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方圓不想要孩子, 除了心理上的恐懼, 還因為她真的沒有時間。

六六年以後, 縣醫院一直沒有分配新的醫學生進來,而且不斷有醫生派遣參加醫療隊, 方圓所在的外科,現在人手更緊張, 她能這麽快升主治醫生, 除了自身專業過硬,也有因逢際會, 人員緊缺的緣故,在這個情況下,如果她懷孕生産休息幾個月,外科室缺員少将,真的要出問題了。

兩年前開始, 大批的大專院校畢業生都是留校待分配,今年年中的時候, 才對六六屆和六七屆的畢業生(包括研究生)面向國營農場、邊疆、工礦、基層分配工作, 實行工農兵相結合的政策, 先做農民、工人,接受勞動鍛煉後再上崗。

方圓上午門診結束,整理了一下病歷資料,揉了揉眉頭, 又埋頭準備下午和明天的三場手術方案, 直到辦公室的門被叩響, 姚紅英推門進來。

“還在忙,飯也不吃啦?”

方圓看了一下手表,笑着道:“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吃飯時間了。”

“你呀,不來叫你,你也不知道餓,再晚一點去,食堂都沒有菜了。”姚紅英笑着道。

兩個人來到食堂的時候,窗口的菜盆裏,剩下的菜不多了,方圓打了一份豆芽,再去拿了自己帶過來放在食堂裏蒸熟的苞米飯。

“晚上院裏組織的晚會,你參加嗎?”姚紅英坐下來以後,開口問道。

方圓搖頭:“明天還有兩場手術,我晚上要早點休息。”

晚上的晚會是醫院革委會工宣隊組織的,主要是面向領袖□□/歌,大家再一起跳忠字舞,對于這種形勢主義的活動,她有時間的話,也不想參加,實在提不起興趣。

“張委員可是說了,你從來不參加工宣隊組織的活動,這是思想覺悟出問題,我覺得你還是來吧,站一會兒,到時候提早回去。”姚紅英建議道。

張委員就是書記的愛人張醫生,現在是縣醫院革委會委員,負責工宣隊工作。

方圓放下筷子,頓時沒有了胃口,工作忙她可以接受,但是時不時的有這種累心的事,她想想就煩。

“張委員什麽時候能放過我呢。她總盯着我幹嘛?”方圓輕聲抱怨道。

“誰讓你下了她的面子,她多要臉的一個人。你什麽時候給她服個軟呗,可能她就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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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她對我意見太大,不是這麽輕易就能解決的。”方圓道,她不可能在張醫生面前卑躬屈膝,即使她真的做了,張醫生估計還要再踩上幾腳洩洩憤,她可受不了。

“對了,你知道麽,她的那個外甥和人搞破鞋,被現場抓到。”姚紅英神秘兮兮地道,“不過他那個主任的爹出馬,還是把他給保下來了。”

薛文青的父親不久前成了縣革委會主任,有了這麽大的權力,他們肯定不會讓兒子出事的。

方圓想到了蔣醫生,他六六年底的時候,已經被下放到農村的衛生室,成了一名半農半工的衛生員,也就是不久前剛流行起來的叫法,赤腳醫生。

有本事的好人被擱置起來,而真正品行作風都有問題的人,卻沒有得到處罰,享受着不該有的待遇。

令人憤憤不平的事實在太多。

“你現在消息挺靈通的麽?”方圓道,“都是大磊子告訴你的?”

姚紅英紅了臉:“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也不是他特地告訴我的。”

方圓結婚的時候,姚紅英也來喝她的喜酒,大磊子聽了陳南方的話,一直想找着機會和姚紅英認識,可惜當天姚紅英身邊一直有同事作陪,他沒能搭上話。

後來又去求了陳南方幾次,陳南方直接把他帶回家,讓他自己和方圓說,看她給不給介紹。方圓知道大磊子對姚紅英有意思,答應幫他去問一下。

後來經了她牽線,兩個人見上面認識,姚紅英剛開始不怎麽喜歡莽撞的大磊子,但是大磊子緊追不舍,不久後她也點頭了。

“你們的婚禮籌備的怎麽樣了?”方圓問。

兩個人為了排隊等分配房子,已經先領了結婚證,但是婚禮還沒有辦,現在正在積攢工資票據,為了婚事時候用。

“房子還沒有着落,他家裏好幾口人擠在小平房裏,是再也插不進我們兩個了。婚後他住他的公安局宿舍,我住我們醫院宿舍。如果他和你們家那位一樣,有機會調出來多好。”姚紅英嘆息,“現在公安局裏上班太窩囊了,凡事管不上,凡事也不讓管,時不時還被人欺壓上來。他們的局長,都不如革委會的一個小幹事權力大。他們局裏已經停止分房了,現在只能指望醫院給我們分房子。”

方圓想,陳南方從那裏調出來,原來還是對的。

“這樣的情況不會一直持續,可能過兩年就好了。”方圓安慰道。

“但願吧。”姚紅英有些無奈地道。

她看了一下方圓前面沒怎麽動過的飯菜,問:“你怎麽不吃了?”

方圓搖頭,撫了撫有些煩悶的胸口道:“沒什麽胃口。”

“你不會是有了吧?”姚紅英驚訝的瞪着眼睛道。

“瞎說什麽呢,我今天還在經期。”方圓失笑道。

“唉,你還以為你有了呢,正不知道為你高興還是為你擔心,你現在一攤子工作撂下了,誰來接手。”姚紅英道。

“你們婦産科也忙,你年底結婚後,是打算馬上要孩子麽?”方圓問。

“那是當然了,工作再忙,也不能把自己人生大事耽誤了。我都已經二十四歲了,這兩年生育最好,再晚就是高齡産婦了。”姚紅英大大方方地道。

“見了那麽多生産的畫面,……你不害怕嗎?”方圓望着她道。

“這有什麽可怕的,女人生孩子這事,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就你想得太多了。”姚紅英嗤道。

方圓暗嘆,她果然是太矯情了。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方圓看看手表,連忙合上沒怎麽動過的飯菜,趕回了診室,她還有一堆工作沒做呢。

下午的時候,黃廠長來拿定期複查的結果,方圓告知康複情況良好,他才輕松的離開了,走之前告訴方圓,讓她有空的時候和愛人一起到他家吃飯,方圓笑着應好。

黃廠長手術後,方圓定期還為他輔以針灸治療,堅持了一年時間,他康複情況良好,少不了針灸為其提高免疫力的結果,黃廠長心中明白,所以特別感激。

方曉琴在紡織廠的職務和工資都提升了一級,這也是他照顧的結果,黃廠長在工作中雖是一個公正不徇私的作風,但是耳邊時常聽老伴念叨方醫生的好,他自己也一直由方圓治療,何況方曉琴工作認真負責,他适當予以提攜,也屬人之常情。

剛送走黃廠長,護士通知有急診病人,讓她趕緊去處理一下。

方圓快步走到急診病床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正在病床邊團團打轉的梁有田和梁大娘,她的心咯噔一下,有些發沉。

“方醫生,你可來了,你幫我爹看看吧,他疼得可厲害了。”梁有田着急的上前道,梁大娘則淚眼汪汪的望着她,哽咽不能成語。

方圓示意他們不要擔心,她拿起聽起診,走到蜷縮着一圈,已經瘦的只有小小的一團,正用手按着頭部的梁老漢身邊,心情沉重的給他檢查。

梁老漢睜開眼睛看見方圓,問:“方醫生,告訴我兒子,我沒救了,讓他幫我擡回去吧。不要在醫院裏浪費錢了。”

方圓沒有答話,她溫和的安撫道:“我先給你打一針止疼吧。”

梁老漢無聲的點點頭。

一針強力止疼針下去,梁老漢沉沉的睡去了。

梁大娘用手背擦拭着眼淚道:“他已經好久沒好好睡一覺了,天天疼得跟什麽似的,今天拉了一大灘血,我們實在害怕,讓隊裏幫忙,把他帶到醫院。”

“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方圓問。

“我們要給他治,方醫生,現在,還能治嗎?”梁大娘哭着道。

方圓輕輕的搖頭,她心裏已經不抱希望了,“我不知道,梁大叔一直沒有做過徹底的檢查,但是根據現在的情況來看,結果應該是不樂觀的。”他的病情已經轉移,身體各個器官均發生病變了。

去年的時候,梁老漢到縣裏的時候,方圓私下給他針灸一回,後來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根據她這兩三年給他治療的情況,對他的病情,已經基本有了判斷。

現在這個情況,應該是最壞的結果了。

“那他,還能活多久?”梁大娘顫抖地問道。

“時間不會太長,差不多就一兩個月時間了。”方圓沒有隐瞞,把她的診斷和梁大娘說了。

梁有田揪着頭發,蹲在了地上。梁大娘掩着嘴唔唔直哭。

這時護士過來提醒她:“方醫生,你的手術馬上要開始了。”

方圓點頭表示知道了,她對梁大娘道:“先辦住院吧,梁大叔現在這個情況,等止痛針效力過後,他又會開始疼起來,這幾天先在醫院打針,緩解一下他的疼痛。”

梁大娘點了點頭,方圓走了幾步後,她突然追了上來,哀求道:“方醫生,待會我們家老漢醒來的時候,你能不能告訴他,他就是得了一些小毛病,不是那種壞病?”

方圓不解。

“他到這個地步,其實心裏還抱着希望,自己不是得了壞病,如果現在告訴他,他沒多長日子了,那他,可能過不了幾天,就走了。我們和他說,他只是小毛病,興許,興許他不知不覺,能活半年,一年,兩年,能看到我們孫子娶媳婦。”梁大娘喃喃道。

“方醫生,我爹需要個希望,我自己生這個病,我最了解他的感受,求你了。”梁有田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面帶懇求的望着方圓道。

方圓無言,沒有應下來,道一聲抱歉,掉頭離開了。

她是醫生,向病人隐瞞事實,這是對他的不負責,不能因為同情心而影響專業性,也不能因為醫生的理性而失去應有的同情心。

三個小時的膽結石手術結束後,方圓沒有回診室,先到了急診病床,看到梁老漢已經醒過來,靠在床上,人有些怔怔的。

“梁大娘,你們還沒有去辦住院手續麽?”方圓問。

梁家的三個人一起朝他看過來。

“方醫生,我把你的檢查結果告訴他了,他不信,你來和他說吧。”梁大娘偷偷朝方圓擠着眼睛道。

梁有田也投來了哀求的目光。

方圓愣住了,梁大娘都和梁老漢說了什麽?

“方醫生,他們兩個說,我不是得了壞病,吃點草藥就能治好,這真的麽?”梁老漢看着方圓,眼睛裏帶着一絲洞明。

“……梁大叔,你一直不肯來醫院做徹底的檢查,我對你的病情,到現在也不能下結論。”方圓陳述部份事實。

“我以前只是上腹疼,後來全身疼,現在最疼的,是我的頭。這就是老話說的,病上腦了,沒活路了。”

方圓:“……”

“其實剛才,我也想你幫着瞞我來着,我是真不想死啊,只要給我一線希望,我都想活着。人離鬼門越近,越害怕啊。”

梁老漢輕聲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只要你一直抱着信心,沒有放棄和它做鬥争……”方圓回答道。

喧嘩的晚會,收音機裏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男男女女圍在一起,男同志手裏拿着紅寶書,女同志拿着紅綢巾,粗放生硬的揮舞着手腳,跳着現在流行的忠字舞。

方圓坐在角落裏,放空着自己,今天一天,她的精神和身體都已經十分疲憊了,剛才不是姚紅英把她拖過來,她是不會來參加這種滑稽的晚會的。

她都不需要擡眼,都能感覺到張委員投射過來的刀子般鋒利的眼神。

“來,拿上紅綢巾,加入他們一起跳。”姚紅英給她遞過來一條綢巾道。

方圓伸手推開,搖頭拒絕,這時她朝外望了一眼,和姚紅英告別道:“我太累了,先回去休息,領導問起,你就照實說吧。”

說完朝門外那道高大的,能為她遮擋風雨的身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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