袁唯生一句,朱葛鵬也就當胡京京已經将這件事兒放下了。

直到胡京京三年前選擇到京市來上學,朱葛鵬無意間從他抽屜裏看到一張袁唯生這兩年的近照開始,他才明白胡京京的執念有多深,也因此更痛恨起袁唯生來。

對于上輩子的記憶,到了現在胡京京其實也記不得多少了,但他知道袁唯生的心思,也多少摸索地到他能借誰的手爬上去,心裏一旦有了方向,要找個把人還是不算難的,他心思藏得深,連胡老爺子都不知道,其實他早在來京市上學之前就打探清楚袁唯生的下落了。

這天底下的事兒,要打探出來總有方法和門路的,何況袁唯生當時可算是光明正大靠過去的,胡京京只要沒有一葉障目,心沒瞎,就不怕找不着人。

不過,就沖着胡京京能再找這人下落之後,還忍得住這三四年來的一句不問,太能沉得住氣的人一旦點了火爆發出來,那能量絕對是人所想象不到的,所以胡京京現在對袁唯生态度越冷靜越平和,朱葛鵬心裏就越忐忑不安。

俗話說的好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态。朱葛鵬就擔心胡京京還沒爆發就先變态了,到時候他可怎麽跟老爺子交代才好?

一看朱葛鵬癟着嘴還賴在他車上不走了,胡京京差點沒給氣笑了,伸手指頭捅他,“還不下去?”

“我不,我就不。”

胡京京眼一瞪,一張臉瞬間就鮮活起來,唇角一翹,樂了,“喲,你這是準備賴上我了?”

“不是,”朱葛鵬急了,一急就探着腦袋黏上來,“我就想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這都這麽多年了,你是念着想着還是要報複他怎麽地?”

胡京京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包煙,撿了支點上,反問他,“你看我像是要和他拼命的樣兒?”長吸了口兒,緩緩吐出口氣兒,笑了,“又不是閑的沒事兒幹。”

“那你……”

見他還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胡京京抿着嘴笑了下,好性情地解釋道,“不過就是被甩了過,屁大點事兒,誰年輕的時候還沒遇上個渣啊?”

朱葛鵬睜大眼不信,轉頭卻被胡京京直接給踹下車,“行了,再墨跡下去,這課還上不上了?”

“不上,不上,反正你今天得吧話兒給我說清楚了,不然我跟你沒完兒,哼!”

胡京京不理他,鎖了車門就看見了不遠處同樣熄了火的袁唯生,朱葛鵬頓時就啞了火。

袁唯生鎖了車走過來,他臉上帶着笑,小小的含蓄的,隐約間還能看出多年以前腼腆對他笑的模樣,他說,晚上一塊吃飯。

胡京京想了想,說好。

一直到胡京京進去學校看不見了,袁唯生還站在原地看。

胡京京不用轉頭都能想像得到,袁唯生那雙專注地能把人給燒化了的眼睛是有多麽灼熱,朱葛鵬抿着嘴,這下是真的不言語了。

胡京京走到下午要上課的那棟教學樓,轉頭對朱葛鵬道,“你也回去吧。”

“京京……”朱葛鵬蹲在地上哀哀地叫。

“沒用的,阿鵬,”胡京京也蹲下身來,他的眼神一直保持着冷靜,他拉着朱葛鵬的手起來,認真地告訴他這件事兒的不可行性,“沒用的,阿鵬,”他再次重逢。

他和人袁唯生都是那樣固執,占有欲又強的人,就如袁唯生連離別都不願意好好和他道別一樣,他也不願意讓袁唯生就此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淡忘他,他兩都是這麽自私的人,哪容得下對方将自己擱在一個那樣低賤又平常的位置上?

就是他肯,袁唯生也不會同意的。

胡京京覺得自己這輩子最高興的一件事兒就是他太小心眼,而他喜歡的那人也恰好如此。

所以,你怎麽敢,怎麽敢在我不高興的現在,一個人高興的活下去?

-----呵,多不公平。

作者有話要說:想了很久,很糾結……想想,還是順着我的心意寫下去吧,它不該一帆平順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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