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白色謊言

“飛鵝灑着鮮血，在天空含笑地盤旋着，為村民抵禦盜賊，鼓勵他們要靠自己的勞動去創造幸福，然後栽落海中。”

“海中奇跡般出現了一座山。飛鵝灑下鮮血的地方，變成萬頃良田。”

非常不合時宜地，在黑暗死寂的木箱裏，邵怡冰想起了兒時聽過關于腳下這座山的起源傳說，她甚至還記得那個神話故事的結局，為了紀念美麗善良的飛鵝，人們稱海中那座山叫“飛鵝山”。

與此同時，觀音大士把蓮花插在飛鵝山的旁邊，後來也變了座山，人們叫它“蓮花山”。

蓮花，當生與死的界限在此刻漸漸模糊不清，她難得放縱自己沉浸在對往事漫無邊際的思緒裏，回憶起人生中一個個難忘的秋日，最後将畫面定格在嘉陵江畔那一池還未完全凋落的蓮花。

在她和嘉恒的聯系徹底暴露前，連彥君只當她是世光派來的盯梢，殊不知早在五年前走出澳門賭場的那一刻起，一切後續的發展，便都只是邵怡冰自己的一廂情願。

“你确定要進入連家，繼續盯着連彥君？”當年賭場逼宮的計劃大獲全勝後，謝明晗針對負心漢老同學的報複原本到此為止，可與他同謀的學妹此時卻表示不能接受這樣輕易的了結。一向計算如神的太子爺對此感到很是不解，“我們最初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我不認為你還有必要這樣做。”

的确是多此一舉，但可惜對邵怡冰而言，她既不甘心，也不放心，“學長，陸小姐，還有我，我們最初的目的，不都是為了各自最重要的人嗎？”

“當然，”迎向女孩清澈明亮的眼眸，謝明晗沒有辯駁，“如果在你心裏，她的确是你最重要的人。”

對于邵怡冰來說，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判斷，也沒有人會比嘉恒更重要了，哪怕她們之間的聯系，在十幾年的光陰歲月中，只有幾封書信遙相致意，可如果沒有這些紙短情長的陪伴，她甚至無法度過候鳥北遷後最初的那個春天。

罹患自閉病症多年、難以和外界共情的世光太子爺，那一次卻罕見地沒有質疑學妹的真心，但在布置計劃前，他還是給了對方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和準備。

摘下“queen”的面具，抛棄“越凝”的化名，邵怡冰随後被安排進入城中最知名的環保NGO擔任項目官員，然後在山城晚秋的良夜，遇到了一朵開在繁星上的花。

假如有人鐘愛着獨一無二、盛開在浩瀚星海裏的花，那麽當她擡頭仰望繁星時，便會心滿意足。所以，等到嘉陵江畔的蓮花徹底凋謝後，她還是按原定計劃回到了香港。

只是城市裏的夜空實在是太黑了，自那之後，她竟再也沒有見過如此璀璨的星空。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最後一絲清醒的知覺即将從大腦中抽離時，頭頂上方的箱蓋再次被人從外用力掀開。邵怡冰本能地又想擡手遮眼，下一秒，卻有一雙溫熱的手掌無聲覆在她的雙目上，替她完全擋住了刺眼的光線。

“我來了越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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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

看到眼前被麻繩綁住手腳、硬生生地被塞到狹窄木箱裏的人，即使沒有激烈的掙紮，傷口也一直在緩慢地滲出鮮血，相比于此時被蒙住雙眼無知無覺的邵怡冰，薛渺覺得自己才應該是那個什麽都看不見的人。此時此刻，他恨不得從掌心變出一把長劍，把木箱一下劈開，腦中卻适時響起了臨行前徐岩對他的千叮萬囑。

親眼目睹年輕人的眸子被急切和焦躁填滿，徐醫生冒着事後被好友秋後算賬的風險，好心提醒了薛渺一句，“邵怡冰她的腰椎有舊傷，你見到她的時候，千萬不要太激動，要小心......”

想到醫生臨行前的囑咐，薛渺咬咬牙，竭力平複內心的激蕩，動作輕柔地将女子穩穩從木箱中抱出放到擔架上。在他正準備動手去解開對方手上麻繩的時候，女子卻先一步以手撐地，掙紮着想要站起來。

都到這時候了還要逞強！他又急又氣，忙上前攙扶住她，“不要亂動！”

邵怡冰卻不以為意，她揮了揮手，然後把目光直接鎖定在了被架在人群中央的主使者身上。

萬千籌算功虧一篑，又被濟民幫的小弟脅迫着當了開路先鋒，徒步穿過飛鵝山陰一整片原始森林的連彥君，不僅灰頭土臉狼狽不堪，臉色也很難看，在被綁架的人朝他看過來的時候，二話不說先瞪了回去，“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那麽重要的證據，你居然随随便便塞到了居民樓底下的信箱裏。”

他淬毒的視線射向一旁小心翼翼摟着邵怡冰的年輕人，恨恨說道，“也是沒想到，居然還能碰到一個對你舊情難忘的傻小子。”

薛渺也是有名有姓的男明星了，大年初一哪裏不能去，偏偏心血來潮跑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樓下開信箱，要不是對方沖進酒店房間的那一刻所表現出的要把他生吞活剝的憤怒不似作僞，連彥君簡直都要懷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是不是又着了這幫人的道，踏進邵怡冰以身作餌親手布好的棋局，白白給人家送了人頭。

“承讓承讓，不比你始亂終棄，抛棄重病發妻不顧的狠心。”

邵怡冰身陷囹圄時尚且寸步不讓，重獲自由後更是直接怼了回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被輿論媒體用類似的難聽話術指控過無數遍，早就應該對此脫敏的連彥君，在聽到仇人老調重彈的斥責後，卻一反常态，不顧場合地哈哈大笑起來。

站在外圍被幕後黑手笑得頭皮發麻的葉穿林，下意識的用手肘戳了戳一旁的連晚朝，“喂喂喂，你大哥是被邵怡冰氣瘋了，還是說他還有後招？”一般電影裏這種場面，不是反派自爆就是垂死一搏哎。

作為資深電影迷的葉總監很快就如願得到答案，“抛棄？真可笑，Constance本來就有抑郁症，和我結婚後又得了罕見的神經性消化病，我辭掉工作，陪她尋醫問藥兩年多，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和Tiffany也是在和她分居後才認識的，沒有出軌，這些事連家上下有誰不知道，她自己常年生病心情差，就把所有錯都賴到別人身上，外邊的人不清楚情況，誤解我兩句也就算了，倒是你，邵怡冰，難道你也要把這些帳都賴到我的頭上？”

連彥君被逼到絕處，和前妻多年恩怨越說越覺得自己冤枉，連撕帶吼，連葉穿林聽了原本的認知都動搖了幾分，想象是否有什麽隐情。

只有處于矛頭中心的邵怡冰根本不為所動，神情冰冷，“你确定要和我刨根究底？那你為什麽不告訴在場諸位，嘉恒的抑郁症是怎麽得的？她十六歲的時候，你到底都對她做了些什麽？”**，性騷擾，要不是青梅竹馬的女友當年一時心軟沒有起訴，他以為他還能有機會去認識別的女人，享受潇灑人生？

陳年舊事，不堪回首，被人扒了老底的連彥君臉色一凝，然後反駁，“那你呢，你和Constance又是什麽關系，她甚至根本都不認識你！”

被戳中痛腳的連彥君氣急之下，口不擇言，連圍觀群衆葉穿林都聽不下去了，插了一嘴，“哎哎哎你自己做得這麽過分，人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嘛？”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眼見翻身無望，連彥君徹底抛開貴公子的翩翩風度，破罐破摔，毫不掩飾地大開嘲諷，“所以我們的邵小姐，為了給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出氣，五年前在澳門賭場不惜假扮美女荷官親身上陣，和陸遙霜兩個人裏應外合，哄騙我在牌桌上下注輸掉了連氏那麽大一筆股份？”

他不懷好意地打量着前方兩相依偎的年輕男女，語氣暧昧，“要是我當時不上你們的當，或者酒喝得再多一點，誰知道後頭還會不會設計了一出仙人跳等着我......”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嘉恒對于越凝的意義！”搶在所有人之前，薛渺大聲打斷了連彥君不懷好意的暗示，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雖然被氣得渾身發抖，也沒有忘記照顧着懷中之人的情緒，悄然握緊了女子的手。

“越凝和我說過，她小學畢業後随父母搬到北京，一開始很不适應新的環境和同學，是嘉恒從法國寫信給她，安慰鼓勵她，在她最孤獨無助的時候，是嘉恒陪伴她走過來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她們之間的友情。”

友情？薛渺話音剛落，連彥君臉上浮現的表情仿佛自己聽到了一個最荒謬的笑話，葉穿林見勢不對，趕在那個魔性的笑聲又要響起之前連忙開口阻攔，“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麽越嘉恒後來會說她不認識邵怡冰，難道他們只是筆友？”

“因為寫信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她！“連彥君再一次搶到機會，先聲奪人，“我和Constance從小一起長大，她的一切我都清楚，我可不記得她給哪位小妹妹寫過信，交過哪門子的筆友。”

“可是她在信裏提到過X光片的細節，而且嘉恒大學的時候因為抑郁症，很多時候都請病假不在學校，我查過，她給我寫信的那段時間你就陪她住在巴黎散心，除了她不會有別人。”

十六年前的北京，空氣還沒有變得像現在這麽糟糕，但是在春天依然會刮起大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平白生出厭學的情緒。

當小女孩再一次假裝生病，逃學翹課，一個人躺在家裏發呆的時候，卻有一個人，跨越千山萬水，把巴黎春日裏的晴空和花朵都一并寄給了她。

那一封封英文信裏的文筆生動活潑，浪漫之都的日常細節躍然紙上，引人入勝，多年後依舊被好好地留存在小女孩的記憶裏。

為此她曾無數次暢想過，長大後，她也要像她的老師一樣，和愛的人一起遠走高飛，去世界的每個角落等待日出日落。

而這段旅程的起點，不如就從巴黎開始吧！

邵怡冰咬唇反駁，連彥君聽後卻連連搖頭，“我才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麽約定和默契，十六年前是麽，那時我的确有陪她出國散心，不過我們是去非洲做動保義工，怕家裏人擔心才說謊說去了巴黎，等到假期結束我們就直接回美國了，請問她要怎麽從法國寫信給你？”

說起記憶裏久遠的那次非洲之行，那一刻，不知是不是衆人的錯覺，他們竟然無不例外地看到了這位幕後黑手眼底浮起的淡淡哀色。

連彥君還記得，從非洲旅行回來後，女友的心情在短暫的愉悅後，很快又變得糟糕。她開始對自己的外形感到憂心忡忡，一天可以照八百回鏡子，還不時試探着問他，自己是不是被曬得又胖又黑。他記得那時自己年輕嘴賤，口無遮攔，竟然毫不猶豫地直接點頭，讓女友的臉色變得更差。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越嘉恒從那時起，就開始偷偷服食大劑量的減肥藥，而類似的藥物濫用，或多或少都直接催化了她日後消化系統的紊亂。

“至于證據麽，”想到過去的事，他不禁嘆了口氣，破天荒地露出幾分無奈，“你不是已經看過了麽，昨天我可是特意挂到牆上的。”

雖然，他只是随手挑了一張前妻年輕時開朗活潑的照片，想借此讓看到它的人分心中招而已。

連家大宅休息室的牆上，相框裏的照片已經泛黃，少女時代的越嘉恒被戀人緊緊摟在懷中，背後是茫茫無際的非洲大草原，斑馬，羚羊和長頸鹿。

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以為自己已經牢牢抓住了前方搖搖欲墜的幸福，全然不知在不遠的将來，她會為此付出怎麽樣的沉重代價。

她更不知道，在不遠的未來，有一個和她原本只是生命中短暫交集的過客，因為某些陰錯陽差的誤會，和她一同分擔了命運索取的昂貴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