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路上行人多了起來, 開始有人朝他們好奇的打量。
方園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平靜一下心情, 站起來去推車。
“我要走了。”帶着濃濃的鼻音道。
陳南方也站起來,走到車頭前,接過車把,看着方圓一臉堅持道:“我送你!”
方圓靜默一會, 沒有反駁。
陳南方臉上顯出喜色, 他坐到自行車座上,一腳支地, 轉身道:“上來吧。”
方圓猶豫一下,坐到了車後座,手裏抓着車座旁面的鐵杆。
在他面前放縱的哭過以後, 方圓現在有些不好意思面對他, 但也不再把他全然當作一個陌生人。
陳南方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合也合不上, 他感覺自己現在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勁,迎着朝陽的光晖, 他用力的蹬着車輪,車子一下子快速的起駛出去。
一下子沖出去, 方圓慣性使然, 上身往後倒仰,随後整個人朝陳南方的後背撞了上去, 她趕緊伸手抓住陳南方的衣角, 這才沒掉下去。
方圓是坐着大伯後座回來的, 和大伯帶她時稍顯吃力不同,陳南方騎着這輛二八自行車,像是後座根本沒她這麽一個人,速度十分快,比她自己騎的時候都快上許多。
到了土疙瘩路的時候,車子颠簸了起來,但是速度沒減,方圓颠得難受,不适的挪動了幾下,陳南方發覺到了,他按住剎車,吱呀一聲在路邊停了下來。
方圓有些不解的下車,只見陳南方迅速解開衣服紐扣,把身上的綠軍裝脫了下來,折疊幾下以後轉身遞給她:“墊在下面吧,坐着舒服一點。”
方圓面色潮紅,急忙搖頭,她看着陳南方裏面剩下一件肩膀處打了一塊補丁的襯衫,提醒道:“這是軍裝,我不能坐,坐上面。”
“我已經退伍了,現在不是軍人,這也不是軍裝,只是普通的衣服。”陳南方道。
方圓看着他雖然還是戴着軍帽,但是帽子前面已經沒有紅色的五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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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搖頭:“這還是綠軍裝!”
綠軍裝在社會上流行,大家以擁有一件為時髦驕傲的事,只因它是神聖的。如果有人發現她會在軍服上面,這可是犯了大錯誤。
陳南方把衣服再疊了一下,折成和車後座差不多大小,直接放上去。
“沒有人會發現的,快點上來,前面還有很長的路呢。”陳南方催促道。
方圓不自覺坐了上去,陳南方重新騎動自行車出發。
“你為什麽退伍?是因為受傷麽?”方圓打破靜寂問道。
“……在那邊我要保護的人,已經安全,這裏也有需要我保護的人,所以我來到她身邊。”
方圓:……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總是說一些莫名的話。
陽光和煦,春風拂面,衣服隔離了車後座鐵杆的堅硬,方圓不知覺閉上了眼睛,感冒加疲憊,剛才又大哭一場,她的身體漸漸不受意志控制了。
陳南方感覺背後靠上一個溫熱的身軀,他心裏暖乎乎的,過了一會輕輕的停了下來,轉身把方圓身上背着的保健箱解下來,挂在了車頭,再拉過她身邊布包的袋子,把自己也套了進去,一條不長的帶子正好把兩個人都箍住,防止方圓睡着了不小心掉下去。
他的車速變慢了,遇到路況不好的時候,更是小心的騎行,避開石子石塊。
沒有方圓指路,他只能問路過的村民,每次停下來問路的時候,手都小心的護着身後,到達林關公社的時候,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
到達公社路口,陳南方猶豫許久,才輕輕的把方圓叫醒。
方圓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對上陳南方濃眉下關切的眼神,一時有些迷糊,意識短路了幾秒後才反應過來。
“我們到了麽?我是不是睡着了?”
她從車座下來,一時腿軟,陳南方趕緊扶住。
“已經到了,我問了路人,說前面這條道進去就是林關公社。”
“你,你回……”
“我送你進去。”陳南方不等方圓說完,急忙打斷道。
方圓把車後座上的衣服拿起來遞給他。
陳南方抖了一下,重新套上。
方圓推着自行車,看着他把衣服穿上的瞬間,不禁有一絲尴尬和難為情。
剛才這衣服可一直是自己墊坐着。
一路過去,有社員碰到方圓,都朝她打招呼,一邊好奇的打量陳南方。
方圓越接近公社衛生院,心裏越是發慌和不安,她看見衛生院院子裏排了長隊,男女老少的社員們鬧哄哄的等在那裏。
方圓走過去看到一個生面孔的醫生正在給社員打針,她剛想過去問一聲,這時小錢端着一個手術器械盤過來,他看見方圓,高興地喊道:“方醫生,你回來啦?家裏沒事吧?”
方圓搖頭,她問道:“這兩天誰負責張家村和耿家村生産隊的病人?”這是方圓之前出診的地方。
“路院長自己去了。”小錢道,他指了一下正在給社員打針的醫生,向方圓介紹道:“這是縣防疫站下來協助我們工作的劉醫生,過來給社員注射流腦疫苗的。”
給一個社員注射好以後,劉醫生擡頭看了一下方圓,點頭招呼,他朝小錢招手,小錢連忙跑過去,把手裏剛用沸水煮過的一盤針頭放到了他的邊上。
現在的注射針頭是金屬針頭,都是沸水煮過消毒重複利用的。
聽到自己負責的病人有人接手治療,方圓這才放下心來。
“方醫生,你病了,先回家休息吧。”陳南方也進來了,他過來對方圓道。他已經發現方圓感冒了。
“方醫生,你生病啦?那你快回去吧,你不用擔心,生産隊那裏路院長在呢。”小錢連忙道,他看了陳南方一眼,滿臉好奇。
“公社食堂那邊病人情況怎麽樣?”公社把附近的流腦病人集中隔離在原公社大食堂。
“那裏有兩個老中醫在,不用擔心。”小錢道。這是之前周邊調過來幫忙的醫生。
方圓點點頭,帶着暈沉沉的腦袋,離開了衛生院。
看着陳南方還跟在她的身後,方圓有些不知所措,他大老遠把自己送到,不好馬上趕他走人,但是把他帶回家,似乎也不合适。
陳南方率先道:“我先送你回家,你到家後我就離開。”
方圓咬着嘴唇同意了。
陳南方推着自行車跟在後面,方圓在前面慢慢走着,兩人剛走到前院,突然一個黑影竄了過來,撞到方圓身上。
“喵,喵~~”軟萌的叫聲中帶着委屈和思念。
“黑炭!”方圓蹲下來把黑貓抱了起來,摸着它髒兮兮的黑毛,發現背上有一處毛被火燎過,毛發短卷隐約露出裏面的皮肉,“你怎麽受傷了?”
方圓心疼不已,檢查着黑炭其他地方有沒有受傷。
“喵~~”它在喵喵叫着告狀。
“阿圓姐。”阿秋咬着手指,躊躇的走近。
“阿秋,黑炭背上怎麽被火燒了?”
“是我弟弟,他從竈裏拿着柴火把黑炭燙了。我阿母打過他了。”阿秋有些不安地道。
方圓也沒辦法責怪他們,阿秋弟弟還小,本來不懂事,自己托他們照顧黑炭,已經要承他們情了。
黑炭在方圓的懷裏豎着兩只尖尖的貓耳朵,擡頭看見陳南方,吡牙威脅:“喵喵~~”
你是誰?離我主人遠一點!
“黑炭,你好!”陳南方笑着伸手揉了揉黑炭的腦袋,趁它剛要伸出爪子的時候,手快速收了回來。
看着沒撓到人氣憤喵叫的黑炭,方圓安撫道:“黑炭乖,這是解放軍叔叔!”
阿秋也仰着頭看着比她見過所有人都高很多很多的陳南方,驚嘆道:“你是解放軍叔叔啊!我告訴他們去。”說完就跑走了,想把夥伴帶過來看解放軍。
方圓抱着黑炭進屋,看着站在屋外的陳南方,想了一下道:“你,要不要進來喝杯水。”
陳南方咧着嘴,抑不住心裏高興的情緒,大踏步的走了進去。
他進來後一眼就把屋內掃了一遍,屋子低矮,他屈臂就能碰到屋頂,一張破木床上面放着塑料布捆成一團的床被,床底放了一個痰盂。床邊有一個簡陋兩層竹架,上面放着鏡子梳子,下隔放着幾本書籍,書脊上面留下的齒痕應該是被老鼠咬過。
靠窗的破桌子上放着行李箱,土牆上拉了一根塑料繩,上面挂着兩條毛巾。
“你先坐吧,我給你燒水。”方圓指着床板道。
“我來澆吧。我燒火在行!”陳南方捋起袖子就往挂着隔簾的屋子走去。
方圓連忙跟着,黑炭從她的懷裏跳下來,喵喵叫着追着陳南主,抓着他的褲腿咬着。
陳南方把它拎起來,看着它揮動四肢低吼,笑着道:“你已經變成灰炭了,呆會先燒水給你洗洗。”
記得以前有一只小土狗,也一直享受着方圓醫生每天給它洗澡的待遇,有個愛幹淨的主人,肯定看不得這麽髒的小黑貓。
方圓看着陳南方沒幾下就把竈火燒旺了,真像他自己說的,燒火挺在行的。
一鍋水燒熱以後,陳南方拿了臉盆裝上水,端出來放在方圓面前。
方圓剛才被陳南方推出來,正坐在床上抱着黑炭發呆,看見陳南方端過來的水盆,臉上刷的紅了,覺得這一天裏發生的事情太不可思議了,她先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痛哭,又把他帶回家,現在他還為她燒水服務,怎麽會這樣!
她有些慌亂的接過臉盆,頭也不敢擡,低聲喃喃道:“你,你喝過水了麽?”
事實她想說的是,喝過水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陳南方假裝沒聽懂,他建議道:“方醫生,你不是會針灸麽?洗過以後你給自己紮幾針吧,這樣好得快。”
方圓輕輕的點了點頭。
方圓在給自己施針的時候,陳南方抓了黑炭去外面給它洗澡,黑炭一直不配合的喵叫,很快他身上也濺滿了水滴。
這時阿秋帶着幾個孩子蹦跳的跑過來,指着陳南方興奮地道:“看,這就是我說的解放軍叔叔!”
幾個孩子看着蹲着都比他們高的陳南方,一身綠軍裝,頭戴綠軍帽,紛紛驚嘆的叫道:“哇!”
其他幾個孩子一時不好意思靠近,在一旁竊竊私語:“他為什麽要拿水澆黑貓?”
“這黑貓是特務,解放軍叔叔要把他洗了槍斃。”
“哇!”又是一陣驚呼。
“才不是呢,這是黑炭,它是一只好貓,解放軍叔叔在給他洗澡,我見到阿圓姐經常給黑炭洗澡。”阿秋着急着解釋道。
“貓也要洗澡麽?”
“我阿爹也把我家的貓抓到河裏刷過澡。”有個孩子吸着鼻涕道。
陳南方哭笑不得的看了這群孩子一眼。
“啊~”有膽子小的孩子先叫出來,“他,他的臉……”
陳南方臉上猙獰的疤痕吓了他一跳。
“這是英雄的勳章!”有個男孩子扯扯褲腰帶,與有榮焉的道,“是和鬼子搏鬥的時候留下來。”
好似他親眼看到的。
“解放軍叔叔真厲害啊!”一群孩子喊起來。
陳南方真想告訴他們,現在已經沒有鬼子了。
把黑炭洗幹淨以後,把水桶裏的水倒掉,他拿出方圓之前給他的黑炭的專用布巾,把它裹起來抱進去。
陳南方進來看到方圓已經收針了,他把黑炭遞給方圓,“鍋裏還有熱水,我去燙碗面條給你。”
“不,不用了。”方圓連忙道,給自己燒水洗臉,又幫黑炭洗澡,現在又要給她燒面條,方圓越來越覺得兩人現在的相處方式有些奇怪了。
“我一天都沒吃飯了,你不會舍不得招待我一頓中飯吧?”陳南方笑着道。
方圓紅着臉連忙搖頭,是的,他現在都沒吃上一口飯呢,她起身道:“我給你燒面條吧,……我手藝可能不是很好。”
“那我來燒吧,我做的面條挺好吃的。”陳南方道。
方圓讷讷道好,把缸裏的面條和臘肉拿出來給他。
很快,陳南方就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面條出來,上面放了臘肉和鹹菜,方圓喝了一口面湯,湯汁香的讓她的味蕾瞬間打開,她紅着臉大口吃起來。
為免方圓不自在,陳南方把自己那碗面條端出來,到門口吃。
那幫小屁孩還沒有離開,開始走近他,剛才那個說他的疤痕是勳章的孩子,還伸手小心戳了他的衣服一下。
陳南方把解放帽拿下來,遞給那個淘孩子,“借你戴一會,記得還我。”
“是!解放軍叔叔。”淘孩子接過解放帽套到自己的頭上,高興的歪歪斜斜的行了個軍禮道。
其他幾個孩子羨慕的要搶他的帽子,一群孩子就這樣嘻鬧的跑開了。
陳南方終于能安靜的把面條吃光。
吃好又搶了洗碗的活,到後來,方圓已經不知道怎麽說拒絕的話了。
陳南方讓方圓躺下來休息,他去附近轉轉。
方圓看着他似乎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有些無奈,看他掩門暫時離去,她抱着黑炭躺到被窩裏,一會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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