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陳年舊疾

“a broad base left lateral protrusion at L4/5， traversing nerve......”養和醫院診斷及介入放射部的診室裏，徐岩盯着一張新鮮出爐的MR矢狀位片許久，仿佛可以從中琢磨出無限趣味，“可以啊，都這樣了還能堅持保守治療，Dr. Wong也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雖說情況還不算糟糕透頂，可放在其他病人身上只怕早被主診醫生建議動了十回八回的手術，眼前這位居然在這麽多年裏都能做到全身而退，連見多識廣的徐岩都不得不說一聲佩服，“怎麽樣，等會兒還約了理療師？”

雖然從對方的表情裏讀出了滿滿的嫌棄，但邵怡冰明白這是醫生對病患的關心，并不以為怪，“我知道，陳年舊疾，治标不治本，但至少我每次來都記得換一雙平底鞋啊，Dr. Wong也挑不出我的毛病。”

相識至今，他們始終以醫生和病患的身份面對彼此，難得有如此輕松相談的時刻，在面前病人無底線的示弱下，徐醫生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些，手指如飛地打着診斷報告，并輕聲低語道，“最近她的情況還可以，護士說有時候開心起來還會要求點速食外賣，炸雞可樂之類的。”

“炸雞可樂？”女子聞言頗為一驚，“她的膽囊可以消化那麽油膩刺激的食物嗎？”

“不然呢？有食欲總是一件好事。”白袍醫生頭也不擡，因而錯過了對方眼底一瞬掠過的黯然，“對了，她最近換了一間新的病房，room view更好，等你做完理療，探視的時間應該也還沒結束，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用，”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他的好心提議毫無意外地再次被對方婉拒，“麻煩你多費心了。”

對于邵怡冰語氣裏那分一閃而過的情緒波動，別人或許不會在意，可徐岩還是從聽出些不同尋常的意味，他順勢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指，“都那麽久了，情況也不會變得更壞，有這個時間和精力擔心，不如多關心一下你自己的身體。”

都說醫者仁心，即使自己的病人多年來始終将他的忠告置若罔聞，徐岩也還是繼續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苦苦相勸，“現在醫學發達，用微創手術不出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就算再忙，也不會連這點時間都留不出來吧？”

徐醫生沒想到自己的這張嘴猶如被黃大仙開過光，話音剛落，邵怡冰的手機就應聲響起。嗨，還真是日理萬機啊，徐岩無言以對，幹脆揮手示意，大方放行。

邵怡冰快步走出檢查室，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最後在一臺自動販賣機前停下，她一手接起電話，一手刷卡買了一罐熱可可，“Hello，祁老師？”

“怡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溫柔的嗓音，每次聽到這個聲音，邵怡冰都覺得無論身處何地，再焦躁的心情都會立刻安靜下來，“我有一件事要向你道歉，希望還沒有給你帶來太大的麻煩。”

北京MC雜志的主編辦公室內，祁廉盯着電腦屏幕前一早收到的thank you email，心底隐隐充斥着某種不好的預感，“Artemesia的設計總監葉穿林，是我認識很多年的朋友，前段時間他委托我幫忙物色下一季男裝代言的人選，為此我邀請他來我的辦公室一起讨論過一次，然後一時不慎，被他看到了當年你拍的那組照片。”

“照片？”邵怡冰心頭一空，險些被易拉罐裏冒出的熱氣燙到，她無意識地重複着祁廉的表述，“什麽照片？”

“你離開前拍的最後一組，照片裏的模特是薛渺，”祁廉謹慎地措詞，“我剛剛收到葉穿林的郵件，說感謝我的推薦，打算選用薛渺作為新一季的代言人。但問題是，薛渺從不在我給他的推薦名單裏。”

雖然祁廉說得斷續又跳躍，但不妨礙邵怡冰不費吹灰之力就厘清事件的前因後果。原來如此，怪不得，薛渺一個滿打滿算才出頭半年不到的新人演員，黑歷史不斷，她就說葉穿林怎麽會心血來潮想到找他接洽商務，原來其中還隔了這麽一層關系。她的心中有了考量，随即将關注的重點放到了別處，“可是為什麽葉穿林會看到薛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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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早已斷了來往的舊人相比，她更在意自己現時的工作會不會受到幹擾。

“是我的錯，對不起，怡冰，”辜負了學生對自己的一片信任，祁廉對此滿懷愧疚，“抱歉，那組照片實在是拍得太精彩了，怡冰，非常出色的作品，所以當年我在删掉源文件前忍不住偷印了一份copy，是我的疏失，我向你道歉。”

祁廉本抱有一絲的僥幸，所以才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邵怡冰，可他和葉穿林是多年故交，惺惺相惜，審美品位也相近，他所為之驚豔的事物，落在對方的眼裏也自然是有着同等的價值，“他還問了我攝影師的近況，我告訴他你已經退圈，可我還是擔心他會來打擾你現在的生活.......”

“沒事的祁老師，”事已至此，邵怡冰放棄了繼續追問，改口安慰起對方，“你也不必自責，我和薛渺不過是普通的合作關系，這麽多年沒見了，他記不記得我這個人還有的一說呢。”

怎麽會不記得呢？在邵怡冰看不到的地方，祁廉對着玻璃幕牆中的人影扯出一絲苦笑，如果他曾經在一個人的鏡頭下那樣綻放過自我，此生此世，恐怕是很難忘記那個為自己掌鏡之人的名字的。

祁廉知道事情一定不像對方說得那麽輕松，可既然邵怡冰不想多提，他便也見好就收，只努力盡到自己示警的責任，“那就好，對了，今年你聖誕前後有沒有時間，要不要一起去歐洲玩？”

祁廉調轉話題，開始推銷起自己策劃多時的旅行計劃，“我那時剛好在意大利有一個名表展的活動，結束後會先去布拉格，再去維也納，最後留在倫敦跨年，你有沒有興趣加入？我正好缺一個會拍照的旅伴。”

能夠和少女時代崇拜的男神老師一起結伴旅行，光想想就讓人心動的邀約，可惜了，如果在這個當口表現出和祁廉關系親密，實在是很難不讓有心人聯想太多。邵怡冰忍着心痛婉絕道，“當然很想去啊，不過我那時候應該剛從北歐出差回來，而且平安夜我已經約了我的助理Luna一起過，小姑娘最近剛失戀，心情不太好，我怕街上情侶太多會讓她觸景傷情，所以答應好會陪她一起過節。”

她信口編想着拒絕的理由，然後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一聲輕笑，“哦，我都差點忘了你每年冬天本來就是要飛一趟歐洲的，”祁廉心照不宣地接話道，“那等你什麽時候有空回北京，我帶你參觀我現在工作的雜志社，正好最近有一個不錯的畫展，我認識策展人，到時候介紹你們認識。”

“當然好。”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老師的邀約，對着電話聽筒一口應下。

結束這通短暫的電話後，預約的時間剛好也到了，邵怡冰順勢搭電梯下樓接受每月例行的物理治療。早年拼命工作的後遺症讓她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初時的小病小痛，在經年累月的放任不顧後，竟也演變成了纏身難去的陳年痼疾。

今天理療的過程一如既往的難熬，可邵怡冰神思飛遠，一時竟也不感覺到疼痛。

祁廉的這通來電倒是徹底解釋了那天在Artemesia的攝影棚裏，葉穿林為何會出人意料地關掉全場燈光，只留下手中的一束光線在薛渺的臉上來回推移，原來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模拟重現當年那組照片上的光影效果。直到此刻才終于将一切線索脈絡梳理完畢的邵怡冰，心中最大的震動卻不在于此。

“怡冰，非常出色的作品。”

她和祁廉認識了快小半輩子，這還是第一次聽老師如此盛贊自己，卻偏偏是在一切已是覆水難收的時刻，讓她真不知道該為自己感到快慰，還是難過。

忙碌庸常了一天，轉眼到了最開心的下班時間，徐岩長籲一口氣，起身收拾東西，對于晚餐的着落卻沒有半點想法。自從好友姜還遠離港進修後，他的夜生活一下子變得單調無比，只偶爾下班後會和同醫院的婦産科醫生蔚川約着喝酒放風，不過最近也很難再見到這位酒友的身影。

一個個的，都是為愛遠走天涯啊，讓孤家寡人三十多年的徐岩一想起來就頗感唏噓，越發沒什麽食欲，正準備去醫院的cafeteria打包一些餐點回家湊合時，剛一走出檢查室的大門，卻看到等候區的沙發上坐着的熟悉身影。

“怡冰，你還沒回去？”他着實愣了一下，“找我還有什麽事嗎？”

女子回眸笑着點頭，下一句話卻超出徐岩的想象，“等一下有時間麽，請你吃晚餐。”

他沒聽錯吧，港媒狗仔的八卦小報裏永遠和城中名流闊少貴公子們共同出鏡的邵小姐，居然要把寶貴的Friday night out的檔期留給他？徐岩頓時感到受寵若驚，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下來，“好啊好啊，邵小姐有請，在下自然卻之不恭。”

正當他一路上都在遐想着待會兒邵小姐會請他去城中的哪一間高級餐廳大快朵頤時，回過神來卻發現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被對方帶到了通關口岸，徐岩感到不對，急急拉住女子的手臂，“你要帶我通關去哪兒？”

“深圳啊，”邵怡冰以一種少見多怪的眼神盯着他，“放心，一來一回很快的，保證讓你明天按時去醫院上班。”

喂喂喂，這不是重點好嘛！吃頓晚飯而已，用得着跑那麽遠麽？徐岩不敢茍同地撇撇嘴，但心裏還是抱着期待，為了自己的口福着想，他努力按捺住自己的腹诽，忙不疊地跟上了對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