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長勿相忘

“你接那麽多活，每天都那麽拼，是要幹嘛啊？”夜深人靜，月亮偷偷地藏在樹梢後，少年渾身癱軟地靠在路邊的欄杆上，邊啃漢堡邊抱怨道，“你不是說你朋友的官司已經贏了麽，難道每個月到手的贍養費還不夠給她治病？”

天天早出晚歸的，他今天可是聽她的話乖乖呆在學校上完晚自習才跑出來，還在門口等了她好久，都快餓死了。

“夠是夠了，”也許是一天的拍攝太過耗神，越凝的神情有些恍惚，但聽到薛渺的抱怨後，她還是扭過頭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對方，“怎麽，我就不能給自己攢一些錢？”

“你攢錢做什麽？”少年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聽得女孩啼笑皆非。她差點忘了，她身邊的這位不僅還是個小孩，還是小孩裏對未來最全無概念的那一個。

“開自己的攝影studio啊，”越凝格外歡暢地描述起自己對未來的打算，“本來要不是因為嘉恒的事，我現在應該站在巴黎街頭拍英俊性感的法國帥哥，”說着她略帶嫌棄地打量了薛渺一眼，“而不是像你這樣的小朋友。”

“我怎麽了！”越凝的這句話好像點燃了炮仗的引線，聽得少年立刻炸毛了起來，薛渺把漢堡一口塞進嘴裏，手舞足蹈地正想開口說什麽，下一秒卻因為吃得太急被嗆到，拼命咳嗽起來，最後還是越凝把自己手裏的奶茶遞給了他，“好了，別激動，有話慢慢說。”

等薛渺的情緒平緩過來時，月亮已經躲開雲層的遮掩，灑下一地的清輝，此情此景，無端讓越凝心生溫柔的惆悵，即使沒有去成巴黎，可此時此刻，當深圳的晚風吹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的心裏居然也充盈着久違的滿足和幸福。

“等有一天我創辦了自己的studio，也許會在北京，紐約，或是巴黎，但無論在哪裏，”女孩向身旁的少年伸出了右手，姿态鄭重地遞出了自己的邀約，“到那個時候，渺渺，你願不願意來當我的簽約模特？”

薛渺回答陳茵提問的時候，葉穿林在他的身上留意到了一個細節，年輕人的手指久久地停在手臂的右側，目光輕柔又專注。透過衣服輕薄的绉紗，葉穿林依稀看到那裏似乎有一個紋身，黑色的花體刺着一個英文單詞，寫的好像是，Faith。

Faith，這是在她不辭而別杳無音訊之後，少年刻給自己的信念。一諾既定，長勿相忘，其後的無數個日與夜的等待中他都以為，終有一日，她會回來實現自己曾經對他許下的諾言。

半島酒店的嘉麟樓裏，邵怡冰安然坐在餐廳一隅，面前別無他物，只擺了一碗杏仁茶。據說這裏的杏仁茶是唐大少的同母胞妹的昔年最愛，城中笑言，方懷湘當初自願放棄家族百億繼承權決然離開的時候，對于故鄉的唯一牽念，或許也只剩下這碗甜點。

方小姐走得利落幹脆，樹欲靜風卻不止，放眼全城，想要這碗杏仁茶食譜的人并不止邵怡冰一人，可無不被點心主廚以商業機密為由推拒，铩羽而歸。此前她也為此傷神許久，沒想到最後還是勞煩祁廉親自出手，幫她致電說服了主廚。

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她一下飛機，連辦公室都不急着回，就先讓司機把她送到了酒店。

雖然戒掉甜食已久，可出于對主廚的尊重，在等待的間隙裏邵怡冰還是點了這碗對方的拿手絕活。

杏仁茶表面上升着熱氣，散發出濃郁甜香，誘人味蕾攢動，女子卻只是靜靜盯着眼前的氤氲白氣，輕易就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緒裏。

“徐岩，你說到底是為什麽？”那通電話的最後，她的話裏行間只剩下了滿滿的困惑和無助，她不理解薛渺的地方在于，人生中确實有很多個第一次讓人久久難忘，可并不是每一個第一次都值得被銘記，“就好像，你長這麽大了，難道還會記得人生中拍過的第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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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not？”徐岩起初還有些擔心她的情緒，可在聽到好友打的比方後不禁笑着反問道，“如果那張照片對你來說有特殊的意義，你難道會不記得嗎？”

誰還會記得自己小時候拍過的第一張照片？聽到這句反問的時候，計程車正駛過一座舊樓，邵怡冰透過車窗，看到了某個熟悉的招牌，不知不覺間，她竟然路過了嘉恒父親的外科診所。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是某個值得吟誦“秋頌”的美好晴日。她的膝蓋在石子路上摔得血肉模糊，護士給她包紮的時候她哭得撕心裂肺，最後還是一個陌生的小姐姐過來安慰她。

小姐姐是醫生的女兒，不僅拿着糖果哄她，還舉起剛拍好的X光片逗她，“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她懵懵懂懂地搖頭，“這是一張照片啊，”對方半蹲着将X光片對照着擺在她的膝蓋邊，“你看，平時我們可都是看不到自己腿部的骨骼的，可現在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很神奇？”

作為曾經的專業攝影師，邵怡冰拍過無數張照片，也被很多人記錄在鏡頭裏，可都無礙她把一張幼時的X光片當作人生中拍過的第一張照片。

是啊，她怎麽會忘記？如果人生中所有美好歡欣痛苦流離都來源于此，又怎麽會輕易忘卻。

Until they think warm days will never cease。

不知是不是被杏仁茶的熱氣迷到了眼睛，眼淚無聲地從邵怡冰的眼眶中滑落，她仍靜靜坐着，腰背挺得筆直，遠遠望去依然還是無法挑剔的端莊，卻讓剛好前來遞交食譜的餐廳經理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她看到了什麽，名媛邵怡冰居然被他們餐廳的杏仁茶感動到落淚？她飛快瞥了一眼碗中的液體，不對啊，分毫未動還是滿杯，對方一口沒嘗都能哭出來，難道他們主廚的手藝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了麽？

不管因為什麽原因，客人的突然落淚讓餐廳經理頗有些進退不得，既不敢上前貿然出聲打擾，也不能就這麽把人晾在那裏，更遑論手上還有一張意義重大的文件需要轉交。

正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有救星從天而降，耳機裏前臺通知她，Artemesia的設計總監葉穿林一行人已經到了，她便匆匆轉身前去迎接。

為了照顧薛渺的明星身份，葉穿林很有派頭地提前包下了整間餐廳的非營業時段，特別招待對方。

結束拍攝後從公司出發，一行人等前呼後擁着走進餐廳，面對四周罕見的空曠安靜，葉穿林滿意地點了點頭，興致勃勃地向身旁的年輕人介紹道，“這家餐廳的點心水準很高，平時生意好的要死，不過我今天特意包了兩個鐘，我們可以一起好好飲個下午茶。”

話音剛落，他就眼尖地看到餐廳經理捏在手裏的信封，逗趣問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麽，不會是專門給我們準備的新菜單吧？”

“哦不是，Steven你說笑了，”餐廳經理連忙搖頭解釋，“這是我們的點心主廚讓我轉交給邵小姐的文件。”

“邵小姐”三個字一出，相比于葉穿林的驚訝和陳茵的皺眉，薛渺幾乎是在剎那間瞪大了眼睛。

餐廳經理只當對方是因為餐廳違背了包場的承諾、放了無關的客人進來而生氣，忙開口解釋道，“邵小姐今天不是來用餐的，她只是來拿東西，等我轉交給她她就會走......”說到此處她又不禁犯難起來，眼下這個情形，要她怎麽去打擾邵小姐？

還不等餐廳經理糾結片刻，現場的事态又有了新的變化，坐在角落裏的女子已經悄然平複了自己的情緒波動，今天趕飛機出門只化了淡妝，也不知道有沒有哭花，她自覺失态，準備去化妝室補妝，剛一起身就聽到了前臺那邊傳來的動靜。

越過餐廳的綠植裝飾和水晶吊燈，視線交接間，百年一遇的狼狽模樣就被場上衆人盡數收入眼底。

bad luck，邵怡冰暗自罵了一句，哭得太久有些脫力，她此刻無心懊惱，也無心為自己的失态周旋，只是将目光落在餐廳經理手中的信封上，示意對方過來把東西遞給她，“這就是我要的杏仁茶的recipe？”

“是的，”餐廳經理慌忙點頭，“主廚說不必完全按照配方來，只要用心用愛就可以做出理想的味道。”

用心用愛，邵怡冰聞言不由一怔，随即卻是了然主廚的童話口吻。唐大少那位寶貝妹妹的故事她耳聞許久，說來也着實讓人唏噓，那位千金小姐心心念念這麽多年的，或許也不僅是眼前這碗杏仁茶的好滋味，還有兒時那點和亡母在一起的美好回憶，短暫卻珍貴。

她莫名地有些感同身受，下意識地朝某個方向望去，和心理學上所謂的雛鳥情結無關，無論是她還是薛渺，他們留戀不舍的或許也不過是記憶裏的那一點點甘甜。

可惜餘生太長，風浪不休，他們都不該為彼此駐足不前。

但在衆目睽睽下，邵怡冰還是轉身回到了座位邊，端起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杏仁茶，淺淺喝了一口，果然很甜，他應該會很喜歡。

原本在一旁專注看戲的葉穿林此時驚訝地發現，那個人沒有再看薛渺，而是沖自己莞爾笑道，“葉總監既然如此有誠意包場請客吃飯，等一下記得務必點一客這裏主廚最拿手的杏仁茶，我想你的準代言人應該會很喜歡。”

女子的笑容真摯，姿态從容，沒有讓人察覺出任何的異樣，招呼打完後她就拿起手袋頭也不回地離開。經過他們的時候薛渺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正準備攔下對方，卻被陳茵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手臂，堅定地朝他搖了遙頭。

相比于Artemesia的攝影棚，這裏畢竟是公衆場合，他如果不想讓越凝感到為難，就不該再重複上一次的冒失舉動。

一旁的餐廳經理倒是沒有察覺到現場氣氛的微妙，終于送走大佛的她還由衷地松了口氣，殷勤有禮地請葉穿林一行人落座，遞上菜單。

點餐時葉穿林剛想詢問客人的意見，擡頭卻只看到對方怔怔出神的模樣，便默默打消了自己的念頭，算了，別為難人家小孩了，薛渺此時能還留在這裏吃飯，而不是飛奔着追出去，已經是給了他們一個天大的面子。

于是葉總監劈裏啪啦将店裏的招牌悉數點了一遍，最後也沒忘記邵小姐離開前特意留下的叮囑，“半島的杏仁茶是有多好喝，不僅打破了邵怡冰戒糖的禁忌，還讓她專門要了食譜回去。”

對于搭檔的感慨，陳茵則笑得意味深長，“這家餐廳的杏仁茶是唐念琛的妹妹最喜歡的甜點，邵怡冰此舉，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是說她想拿着食譜去讨好人家？”葉穿林下意識地接道，“不是吧，她是真的想嫁給唐念琛啊？我還以為只是四處撒網，随便說說而已。”

聯想到之前的推測，葉穿林驀然驚覺，自己似乎還是小看了那個女人。她不僅沒瘋，還步步為營未雨綢缪，為自己早早打算好了退路，只不過，她看中的靠山并不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也就算了，想要徹底收服的難度還很高，難怪連這種曲線救國的溫情把戲都使了出來，葉穿林不免有些同情地瞥了一眼對面還在黯然傷神的年輕人，“唐家的這趟渾水，難為還有人處心積慮地想淌，也不知道最後能不能成。”

“其實，她如果真的下了決心，未必不能成功，”相比于搭檔的悲觀，陳茵并不那麽覺得，她冷靜地逐條分析道，“唐念琛的父親病重，唯一的同母妹妹又已經放棄繼承權離開香港，現在所有的公開場合都由唐念琛的繼母舒語一人出面，偏偏唐念琛這些年的女伴不是網紅就是十八線的小明星，沒一個拿得出手。”

簡而言之，商業上的鬥争另算，至少在社交場上如果他想擺脫舒語一人獨大的局面，當務之急就是找一個合适的人代表自己，對外和繼母平分秋色争奪話語權，她猜邵怡冰就是看準了這點需求，才向唐念琛主動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與此同時，從唐念琛的身上她所求的應該更多，否則單為了一個金龜婿也不值得繞這麽多的彎路，陳茵暗自想着，當年如果不叛出家族，邵怡冰原本應該是邵家這一代最璀璨的明珠。

陳茵分析得頭頭是道，正說得起勁時，卻聽到一旁年輕人的喃喃自語，“合作，她把結婚當作一場合作？”

合作的對象，還是橫跨商娛兩界，黑歷史無數，名聲比他還要糟糕的唐念琛？

薛渺的眼中寫滿了不願相信的驚疑，看得陳茵心生恻隐，“不過是這個圈子裏的常态而已，就像你們娛樂圈裏兩個男女明星結婚，除了忠于愛情外，如果運作得宜，本身也會是資源和人脈的強強聯合。”

當然，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明星夫妻大多被各自的粉絲人氣裹挾，稍有不慎就容易一起同歸于盡，很少能做到錦上添花就是了，婚後雙雙flop到地心的林子遇和韓如心夫婦不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

愛情轉瞬即逝後，維系婚姻長久的唯有永恒的利益，不過有些道理雖然是現實所趨，又何必現在就說出來涼了別人的心，葉穿林見狀不對，忙開口打斷，“好了好了，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說的好像他倆明天就要去公證處遞紙排期了一樣。”他伸出筷子夾起了一個小籠包，“食不言寝不語，快吃快吃，再不吃就要涼了。”

香焗叉燒酥烤得金黃酥脆，翡翠龍蝦餃晶瑩剔透，西西裏紅蝦小籠包更是鮮美無比，可落在薛渺的嘴中卻只覺索然無味。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那個人離開前盛贊的杏仁茶，嘗到的卻是滿口的苦澀，苦到心頭。

“渺渺，”漆黑一片的樓道裏，她似笑非笑地問着自己，“你以為我想要的是什麽？”

那個問題他回去後想過無數次，卻唯獨不願意相信最後她給他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