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心有靈犀

深更半夜，徐岩猶自徘徊在大廈樓下便利店的雪櫃前，不舍離開。

睡到一半被餓醒，他下樓原本只想買串關東煮之類的速食充饑，可一走進便利店就發現自己最喜歡的一款甜筒冰淇淋出了季節限定的新口味，包裝紙上五彩缤紛的圖案看上去極為誘人，深深折磨着徐醫生脆弱的自制力。

這讓他不禁想起了某位友人，認識的六年時間裏，除了在醫院第一次見面時請對方喝了一杯熱巧克力，自那之後就再沒有見她碰過甜食。

是怎麽能做到對所有的糖分都敬而遠之的啊，他還真是佩服。

不在背後說人壞話自古都是傳統美德，就在徐岩無聲念叨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說曹操曹操到，這麽晚了邵怡冰打電話給自己幹嘛，莫非是和他心有靈犀，冥冥中想及時拉他回頭不要沉溺于高熱量的苦海中？男子邊想邊不無愉悅地接起了電話，“Hello？”

聽筒那端卻是一片安靜，傳到他耳中的只有沙沙的電流聲，在反複問了幾聲都無人回複後，仿佛意識到什麽似的徐岩猛地變了臉色，不顧場合地高聲喊道，“怡冰！怡冰！你怎麽了？”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那一瞬間無數稀奇古怪的設想襲上心頭，徐岩不再猶豫，第一時間沖出便利店向地庫跑去，跑到一半一摸口袋，發現自己下樓匆忙除了家裏的鑰匙居然什麽都沒帶，于是二話不說又扭頭跑回去拿。

所幸他兩年前搬來的新居和邵怡冰的住處相距不遠，不一會兒功夫，徐岩就來到她的寓所門口，在象征性地按了三下門鈴都無人應答後，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動手輸入好友之前告訴過他的六位密碼。

雖然時間隔得有些久了，他還是一字不差地輸入正确，mm0205，也沒什麽難記的，不就是Momo的生日嘛，危急關頭他終于順利打開密碼鎖，立刻開門闖了進去。

來的一路上徐岩也想過，依照邵怡冰一貫死鴨子嘴硬的作風，與其相信她急性病發時真的會打電話向自己求救，還不如說是在睡夢中誤觸了手機的快捷鍵來得更可信。

可當他進屋後一眼看到客廳地毯上绻縮着的消瘦人影時，徐岩比任何時候都慶幸自己的多管閑事。

“怡冰，”他急忙上前查看狀況，發現邵怡冰雖然痛得臉色慘白無力開口，但好在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是不是很痛？你的藥在哪裏我先去給你拿。”

面對他的建議，女子卻只是艱難地微微偏頭，什麽意思，徐岩來不及揣摩她的心思，就自覺地翻箱倒櫃找了起來。很快，他就在卧室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滿滿一抽屜的止痛藥，他不假思索地拿起一瓶，正準備查看瓶身上的标簽時才發現藥居然已經過期兩年，他不信邪地又拿了幾瓶，很好，過期也就算了，很多幹脆連封口都沒有拆開過。

真是，真是可以啊，徐岩深吸一口氣，努力按捺住自己想罵人的沖動，丢下藥瓶直接返回客廳，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地把女子一路抱下樓，然後風馳電掣地往醫院開去。

兵荒馬亂的一夜很快過去，在确認好友沒有大礙後，徐岩先是抽空回了趟家，洗完澡換好衣服後拿上公文包準備上班，半路上還特地在便利店停下給自己買了個甜筒。

奶油的香甜和冰涼的口感多少緩解了他胸腔裏無處不在的郁悶，身心得到治愈的徐醫生，回到醫院換上白袍，腳步輕緩地來到病房。然後，發現病人不僅沒有像他預計的陷入昏睡沉眠，反而正好整以暇地眨巴着一雙眼睛，莫名其妙地盯着右手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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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還好，這一看，徐岩恨不得立刻轉身，再去買一支甜筒救命，“醫生給你做了緊急處理，打了消炎封閉的針，你覺得好點了沒？”

他走到病床邊的長椅上坐下，閑閑地伸了個懶腰，年紀大了，同樣折騰了一晚上，他可不像病床上躺着的人此時悠哉悠哉的模樣，“不過我看你現在還有力氣發呆，應該是沒事了，說吧，最近又怎麽折騰了，三番五次地被送來急救，emergency那幫護士小姐們都在下注，打賭你下次被送來是多久之後。”

面對徐醫生的嘴硬心軟，邵怡冰随口給了一個理由，“昨天剛從北京回來，估計是天氣冷熱交替的緣故，”她輕輕活動了一下手指，目光卻并未緊跟着移開，徐岩眼神如炬，下一秒就留意到了對方右手指縫裏嵌着的白泥，“還說沒折騰？你昨天去哪兒了，手怎麽這麽髒，剛才護士沒幫你清理嗎？”

她還是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徐岩，”女子揚起頭，沖徐岩笑着比了一個OK的手勢，“thanks。”

也不知道都這副樣子了還有什麽值得開心的，徐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用謝，我還要感謝你，終于讓我有機會發揮自己作為emergence contact的作用。”他沒好氣地答道。

好友的冷嘲暗諷邵怡冰這些年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她只是将手又縮回到了毯子裏，眉宇間顯露淺淡的笑意。

自從六年前一意孤行混亂失序，讓家人對她失望透頂從此再不聯絡後，邵怡冰就很少再有被人放在心上的實感。為了多一些和社會的情感聯結，三年前她收養了一只流浪狗，可也因為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工作越來越忙，而不得不在大部分時間裏都托付給助理和寵物店照顧。

而在那些不多的與她關系親近的人裏，祁廉常年在外，有自己的事業和生活，徐岩古道熱腸，但還是養和的醫生，至于她的助理Luna，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無論是在生活還是工作上，邵怡冰早已習慣了只依靠自己，所以即使每次病發時手機近在咫尺，她也不會有任何向他人求救的念頭。

被劇烈的疼痛牢牢拽住，跌落無望的深淵，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并不陌生，如果能就此長眠不醒，也未嘗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只可惜每一次到最後她都還是會從噩夢中醒來，繼續面對着眼前支離破碎的人生。

邵怡冰自問不是什麽心性軟弱的人，可和昔日少年的重逢卻還是在某種程度上瓦解了她心上原本堅不可摧的堡壘，當意識變得漸漸模糊，當她微微偏頭想調整一個舒服的角度合眼時，卻在下一刻看見了右手手指上沾染的一點白灰。

其實仔細想想，她的人生好像也沒有那麽地不堪面對，老師關心她，朋友在意她，下屬尊敬她，還有人，曾隐晦又直接地向她表達了心意、不求回應地愛過她。一路走來即使前途莫測，她也好像從來都不曾真正孑然一身過。

“好了，你要是精神太好睡不着，我去讓護士給你訂早餐，”眼瞅着上班的時間也快到了，徐岩從長椅上一把蹦起，收拾一下褶皺的衣擺準備離開，“你想吃什麽，我們醫院最近的藍莓pancake不錯......”

他正碎碎念叨着，耳邊卻兀自響起好友的低語，“徐岩，再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幫我問問Dr. Wong，最快什麽時候可以給我安排手術？”

乍聞此言，徐岩只當是自己一夜未睡太累出現了幻聽，他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向病床上躺着的人，“你說什麽，手術，我沒聽錯吧？”

“那算了，我自己找時間去問醫生吧。”自知在好友心裏信譽破産，女子不忿地撇了撇嘴，下一秒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對方的反口，“哎別別別，我馬上幫你去問，這兩天你就老老實實地住院，正好再幫你安排幾項全身檢查......”

好像生怕她下一秒會反悔一般，徐岩二話不說就大步往外走，走到病房門口時又突然停下，“對了，我昨天發給你的郵件，你後來看了嗎？”

郵件？邵怡冰依稀記得Luna向自己提過一句，好像與徐岩向她推薦的心理醫生有關，“還沒有，怎麽了？”

聽到邵怡冰的話，徐岩眼角的餘光落在自己這位躺在病床上的好友身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算了，她好不容易能安靜休息幾天，就算有什麽天大的事以後再提也不遲吧，“啊沒事，就随便問一句，我先走了，這兩天你安心養病，take care。”

Artemesia年前的最後一次公司集體會議如期召開，向來都很有儀式感的設計總監提前五分鐘來到會議室，欣然接受着與會衆人對他着裝品位的熱烈贊美。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葉穿林也如是，可惜陳茵已經提前回英國探親，留下他一個人主持會議，再精心的打扮也沒幾個懂行的人來欣賞，讓他不免感到意興闌珊。

目光逡巡一圈後，葉穿林留意到左手順位的第一個位子還空着，便向助理詢問道，“邵小姐呢，你沒通知她來開會嗎？”

年前最後一項大事就是在今天的內部會議上表決通過下一季代言人的提案，秉承着謹慎負責的态度，葉穿林特別邀請邵怡冰來旁聽會議的進展，還留了一個好位子給她。

她來也行吧，身為祁主編的高徒，邵小姐眼高于頂，連薛渺那樣的神顏都不放在心上，如果能從她口中得到肯定，想想也會是件很愉快的事，葉穿林暗自打算着，下一秒助理卻走過來對他附耳低語，“邵小姐住院了，沒有辦法出席今天的會議。”

又住院了？也不知道是舊疾複發還是心病難愈，哎，真是沒勁，早點開完早點收工回家過年了，葉穿林不耐煩地連連揮手，“好了，人都來齊了，我們開始吧。”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會議室的大門應聲從外向內猛地被人拉開。只見一行正裝人士魚貫而入，簇擁着為首的年輕男子昂首闊步地走進會議室。

在看清來人後，葉穿林心裏咯噔一下，表面上卻還是輕松自得地揮手打了個招呼，“喲，今天是吹了哪陣風，把連先生你吹來了。”

他可是有很多年沒見到連大公子這個排場了，瞧這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永安的董事局主席又換回他當了呢，葉穿林慢吞吞地起身迎接，“不好意思，我們在開會，連先生你有什麽事不如先到我的辦公室......”

“不用，我今天來就是代替邵怡冰小姐出席這次會議。”

在數年的沉寂後，連彥君已不似當權時那般的盛氣淩人，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謙恭客氣的态度一時讓葉穿林都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是，我之所以邀請邵小姐，是因為會議上需要表決通過的提案部分經她之手......”

葉穿林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但追本溯源，我堂妹連晚思在Artemesia的股份出自連氏的家族基金，無論是分紅還是風險都由所有家族成員承擔，雖然錢不多，之前大家也都不放在心上，不過我想其實認真說起來，我恐怕要比邵小姐她更有過問的責任和權利吧。”

男子侃侃而談，目光炯炯地盯着葉穿林，“你覺得呢，葉總監？”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連家這是什麽龍潭虎穴，好好的人進去，出來的一個個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葉穿林暗自搖頭，只能自認倒黴，擺出一個邀請的手勢，“連先生莅臨指導，我們自然是歡迎之至。”

話雖如此，可對于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葉穿林的心中并不感到樂觀。和大集團相比，他和陳茵的Artemesia充其量不過是個小螞蟻，開的也不是什麽機密要會，連彥君千挑萬選偏在今天出席，不過是因為等待表決的某個提案裏有邵怡冰經手的痕跡。

眼睜睜看着被卷入豪門內鬥卻毫無辦法，葉穿林此刻終于為自己的好奇心感到一絲後悔，不過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只能希望待會兒連大公子不要雞蛋裏挑骨頭，浪費自己太多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