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以吻封緘

城中村，城市建築群中低窪的一片。

一個村子有幾十個出口，幾個派出所，無數的商店從灌餅到診所，無法估算栖身其中的人。一米五寬的羊腸小道上空是雜亂的電線，油煙熏染的霓虹燈，以及低調的天眼攝像頭。

下午四點鐘走進去，會遇見許多放學的小孩子。走着走着，他們的身影消逝在一個個窄巷裏，就像濕地，在吞噬，還是在養育着夢想呢？

五年前的除夕，吃完年夜飯後，薛渺趁着父母不注意偷溜出門，兩只手提着滿滿當當的袋子，一個人來到了越凝在城中村裏租住的房子。

樓道裏的燈，不出意外地又罷工不幹了，他憑着微弱的光感拾級而上，心情卻比腳下的步伐還要來得忐忑。

他已經有快一個月沒見過她了，在臨時抱佛腳地幫他輔導完最後一次英語課後，越凝就結清了之前所有的拍攝報酬，還多包了一個大紅包給他，叫他安心準備接下來的所有考試，并再次強調在高考結束前都不必再來找她。

也不知道她今晚會不會回深圳，自己就這麽貿貿然地上門，就算遇上了恐怕還要招她一頓的數落。

當薛渺站在門口，絞盡腦汁地想着等一下要如何向對方解釋自己的來意時，眼前那扇笨拙陳舊的鐵門突然毫無預兆地從內向外打開了，發出的咿呀響聲着實吓了陷入沉思中的人一大跳，“越，越凝！”

門內的女孩顯然也很意外他此時的出現，她手上拿着鑰匙和錢包，肩上随意搭了件外套，一副準備下樓遛彎的打扮，“渺渺，你怎麽在這裏？”

深圳的冬天雖然沒有北方的嚴寒，可深夜站在樓道口還是冷風倒灌，吹得薛渺本能地打了個冷顫，如小狗落水上岸後瑟縮發抖的模樣，看得女孩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好了，別傻站着了，進來再說。”

薛渺把手上的東西放在茶幾上，一回頭，就看到越凝已經脫掉了身上的外套，露出裏面穿着的紅色的流蘇裙子，他很少看到她穿這麽鮮豔的顏色，“我還以為你今天會去香港陪你朋友過年，不會那麽早回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逢年過節的緣故，她今天特地換了裙裝，妝容精致，一颦一笑間更是少有的明豔，和平日裏簡單随意的打扮判若兩人，一時間看得少年不免有些失神。

“我去了，還和她的家人一起簡單吃了頓年夜飯，不過病房的探視時間結束得早，我在香港也沒別的地方想去，就直接回來了。”說話的工夫她已經将鑰匙錢包都放回了原位，“回來後覺得無聊，又睡不着，本來想出門買點酒喝，結果你又來了。”

感應到對方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眼神，薛渺回過神來，不自覺地輕咳一聲，說出自己剛打好的腹稿，“哦，我就随便過來看看，不是我說，你這邊亂的很，大過年的警察又不上班，萬一有人想搞點事情什麽的……”

“大家都回老家過年了，這兩天小吃街上的店都關得差不多了，哪還有人，”對于少年的關心越凝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目光徑自落在茶幾上，“怎麽，還沒到零點，就這麽急着上門給我拜年？”

聽到這句話，薛渺悶悶地哼了一聲，下一秒麻利地從袋子裏取出食盒，在面前一一擺好，“從小我爸媽就教育我，大過年的到人家家裏，總不能空着手上門。”他随手揭開其中的一個蓋子，“喏，這些都是我們家每年過年招待客人的零食，你要不要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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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半信半疑地接過了他手中遞來的白色糖條，輕輕咬了一口，露出了訝異的神色，“這是，馬蹄？”

“是啊，怎麽，好吃嘛，會不會太甜？”

少年的小眼神裏滿含期待，看得越凝也有些語塞，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身走到陽臺上，夜風吹過，裸露的後背上傳來沁人的涼意，她幽幽發出了一聲感慨，“很好吃，以前每年在三藩過年的時候，家裏人也會準備這些東西。”

這還是薛渺第一次聽到她主動談起自己的家人，雖然在此前她對自己過去只言片語的描述中，他也不難串聯出一個大概的故事。正如越凝無意中抱怨過的那樣，本該在巴黎的街頭拍攝帥哥的人，如今卻住在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讨生活，天天早出晚歸，和各色各樣奇奇怪怪的客戶打交道，好好的日子，過得又累又傷。

而一切謀生的辛苦和家人的怨怼，一切的來由，不過是為了一個重病纏身的朋友。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遙遙對着女孩的背影，薛渺用認真又篤定的語氣說道，“嘉恒的病會康複，你也會有自己的攝影工作室，你的家人，我相信他們也會體諒理解你的。”

面對少年的勸慰，這一次，越凝沒有和往常一般，用聽小孩子講話的态度笑笑聽過就算，她回頭，鄭重無比地朝着薛渺點了點頭，一笑生花，“我知道，謝謝你，渺渺。”

除夕守歲，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兩個人分完了整整一盒的瓜果糖條，将裝在保溫杯裏的姜水湯圓也喝得一滴不剩。空氣裏四處彌漫着濃郁的姜味和糖水的甜味，越凝放下湯碗，起身走到暗房裏，然後從裏面取出了一個大大的盒子，禮尚往來地遞給了少年，“從小我爹地媽咪也教育我，不能讓上門的客人空手回去，給你的，拿着。”

薛渺毫無準備地伸手接過，沉甸甸的重量讓他一時三刻差點沒有拿穩，先是滿頭霧水地打開了盒子，在看清裏面的東西後更差點驚掉了下巴，“吉他，給我的嘛！”

“嗯，生日禮物，”越凝答道，“你生日不是在下個月麽，本來想那個時候再送給你的，不過我下周要去北京，估計要呆一段時間，不知道能不能在你生日前趕回來，所以……”

“你要去北京？薛渺原本正取出吉他愛不釋手地上下打量着，聽到某個關鍵詞後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下周是情人節哎，你去北京，是有新的拍攝麽？”

“不，見一個老朋友，”她搖了搖手指，臉上是遮不住的燦爛，“祁老師是我以前在北京上學時的英語私教，他現在在一家很有名的時尚雜志社裏工作，這次從素材庫裏盲選選到了我的作品，你說，這個世界是不是很小？”

“祁老師，就是給你推薦那本英文小說的人？”薛渺反應得很快，讓越凝對他的記憶力刮目相看，打了個響指，“Bingo，可以啊薛渺，我就提了一次，你保持這種記性去高考就對了。”

廢話，少年撇了撇嘴，光憑她當時談到那位祁老師時崇拜傾慕的樣子，足以讓他對這個姓氏留下深刻的印象了，“你要去多久，下個月都回不來嗎？”

“不确定，祁老師喜歡我的風格，邀請我參加下一期雜志封面的讨論，所以不知道要去多久。”

“無所謂啦，”薛渺飛快接話，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反正我的生日也早就過了。”

“怎麽可能，你身份證上寫的不是0305麽？”越凝問得少年一臉無辜，“不是啊，我農歷生日是二月五號，上周剛過。”

說起來，那天他收了一圈女生朋友的祝福，卻唯獨沒有她，還讓他小小沮喪了一回。

好吧，看來她對他的高考是提前樂觀了，越凝被少年信誓旦旦的語氣逗得氣極反笑，“喂喂喂，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農歷和公歷的區別？”

語文堪憂，算了，他想過幾號都随他去吧，“反正這把吉他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不過我們話說在前面，你要答應我還是會先好好備考，不要……”

“知道啦知道啦，”薛渺随手劃撥出一個和弦，試圖用清脆的樂聲堵住攝影師此刻的喋喋不休，“我就試彈一下，回家後就乖乖把它供起來行不行，說吧，你想聽什麽曲子，我現在彈給你聽！”

曲子，女孩聞言，不禁扶額苦笑，年少時曾一度被父母當作職業小提琴手精心培養過的她，今時今日，卻已經快記不清弦樂器之間的差別，“随意吧，你即興發揮就好。”

少年抱起吉他，坐在沙發上，對着不遠處靠在陽臺上憑欄伫立的女孩，最後彈了一首“如煙長廊”。

晚風吹起裙擺上的流蘇，她的背影在他的眼底凝結成一個小小的光點，水中月，天上星，如煙似霧，仿佛一掬即散的幻夢。

月亮，是會被燒穿的紙燈籠，而星星高高挂在天上，也是他無法伸手摘下的東西，但盡管如此，在彈出最後一個音符後，薛渺還是在心裏默默想着，無論所愛之物有多麽虛無缥缈，他也要牢牢把它們握在自己的手裏。

“bravo！”等到一曲彈畢，越凝很配合地拍手鼓掌，薛渺卻在一邊別扭傲嬌起來，“怎麽樣，不錯吧，你要是現在在巴黎，哪有人上門給你拜年，帶好吃的，還免費彈吉他給你聽？”

“當然不會是免費的，至少我會往人家的帽子裏多扔一些錢，”她戲谑地說道，邊說還邊煞有其事地打量了一眼上下，“可惜你今天沒戴帽子，請恕我不能用巴黎的方式來感謝你精彩的演出了。”

哼，無聊，少年放下吉他，抱臂扭過頭去不想搭理她，下一刻，眼角的餘光卻看到對方走了過來，還拿起了桌上的錢包，喂喂喂，她不會是真的準備打賞自己的表演吧，把他當成什麽了，街頭藝人？

薛渺正想将自己的拒絕說出口，卻在恍惚中聞到了姜水的味道，濃郁的姜味中，還帶着一絲絲的甘甜。

女孩走到他的面前，沒有和預想中的一樣，從錢包裏掏錢扔到皇帝的新帽子裏，她只是俯身貼面，耳鬓厮磨間，趁着薛渺大腦宕機空白的瞬間，悄然吻上了他的唇角。

今夜她明明滴酒未沾，此刻看上去也很是清醒，目睹着少年不知所措的愕然呆滞，更是計劃通般莞爾一笑，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這就是巴黎的方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