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故鄉月明

在外漂泊了一年後，薛渺風塵仆仆回到深圳和家人團聚，并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母親大人豐盛的愛心投喂。

除夕當晚，他回到房間拿出了前兩天粉絲接機時塞給他的手寫信件，一封又一封，饒有興致地看了起來。對于像他這種剛露頭角就被全網推送黑料的十八線小演員而言，在去年的夏天，能有那麽一群人頂着網絡輿論的風暴和壓力對自己不離不棄，至今想來，依舊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即使她們中有人來了又走，薛渺也相信從此以後，自己不會再是一人獨自前行。

他拆開一張張花花綠綠的信紙，紙張上挂住的香味撲鼻而來，哎還別說，別看這幫小女孩們老是在網上怼他，落在白紙黑字上時一個個還是收斂了許多，那些平日裏當面直呼他大名的人，在信裏也會一口一個“哥哥”、“渺渺”地叫他，顯得親昵無比。

薛渺的目光落在其中的某一個稱呼上，本是注冊社交賬號時因為之前想好的名字都被搶注了才不得不随手加上的一個後綴，漸漸地，竟也被粉絲們當成是他的英文名一般，時常那樣喚他。

“渺渺，”長沙的小年夜，夜談結束時已經不早，深更半夜的，不适合再和異性共處一室，更別說是已經分手的前任。互道晚安後，薛渺招手目送孟夏離開，卻不料女孩在推門而出的那一刻，突然停下了腳步，望着他欲言又止。

“還有什麽事嗎？”他關切道。不知是不是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一些難以啓齒，他竟然看到孟夏在開口前先深呼吸了一下，“渺渺，這些年來她其實不是一個人......”

“我知道。”薛渺有些洩氣，想也不想就打斷了對方，只要随便去香港的本地論壇上逛逛，就會看到邵小姐和各色名流富二代們的約會偶遇post，幾乎每周都有更新，帖子的數量多到一口氣都拉不完滾動條。

久別經年，她身邊的護花使者多如過江之鲫，他當然知道她不會一個人孤獨地生活着。

“不，你不知道，”對于他的篤定，孟夏卻搖了搖頭，“還有一只哈士奇，是她三年前領養的流浪狗。”女孩的聲音輕柔動聽，似乎只是在簡單描述一個事實，又似乎蘊藏了無窮的意味，“Momo，它也叫Momo。”

寵物還是情人，原來她一早就做出了選擇。

不僅粉絲喜歡喊他“Momo”，越凝也曾這樣喚過他，那段時間她在影樓兼職，有一次跟拍一對新人的婚紗照，季節不對，臨時要布置一大片麥田出來，可惜深圳連綿陰雨，麥稈很容易就軟掉，插到花泥裏的時候必須控制好手力，還要不斷拔掉和更替彎掉的麥子，工期緊，任務重，他不忍心見她辛苦，于是忙活了一整天，幫忙搞定了拍攝。

兩人累得精疲力竭，吃晚飯時，她難得沒有問他英語課本，而是随手放了一部本世紀初的漫改劇當作消遣。

情節在當年應該算是很有新意，一位被醫生建議飼養一只寵物治愈情傷的高知女性，某日晚上回家時，發現在家門口有一大箱子，裏面居然躺着一個受傷的大男孩，此時天下起了大雨，女主角在無奈之下只能将男孩帶回家照顧，次日男孩耍賴不肯離開，并保證會像仆人一樣為她做任何事情，看着男孩可愛的表情，女主想起小時候喂養的愛犬Momo，便将男孩當寵物一樣對待，并給他取名Momo。

”Momo，真浪漫，果然只有在漫畫裏才會出現的夢幻情節。“為了拍攝別人的愛情折騰了一整天的攝影師低低笑着，惹來自家模特的不滿，“幹嘛，這有什麽夢幻的，誰都可以叫Momo啊！”

“哦？”攝影師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家模特，故意問道，“那我也叫你Momo？”

她這是什麽意思？薛渺當即一驚，正欲追問個究竟時，下一秒對方又再次把話收了回去，“算了，你連英語都學不會，我還是養一只叫Momo的狗當寵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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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浩敲響房門的時候，只看見自家的傻弟弟對他的到來置若罔聞，一動不動的，只顧着抱膝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無邊夜色怔怔發呆。

漆黑一片，無星無月，因為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管制，城市周遭都顯得安靜寥落，薛浩伸長脖子瞅了半天，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在看什麽，只能輕咳一聲顯示自己的存在感，“找你半天了！你怎麽在這？”

他難得擺出兄長的姿态，邊說便順手薅了一把弟弟的頭毛，“我打個電話的工夫你小子就沒影了，你也是，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趟，怎麽一個人坐在房間發呆，也不出去陪爸媽坐會兒。“說完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桌上一堆花花綠綠的信紙所吸引，“哦，在看女生寫給你的情書？”

自家的傻弟弟人帥活潑脾氣好，這種送情書的小場面薛浩從小到大都屢見不鮮，他記得以前薛渺收到情書的時候，不是看了就忘，就是連拆都懶得拆，何時見過弟弟露出過這種表情，這讓他玩心突起，湊近了小聲問道，“說說是哪封信打動了你的心，你悄悄告訴老哥，我肯定幫你保密。”

“哥你在胡說什麽啊，”被自家哥哥調戲的薛渺，又急又惱，“這不是情書，是我粉絲寫給我的信啦！”

切，本質還不是一樣，換湯不換藥，薛浩輕噓一聲，“好好好，不是就不是吧，那幾時再帶人回來吃飯？你回來之前媽還念叨着，今年過年不知道孟小姐會不會來，要不要提前準備一些她愛吃的東西。”

認真說起來，別人家公婆見未來兒媳婦，一般不都要準備首飾紅包麽，也就自家的母親大人，每次薛渺帶女朋友回來，還要提前幾天親自備上一大盒的瓜果糖條，那玩意兒甜得發膩，也不怕把小姑娘們都吓跑了，“還好我及時阻止，不然這次恐怕孟夏又要帶一盒子回去，話說回來，以前給她的那些不會最後都被你吃了吧？“他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圈弟弟日漸圓潤的臉部線條，好像，又胖了？

“我和孟夏已經分手了，好幾個月了，”這一回，沒有再接過哥哥的調侃，薛渺低下頭輕聲答道，聽得對方臉上的笑意頓時凝固，“哦，那可惜了，爸媽他們還蠻喜歡孟夏的，誇她機靈懂事，人也漂亮。”

不過可惜歸可惜，自家弟弟談戀愛沒有常性這件事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現在又進了娛樂圈，有了偶像包袱，年紀輕輕的，要真能和對方修成正果才讓人大跌眼鏡，“拜托，你不會因為又分手了一個，怕被爸媽盤問，才一個人躲在房間裏不想出去的吧。”

對此，薛渺沒有忍住，打掉了哥哥扒拉上來的爪子，“你想到哪裏去了哥！”

明明是吃完年夜飯後，他先是被母親毫不留情地趕出了廚房，直言他只會越幫越忙，而平時充當緩沖劑的哥哥又不見人影。左思右想下，他才幹脆回房間看粉絲的手寫信的好嘛！

話雖如此，但平心而論，他确實也不敢單獨留在客廳，和父親兩人大眼瞪小眼的。

“對不起，哥。”

從小到大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跑，時不時也會和他打架鬥嘴的小男孩，長大後居然也會破天荒地和自己鄭重道歉，薛浩覺得明早的太陽都要從西邊出來了，“好好的，幹嘛突然說對不起？”

薛渺沒有吱聲，一言難盡，去年經歷了的人生起落，宛如一場夢，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過好在親兄弟心有靈犀，薛浩很快明白過來弟弟在為何事道歉，只見他長臂一攬，一把摟住弟弟的肩頭笑着安慰了心裏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好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吃一塹長一智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薛渺的眼神茫然無措，看得他心裏不由地一陣心疼，“當然。”

大年三十的晚上，薛浩扭頭向窗外看去，即使月挂中天，也不會是團圓的模樣，“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每年中秋節你都會去樓下的小賣部裏買紙燈籠，然後提着燈籠滿大街地瘋跑，跑的還很快，讓人想追都追不上。”

“結果每次都因為跑得太快，讓蠟燭把燈籠燒穿了，一晚上下來，可以燒穿好幾個燈籠，只能一次又一次回頭問爸媽拿錢，再去買新的。”從親哥嘴裏聽到自己的兒時糗事，薛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不要着急，慢慢來，”薛浩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麽，你只要記住，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

雖然說他們的父親年輕時白手起家，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在三十歲之前有所成就，但歸根結底，他們的幸福和快樂才是長輩們最期待看到的人生成就。

“來日方長”，薛渺默默地咀嚼着哥哥留給自己的四字箴言，心下恻然，而很久都沒有瞧見弟弟如此安靜模樣的薛浩，也不再多言，點到為止，留給薛渺自己慢慢想通的空間，“對了被你這麽一打岔，我都差點忘了我剛才進來是找你幹嘛，”薛浩一拍腦袋，後知後覺地驚呼道，“媽今天晚上煮了甜湯，專門給你準備的，還不快出去喝。”

“煮了什麽？”薛渺眼神一亮，雖然回家連續被投喂了幾天後，連新鮮出爐的菠蘿油都已經不能再讓他按時起床，但他對母親大人的手藝還是一直抱有很高的期待，“好像是姜水湯圓吧，”薛浩随口答道，咦，滿屋子的姜味想不讓人猜出很難。

“啊，”薛渺聽到後卻興致大減，“誰說我喜歡喝這個了......”

“你還說呢，要不是你有一年除夕不好好在家守歲，偷偷溜出去，還把家裏的甜食搜刮走了大半，連廚房裏那一鍋姜水湯圓都沒漏下，她老人家也不至于記仇記到現在。”薛浩選擇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當時我和爸媽說了，肯定是你拿去哄人了，結果他們倒是上了心，也不想想你都換了幾個女朋友了，也不是每一個都喜歡吃......”

話沒說完，薛浩就及時地剎住了話題，卻為時太晚，只能眼睜睜地瞧着弟弟眼底的光亮剎那間變得黯淡，“是啊，一眨眼都過去這麽久了，連她現在都不喜歡吃甜的了。”

他擡起頭，直直迎向哥哥的目光，“哥，越凝，她回來了。”

小時候，當薛渺提着燈籠在街上瘋跑的時候，以為只要燈籠裏的光不熄滅，月亮也就一直這麽被自己牢牢地被提在了手上。

長大後，他雖然不再在中秋的晚上追逐月亮，卻也以為只要自己一天還呆在越凝的身邊，纏着她鬧着她，她就永遠不會離開自己。

可是一晃那麽多年過去了，光陰的流逝只證明一切都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月亮依舊高高地挂在天上，自顧自地陰晴圓缺，而那個人，即使千帆過盡，他都似乎不會再等到她的回頭。

憶及舊事，薛浩不免跟着弟弟的心情一起起伏不定，但他還是寬慰對方，“渺渺，未來的路還長，不到最後誰都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麽。”

薛家的家庭教育要求小孩子們個性獨立，所以無論是他還是薛渺，早早就出門在外，自力更生，獨自做出人生的每一個抉擇，并為此承擔應負的責任。是以對于越凝這個名字，薛浩所知不多，除了那年的除夕偷溜，僅有的了解也就只剩下後來某陣子裏少年的消沉落寞。

在五年前還能放放狠話的薛浩，今時今日卻無奈地發現，當弟弟把對方當成人生中的一道光的時候，自己除了順應安慰他的心意，其他的竟也是無能為力，“不管如何，至少她已經回來了，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