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山雨欲來

可惜，根據墨菲定律，事情的發展永遠會比想象中的更加糟糕。在公布代言人的提名人選後，Artemesia的員工們都早有心理準備，反應還算平靜，唯獨坐在左手第一順位的某個人毫不猶豫地舉手質疑，“Excuse me，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葉總監看中的人選，是演員薛渺？”

連彥君朗聲問道，“葉總監眼光獨特，在這裏我就不多評論了，不過你确定在這份風險評估報告上簽字蓋章的，就是邵小姐本人？”

“當然，如假包換。”葉穿林颔首答道，“邵小姐作為永安基金會指派來評估這項提案的負責人，在經過有效且充分的溝通後，我們雙方都覺得由薛渺先生擔任Artemesia品牌下一季的代言人是正确且合理的決定，不知連先生你對此有什麽意見？”

“意見？”連彥君微微一笑，“不，我想葉總監你誤會了，我并沒有質疑二位的專業性，我只是覺得邵小姐她在這件事上并不是個合适的人選，無法客觀公正地進行評估而已。”

他随手一招，身後的助理便手腳麻利地拿出電腦，接通投影儀，調出一個視頻文件，文件信息裏顯示的拍攝時間和上周葉穿林在半島宴請下午茶的是同一天，“我這裏剛好有一段video，可以佐證我剛才的說法。”

連彥君手中的這段視頻，別的不說，足以顯示當下偷拍設備的日益先進。視頻開篇就看到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帽子口罩墨鏡全副武裝，從計程車上跳下，走到一個破舊的單元樓前。

“不是吧，穿成這樣，說是誰都行啦。”葉穿林一邊緊盯着屏幕，一邊涼涼吐槽道。對于他的不屑一顧，連彥君展露了世家公子的良好教養，沒有急着争辯，只是點頭示意助理快進。

很快，大屏幕上又開來一輛計程車，這次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年輕男人，雖然因為口罩帽子的遮擋依舊看不清正臉，可随着他在鏡頭前的一擡頭，在場就有女職員忍不住倒吸了口氣，好帥啊，就算只露出眉眼，也足以判斷出口罩下的那張臉，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帥哥。

面對臺下的異動，連彥君笑而不語，而葉穿林則只是抱臂冷冷看着，即使他此刻已經認出了視頻上男子的那身穿着。

聯想起下午茶後薛渺臨時接到的那通對話，葉穿林在腦海裏已經自動勾勒出接下來會發生的老套情節，老情人見面，是久別重逢再續舊情，還是繼續打死不認？

視頻還在繼續播放，兩人見面後很快前後腳上樓，随後連彥君的助理快速拖動進度條，時間顯示大概在半個小時後女子獨自一人下樓，沒過多久卻又再度返回，手中還提了一袋logo明顯的快餐速食。

聯系前文，在場衆人都已經自動将視頻中的男女腦補為邵怡冰和薛渺兩人，城中名媛邵小姐會在深圳某個環境老舊的小區現身已經足夠讓人驚訝，更遑論她居然親自出門買了一袋垃圾食品回來，大家無不面面相觑，要不是顧忌到自家總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會議室裏此刻只怕會比茶水間更熱鬧。

“so？”葉穿林輕咳一聲，及時地打斷了現場翩然豐富的聯想，“還是老問題，連張正臉都沒看清，什麽親密動作都沒有就貿然指認，這段視頻即使交到八卦周刊恐怕也會被退貨。”

他嘴上雖然竭力撇清着邵怡冰和薛渺的關系，心裏卻開始暗暗揣測，所以到底是再續舊情還是要怎樣啦，他還以為連彥君親自出手能拍到多勁爆的畫面，真是讓人失望。

一念剛起，一念未消，誰知對方随即就用親身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随着連彥君的助理再一次拖動進度條，視頻中的那對男女再一次同框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攝錄畫面上的時間顯示已到了深夜，昏暗的路燈光下，兩人一前一後地下樓，只不過這一次，看客不僅可以看到他們清晰的正臉，連手部十指緊扣的細節都被鏡頭特意推了個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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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hand in hand？”

葉穿林語氣涼涼，即使被拍到的是薛渺和邵怡冰本人又如何，沒看到這破房子裏樓道的燈都沒亮麽，薛渺只是禮貌性地搭個手，防止女士摔跤而已，再說正常人誰會選擇在這種地方私會啊？

再退一萬步講，男星和名媛的緋聞以前又不是沒傳過，即使連彥君真的打算就此大做文章，屆時讓邵怡冰随便編個理由糊弄過去就是了。有譚千越和淩熙的先例在，連理由都是現成的，就說是去深圳考察地段投資買房好了。

頃刻間，葉穿林已經自動替兩人編好了開脫的說辭，正當他準備開口結束這場鬧劇時，視頻裏卻第一次響起了說話的人聲。

說話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很不清晰，但也可以聽出是邵怡冰本人的音色無誤。

“雖然知道的有些晚了，但如果可以，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願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補償.....”

Case closed，雖然視頻在這裏就戛然而止，但結合前文的語境，旁觀者們很容易就串聯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邵怡冰和薛渺兩人什麽時候開始有一腿的不得而知，但從視頻中能明确聽出女方對男方有極強的補償意願，最後的那句話就是最好的證明。

至于怎麽樣才算是能力範圍內力所能及的補償呢？連彥君揚起手中的風險評估報告，翻到最後一頁，勝券在握地向葉穿林展示上面的簽字和蓋章，“這段視頻是我從一個狗仔手裏買下的，原本是顧及到家族的聲譽才不對外公布，畢竟邵怡冰長期對外代表連氏的形象，之前和名流公子哥們那些逢場作戲也就算了，如今她和一個名聲不佳的男演員糾纏在一起，說出去實在是不太好聽。”

名聲不佳，呵，這還輪得到你來操心麽？葉穿林冷哼一聲，連彥君此舉簡直滑稽至極，他一個婚內出軌，抛棄重病在床的發妻，連贍養費都不肯支付的人，居然也有立場指責別人的名聲不好。

再說，當初譚千越的名聲可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和淩熙被八卦周刊曝出共同持有豪宅物業的時候，怎麽也沒見有哪一方出來主持正義？都是紅塵男女你情我願的事，輪得到你一個千年王八蛋跳出來指指點點麽？

“只是沒想到她會因私廢公，将個人的感情和喜好帶到工作中，所以為了家族的利益，我也不得不做一回小人，稍後我會向基金會提議重新審核這樁case，并且調查其中可能涉及的所有渎職行為。”

連彥君的措辭中性，嘴上說得大義凜然，還不忘設身處地替葉穿林着想，“聽說葉總監的新設計在年後即将正式發布，時間緊迫，保險起見，恐怕要麻煩你盡快另擇他人了，當然，對此帶來的任何不便，請允許我代表連氏向在座的各位同仁致歉。”

“你是說，連彥君不僅派人拍到了我和薛渺私會的視頻，還拿到Artemesia的會議上公開展示，并揚言要調查我的渎職？”

養和醫院的高級病房內，女子一邊百無聊賴地玩着手上的樂高積木，一邊不緊不慢地複述道，“所以那個視頻會流傳出去麽？”

聽到她的這句提問，葉穿林一個手抖差點沒握住手機，虧他一口氣把這件事交代的清清楚楚，邵怡冰居然把關注點放在她和薛渺被人偷拍的視頻會不會被公之于衆，“不會，只要連彥君不主動放出去，不要說視頻了，網上連一點風聲都不會有。”

他沒好氣地答道，惹事精前腳剛走，後腳他就要求在場開會的所有員工都簽了保密協議，他又不傻，出了意外狀況連最基本的補救措施都不清楚，還需要受害者來提醒他。

“well， thanks！”電話那端，女子的回複依舊慢條斯理，聽上去毫無私情被曝、工作也岌岌可危的緊張，“馬上就要過年了，薛渺那邊，你暫時不要提取消合作的事，如果對方問起......”

“Excuse me？”葉穿林終于被邵怡冰這根本不當一回事的口氣徹底打敗了，面對連彥君那個讨厭鬼時都能勉強維持的鎮定，在聽到女子的囑咐後瞬間化為烏有，“你以為，我打這通電話是來找你質問合約的事？你以為，如果被薛渺知道，你覺得他是會更在意失去了Artemesia的代言，還是......”

“所以，不要讓他知道。”邵怡冰放下手中的積木玩具，語氣肯定地告訴葉穿林，“Steven，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至于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的。總之，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請對薛渺保密，整件事不過是我和連彥君的個人恩怨，和他無關。”

“和他無關”，葉穿林發誓這是自己平生第二次如此讨厭這輕飄飄的四個字，不愧是祁主編一手教出來的好學生，在對待旁人的态度和立場上，邵怡冰的回答和自己的老師如出一轍。

不僅意識不到自己的做法有哪裏不對，面對一個不過是人生中無心邂逅的人，他們甚至覺得那已經是一種慈悲的保護。

言盡于此，葉穿林不再繼續與對方做些無謂的口舌之争，主動挂斷了電話。

聽到聽筒那頭傳來的嘟嘟響聲，邵怡冰無奈地放下手機，知道葉總監肯定已經在心裏抱怨了自己千八百個來回，不過無論如何，她還是要感謝對方捐棄前嫌，特意打電話過來向自己示警。

雖然早在連彥君浩浩蕩蕩地闖進Artemesia的會議室前，就已經有人通風報信，讓她做好心理準備，預計過不了多久，來自總部彈劾調查的郵件也會塞滿自己的郵箱。可她此刻最懸心的卻是別的，女子目光沉沉地盯着手邊電腦屏幕上顯示的一封郵件，其中的某些措詞讓人觸目驚心。

mental disorder。

嘉恒從少女時期就表露過抑郁症狀，甚至成為她後來消化系統紊亂的起因之一，再加上長期重病卧床，放到任何一個原本健康活潑樂觀的人身上都是難以克服的苦痛，精神狀況不佳也是無法逃避的并發症而已。可話雖如此，即使郵件中徐岩給出的不過是寥寥數語的個人推測，不具備任何的專業可信度，也足夠讓邵怡冰感到心意煩亂。

她合上電腦，目光再次不經意地落在右手的指尖，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徐醫生的特別指示，這兩天住院護士早晚檢查時都會留意她的雙手是否清理幹淨，因此現在她的指甲縫裏幹幹淨淨的，連一點灰塵都沒有。

但是邵怡冰不會忘記，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的左手曾被人緊緊牽住，而她的右手則在樓梯旁的白牆上，摸到了一路的斑駁刻痕。

不知是誰在牆上悄悄刻下了她的名字，一個只出現在久遠回憶裏的化名，承載過她曾經所有的夢想、勇敢和希望。

沿着扶手拾級而下，白色的石灰牆上有的地方只刻了一個字，有的則是兩個，有的刻印很深，有的則很淺。但無論刻痕的深淺，無論刻下的內容是什麽，都不為外人所留意，甚至不如孩子們亂七八糟的塗鴉來得顯眼。每天都有那麽多的住客上上下下在這條樓梯上走過，連她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年，故地重游兩次，都直到那一刻才發現牆上隐含的秘密。

邵怡冰無法向任何人形容，摸到牆上刻痕時自己心頭所受到的沖擊，她唯有慶幸在那一刻，窗外無星無月，沒有任何的光亮透進來，将她的心緒照徹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