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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 方圓發現小毛坐在她的床邊,看見她睜開眼睛坐起來, 連忙把桌上一碗放了紅糖的米粥端過來遞給她,方圓心裏暖暖的,摸了摸小毛的腦袋,接過來一口就把米粥喝了幹淨。
“姐, 鍋裏還有呢, 我再給你盛一碗吧。”小毛道,今天的米粥還是兩兄弟合夥燒的, 早上他們見方圓臉色不好,回來倒床就睡,兩人擔心的進來看過她幾次, 後來大毛點煤爐, 小毛量米下鍋, 一起做了一鍋米粥, 想等她醒了吃。
方圓搖了搖頭,剛才醒來口幹舌躁, 一碗米粥下去,她才舒服一點, 但是餓過頭以後, 她現在沒什麽胃口了。
起床以後,方圓感覺自己鼻子有些不暢, 喉嚨灼燒, 她緊張的拿起桌上的口罩重新戴起來, 對小毛道,自己有些不舒服,擔心傳染,讓他離自己遠一些。
方圓簡單洗漱後出門,路過國營飯店,打了幾份飯食帶去醫院,路上見到的行人,和大毛兩兄弟一樣,衣服紐扣上都系着一個裝了樟腦丸的小布袋。
到醫院的時候,大伯娘告訴方圓,徐大海已經回村了,村裏好幾個人傳染了流腦,他這個生産隊長不能離開太久,而且他也要趕回去把愛麗的情況告訴徐奶奶他們,免得家裏兩個老人一直擔心。
方圓讓大伯娘和她媽媽先吃飯,她去醫院轉一圈。
剛才進來的時候,方圓發現醫院的病人數量又增多了,候診室的椅子上或坐或躺着好多病人,看着痛苦的患者和忙碌疲憊的醫護人員,她的心情開始不安和焦灼起來,睡了幾個小時,她疲憊到麻木的神經,逐漸恢複清醒。
賈主任對她說那番話的時候,她是有抵觸的,她覺得自己已經付出夠多了,臨走前也做了交待。但是,如果路院長找不到人繼續治療她負責的病人……
想到這個可能性,方圓心裏打了一個寒顫,臉色更加蒼白。
回到愛麗所在病區的時候,方圓看到陳主任正在和方曉琴兩人寒暄,看見她走過來,陳主任冷着臉,讓她去他辦公室一趟。
方圓忐忑的跟上去。
到了陳主任的辦公室,關上門後,他氣憤的拍着桌子道:“剛才有人過來和我說,在醫院看到你了,我還以為他看錯人了。結果真的是你!你是因為你妹妹生病回來的麽?瞎胡鬧,趕緊給我回去,你這是逃兵,要受處分的。”
陳主任猜測方圓肯定沒有和公社那邊請過假,以她服務地區人群的感染嚴重情況,公社這時候肯定不會放人的。
“我是肉體凡胎,不是鐵打的,我也會累,也會生病。”雖然內心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過失,但面對老領導的指責時,她又忍不住滿腹委屈。
她不眠不休,一天跑兩個生産隊,為那裏的流腦患者檢查治療,因為流腦病人每天要打四針,她是輪流交替來回,有時候生産隊衛生室藥品不夠,她還要再回公社一趟,取了藥再回來,晚上到家都已經半夜,早上天不亮就要出發,夜裏的幾個小時,她因為蹬了太長時間自行車,腿酸疼的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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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躺在床上,即使老鼠在身邊跳舞,她也懶得動一根手指頭,太久沒有被她照顧的黑炭滿身泥土的跳到她身邊,親昵的縮進她的被窩時,她都沒有反應。
方圓指了指自己口罩處,吸了一下鼻子,面無表情地道:“我現在上呼吸道感染病菌,不知道是感冒還是流腦,做了檢查以後,今天我就會回到工作崗位。”
陳主任看着方圓,以前兩條黑亮的辮子變成了現在及耳的短發,衣服滿是褶皺,領子沒理好,人瘦的有些脫形,和以前漂亮整齊的樣子相比,變化很大。
最擔心的是她的精神狀态,隐隐處于崩潰邊緣。
陳主任現在不知道當初派她出去的決定是否正确,這個年輕的女醫生能否成長起來,或是直接被壓垮了。
“我帶你去做檢查,先把病治好再說,帶病行醫,是對自己和患者的不負責。”陳主任嘆息一聲,先出去了。
檢查過後,方圓回到家人身邊。
她過去看了一下愛麗的情況,方曉琴對她說,愛麗剛打了一針。
方圓問有沒有給愛麗喂水,方曉琴說喝了一點又吐了,方圓讓媽媽和大伯母護着,注意不要讓愛麗移動,她拿出随身的銀針,拿出小號針消毒後,給愛麗施針。雖然已經用了磺胺藥,但是針灸輔助治療恢複的會快一些,也會減少藥物帶來的副作用。
不知是方圓手法有進步還是愛麗生病睡得沉,施針過程中一直沒有醒過來,直到收針了方醒,醒了就哭着找大伯娘,大伯娘把她抱在懷裏輕輕搖晃安撫着。
方圓見愛麗安靜下來以後,她找了一個地方,靠着牆壁坐了下來,神色頹唐,沒有說話。
方曉琴過去擔心地問:“領導是不是批評你了?”
方圓搖頭。
“要不你還是回去吧,愛麗病情也穩定了,這裏有我和你大伯娘,不行還有你大姨呢,你就放心吧。”
“嗯。”方圓支着膝蓋,頭埋在手臂裏,悶聲應道。流腦的早期症狀和感冒的差不多,但在經過幾個小時或1—2天後,患者皮膚和口腔粘膜、眼結膜開始會有出血點。
她現在在口罩外面,又給自己蒙了一塊手帕,檢查結果未出來前,她不想告訴她媽媽,免得她又擔着一份心。
現在她腦子裏暈暈沉沉,都是不好的聯想,害怕那些被她抛下的病人出事,內心受着煎熬。
淩晨的時候,檢查結果出來,方圓只是太累了,扁桃體發炎引起感冒,陳主任知道她沒有染上流腦,這才放心下來。
“你這次擅自離崗,回去後,把這個交給公社領導,好好解釋,得到他們的諒解。”陳主任把一張病假證明遞給方圓,語重心長地道,“想要成為一名好醫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不斷提高自身的業務水平,還要學會處理醫患之間、醫務人員與社會之間的種種關系。我知道你擔心親人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你的同事,我們和你一樣,都在盡力救治每一位病人。”
方圓低頭未語,出來後,幫愛麗再檢查了一次,她燒已經退下去了,再用幾次藥以後就能恢複。
方圓和家人告別,說自己過幾天空的時候會再回來,到時候幫愛麗檢查針灸,讓她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讓她媽媽不用擔心。
方曉琴有些心疼方圓來回趕路,看着她瘦成一把骨頭的樣子,心裏揪痛,想着下次等她回來,一定要好好給她補一補。她告訴方圓,大伯接她時騎的那輛新自行車,是她前段時間拿到自行車票以後買的,讓方圓在鄉下出診的時候用。
方圓抱了抱媽媽,頭埋在方曉琴的肩膀裏許久,才眼眶紅紅的揮手離開。
流腦期間,路上行人少了很多,方圓推着車子走出來的時候,除了泛着金光的河水和岸邊搖曳的柳枝,四下十分安靜。
在空寂的清晨,除了她推動車輪的吱呀聲,身後還有一陣踢踏的腳步聲,緊緊跟随。
“方醫生。”一個低沉的男聲叫道。
方圓猛的一個回頭。
晨光中一身綠軍裝的陳南方泛着笑容,站在她的身前。
“陳南方……”方圓驚訝的喃喃道。
陳南方昨天晚上剛到餘陽縣,他一大早就守在醫院門口,等着方圓上班時碰上,當看見熟悉的身影推着自行車從醫院裏面走出來的時候,他還有些不敢認,跟着身後一會,才大膽的叫了她一聲。
方圓扶着自行車,站在樹叢的一株山茶花旁邊,滿臉憔悴,一頭短發被風吹拂打散。
“你的頭發,剪短了……”比起去年見到的樣子,此時的方圓,更像他印象中的那個身影,同樣的短發和沉靜的面容,原來這時候,她的頭發就剪短了,想到不久前她還是一副嬌憨的樣子,陳南方有些心痛。
方圓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沒有說話,她看着陳南方,發現他左臉頰從眉骨到側臉有一道八公分長的猙獰的疤痕,看着疤痕的顏色,應該是傷愈不久,這是YUE戰中留下的麽?當時的情況應該是十分危險的。
“你的臉怎麽受傷的?”方圓輕聲問道。
陳南方無所謂的笑笑道:“炮彈碎片劃傷的,萬幸,只留下這一條疤痕。”
上輩子,他的左眼和左手都沒有保住。
“平安回來就好!”方圓真心地道,兩個人其實只能算是陌生人,但是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去了殘酷的戰場,她還是一直記挂的。
“你是回家麽?”陳南方問。
方圓微怔,她現在是回家麽?縣上的家和公社的那個土垛房,哪個是她的家?她這幾個月甚至以後很長的日子,日日夜夜,一直要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家麽?
“我現在在鄉下衛生院工作。”方圓回神後淡淡地道。
陳南方皺眉,他沒想到,方圓這時候已經參加醫療隊下鄉了。
“我送你去吧。”陳南方邁腿過去,高大的身影過來時,把方圓身前的視線全都擋住了。
“陳南方,很高興你平安回來,我自己騎車,不用你送。”
“我看你随時要倒下去的樣子,你多久沒有好好休息了?林關鄉應該不近吧,你自己騎得到那裏麽?”陳南方看着方圓的樣子,想來她這段時間吃了不少苦,他心裏微澀,語氣輕柔地道。
方圓沒有理他,推上自行車就要離開,陳南方一把握住了車頭。
“不用你管,我們根本不熟,你快走吧!”方圓情緒突然而至,聲音有些失控的喊道。她很痛恨自己現在乖張、狂躁的樣子,但是心裏壓抑住的一股火漿,似要往外噴湧。
喊完以後,她身體微晃了一下,陳南方急忙伸手扶住,方圓把他甩開,蹲在地上,眼淚不可抑制的嘩嘩掉落。
陳南方慌了起來,他把自行車的撐腳放下來,過去蹲到了方圓旁邊。
“方,方醫生,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你說吧,我替你教訓他。”陳南方焦急的問道。
方圓面朝右邊的樹叢轉去,頭埋在膝蓋上嗚嗚的哭着,過了許久,有些含糊的道:“我不是一個好醫生。”
陳南方剛開始沒有聽清,後來才反應過來,他心裏一片柔軟,懇切地道:“你是一個好醫生,一直是一個好醫生,你是我見過最好的醫生!”
方圓轉過身來,眼睛紅腫,臉上布滿淚水,崩潰地喊道:“我不是的,我不想做好醫生……我不想一個人在鄉下,我不想每天有走不完的路,我不想出診,我不想晚上借宿村民家裏,頭上一次又一次的長虱子,我不想一下雨房子裏面全是泥水,我不想衣服被老鼠咬得都是洞,我不想上完廁所全身都臭得讓我發瘋……我想要每天回家,有媽媽有弟弟妹妹在等我,我想要吃我媽媽做的飯菜……”
方圓不停的說着,哭着,最後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我把病人抛下了,我不知道是為了我妹妹還是我心裏已經不想留在那個地方,所以才逃回來的。”
她仰着頭,自嘲的看着陳南方道:“你還會覺得我是一個好醫生麽?”
“是的,方圓醫生。我堅信你是一個好醫生。”陳南方回視着方圓,嘴角有些苦澀地道,“但我希望你不是,我想要你保護好自己。現在也一樣,你身體已經到極限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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