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化身為劍

手術很成功，和徐醫生打過包票的一樣，蘇醒後不到三天，邵怡冰的生命體征就趨于穩定，并且可以自由下床活動。

當然，也和所有人預期中的一樣，在親耳得知了自己這麽多年的所有努力，不過是源于十六年前的一場烏龍後，即使是心如鐵石之人，也免不了大受打擊，心情低落。除了每天遵照醫囑進行簡單的複健治療外，她幾乎閉門不出，并态度強硬地要求封鎖消息，拒絕了外界的所有探訪。

新年還在眼前，轉眼就到了情人節，薛渺起了個大早，來到病房門口的時候，發現走廊上擺滿了一束束藍色的花，不是節日裏爛大街的藍色妖姬，而是在這個季節極為少見的葡萄風信子。花如其名，淺藍色并略帶銀色反光，反射出夢幻般的色彩，非常漂亮。

他不覺停下了腳步，距離病房門口最近的一束中插了一張精致的卡片，上面寫着，“Get well soon. Terrence。”

如果他沒記錯，送花的這個人，前兩天還和大明星江唯勾肩搭背閑逛東京，直接上了熱搜頭條。

呵，卡片上的筆跡纖細秀美，一看就是由手底下的女秘書代勞的。

看着這一走廊的情人節禮物，薛渺心情複雜地推開了病房的門。這個點病床上的人已經悠悠醒轉，卻沒有急着起床，而是靠在枕頭上百無聊賴地浏覽着ipad，姿态悠閑地好像在度來之不易的年假。

即使看到有不速之客登門，并且是他時，也沒有表現得太驚訝，甚至主動打了聲招呼，“這麽早就來了？”

“我下午的飛機回南郊鎮，臨走前來和你道個別。”薛渺将手上捧了一路的龐然大物遞給對方。邵怡冰接過，對着這只粉紅色的卡通豬玩偶忍俊不禁，“這是送我的嗎，真可愛！”

薛渺點了點頭，今年是他的本命年，這個玩偶是粉絲推薦給他的禮物裏自己最喜歡的一個，雖然依舊是那麽的幼稚孩子氣，可在準備探病禮物的時候，他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送它。

無論是初遇還是重逢，越凝的臉上從來都不缺乏笑容，可他卻希望她每一次微笑的時候，都是發自內心地感到開心。

“我明天就要進組拍戲了，以後會非常忙，恐怕沒有時間再來看你，”他抿緊嘴唇，幹巴巴地說道，“你，多保重，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康複。”

一走廊的葡萄風信子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讓薛渺鬼使神差地加上“早日康複”這四個字，說完他就後悔了，果不其然，只見邵怡冰輕輕一笑，“好的，那就借你吉言。對了，有機會替我向孟夏道謝，謝謝她把Christmas的照片發給我看。”

她揚了揚手中的ipad，屏幕上是一只雪白的布偶貓，姿态傲嬌如公主，“吸貓果然包治百病，我覺得我應該很快就可以出院。”

那麽出院以後，薛渺眼神深暗，來之前他琢磨了一路想問她的話，有關于五年前的，也有五年後，可當真的看到心上牽挂多年的人離自己近在咫尺時，他卻發現，只要從此以後她都能平安快樂地好好活着，再多的問題、困惑和不解，他都不會再強行去要一個答案。

“好的，我會替你轉告她。”他微微颔首，并趕在病房裏的空氣陷入新一輪的鴉雀無聲前，轉身拉開了房門，“不打擾你休息，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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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有太多次眼睜睜地看着對方頭也不回的離去，這一次，不如換他先離開。

就在薛渺準備踏出房門的那一刻，邵怡冰卻出聲及時叫住了他，“渺渺。”躺在病床上的女子無聲地嘆了口氣，顯然不了解為何一夜之間，自己在對方眼裏好像又突然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獸，“那天的事，謝謝你救了我。”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一般這種時候都應該說些什麽，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邵怡冰促狹心起，正想着調侃逗弄小朋友幾句時，卻只見薛渺驀地轉身看向了自己，“越凝。”

她再不喜歡，薛渺都覺得自己大概這輩子都改不了這個稱呼，“我最近接受雜志采訪的時候說，想要在三十歲前拿到影帝。”

他捏緊了房門的把手，下一刻又無聲松開，“當然，你也許覺得我在異想天開。”

“不，怎麽會呢？”邵怡冰搖搖頭，“人活在世上，有夢想總比沒有的要好。”

所以，多年之後，他是否還能再發夢許一次生日願望？“借你吉言，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不知道到時候QG會不會邀請我去拍封面，如果會的話，我能不能要求把攝影師換成你？”

聽到他的請求，對方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眨了眨眼睛。短短的一瞬在薛渺眼中仿佛過了千年萬載，久到連這一個答案他都不期盼再得到。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他失去所有耐心和勇氣的時候，從背後傳來一個久違的溫柔肯定，“當然，可以。”

薛渺前腳剛走，邵怡冰的目光還來不及收回，後腳就看到徐岩鬼鬼祟祟地鑽了進來，“他就這麽走了，你也不留救命恩人多聊一會兒？”

“不然呢，留下來一起吃早飯？”邵怡冰指着徐岩手上的托盤反問道。

在鬥嘴這件事上從來占不到優勢的徐醫生悻悻然放下了手裏的托盤，取出一碟今早新鮮出爐的藍莓煎餅放到桌上，然後順手撈起那只擺在床頭的碩大玩偶，“哇！粉紅豬哎，這是薛渺送你的情人節禮物？”

徐岩童心未泯地狠狠揉捏了兩下公仔，心裏卻泛起嘀咕，可愛是可愛了，不過和門口那一走廊的花相比，不知道他們邵小姐會更喜歡哪一個，“對了，葉穿林托我向你道歉，他知道你不想見他。不過你也別再怪他，我看他已經很後悔了。”

畢竟因為一顆害死貓的好奇心無端牽扯出後續一大堆的麻煩，不僅害得邵怡冰身份暴露被仇人綁架，連他自己好不容易看中的代言人都飛了，新一季設計的發布會估計也要因此推遲。

“自作自受，”身為葉總監好奇心的最大受害者，邵怡冰毫不同情，不假辭色地點評道，“代言告吹，最慘的人難道不是薛渺？”

“薛渺那邊你就放心好了，祝大小姐看中了他，打算請他代言自己的珠寶設計品牌Arrow，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不虧啦。”徐岩将她昏迷這幾天發生的動态一一道來，“不過葉穿林确實是自己活該，薛渺還仗義地給他推薦了認識的另一個男演員，結果他倒好，嫌棄人家外形健氣陽光，不夠沉郁內斂，沒有辦法诠釋出設計裏如煙似霧的feeling。”

經過這次事件，純理工科出身的徐醫生也漸漸被喚醒了藝術細胞，模特本人在鏡頭下是如何模樣，一半不都看攝影師如何雕刻诠釋麽？“所以我建議葉總監還是不要那麽急着投反對票，說不準人家心裏也有一段傷情往事值得細細挖掘呢？”

他盡情吐槽着難搞挑剔的設計師，最後還不忘回頭打趣自己的病人，“不過我沒聽錯吧，你剛剛是在替薛渺抱不平？”

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沒有辜負人家千裏奔波把她從深山老林裏撈出來，還在搶救室門口哭得梨花帶雨，只恨自己不是直系親屬，不是男朋友也不是未婚夫，沒有辦法在心上人的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你是沒看到他當時那個天塌下來的樣子啊，啧啧啧，”

徐醫生一唱三嘆，最後來了個語重心長的收尾，“怎麽樣，以後有什麽打算？”

所有人都在翹首期盼邵怡冰下一步的去向，徐岩也不例外，他知道她蘇醒後表現出來的所謂一蹶不振大受打擊，大半都是為了給自己和連家的和解談判争取更多的籌碼，而根據前方傳回的最新消息，謝明晗和祝雲亭千載難逢地冰釋前嫌，聯手傾力為邵怡冰斡旋，讓連家付出的賠償足夠她一輩子都不虞匮乏，可以随時動身去環游世界，挑一個鐘意的地方退休養老。

“你猜？”

徐岩簡直快要被她滿不在乎的态度氣倒，“讓我想想，等你出院以後，是先回美國和你爸媽和好，還是去南郊鎮找薛渺再續前緣？”好吧，第二個是他随口瞎說的，“我記得你當年本來不是打算去巴黎進修的麽，我覺得你回去繼續讀書也挺好的。”

看到邵怡冰還是對着他搖頭，徐岩沒來由的心慌，再一想到走廊上的藍色花海，“不是吧，不要告訴我你還沒打消和唐念琛結婚的念頭？他對你來說不是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嗎？”

可是很顯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不然總不能把連續十天不重樣的大手筆送花全部歸咎于貴公子的紳士風度，“喂喂喂，你清醒一點，不要好不容易剛出火海，又要再上一條賊船。”

“我還沒想好，不過應該會先去北京，”女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松軟香甜的pancake，“當年假托嘉恒給我寫信的人，應該是祁老師。”

”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

年輕人摘下黑框眼鏡，仰起頭，笑眯眯地問道，“怎麽啦，這次是哪個單詞看不懂？”

小姑娘搖了搖頭，“我查過了，這兩句是John Keats一首詩裏的開頭。”

“對啊，To autumn，濟慈的秋頌，”祁廉将手中的信紙還給好學多問的學生，春去秋來，不知不覺秋天已經到來，“北平的秋天也有人贊頌，你要不要摘抄幾句，譯成英文，下次可以回複Constance？”

衆裏尋他千百度，在撥開往事前塵的重重迷霧後，驀然回首，才發現她真正想找的那個人其實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後，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雖然他不久前才和我說他以後想去西班牙南部的小鎮退休，但我知道，他最喜歡的城市一直都是紐約和巴黎。”

而祁廉對于那兩座城市的偏愛，以及那一封封英文長信裏的遣詞造句和文風細節，細細回想，其實都源自于他大學時代最愛的那本英文小說。

小說裏，紐約是起點，是男主角成長老去的故土，而巴黎則是終點，是他畢生可望不可及的夢中所在。

十六年前的祁廉，還不是現在這個一年中的大半夜晚都在世界上不同的酒店睡覺的時尚主編，其時在北京讀大學的他，還沒有機會踏足那一個個向往已久的城市，卻在給小女孩的安慰信裏極力描繪出每一個美好的瑣碎細節。

而對于邵怡冰來說，紐約同樣是她夢想的起點，她曾去紐約當過一個暑假的攝影助理，選修過打光的課程。至于巴黎，如果沒有發生後來的諸多變故，她原本也要在那裏開展人生的下個計劃，并且想要完成那個被老師常年累月挂在嘴邊，久而久之潛移默化了她的新年願望。

歲歲年年，始終如一。

但無論從何處開始，又在哪裏結束，邵怡冰無奈地發現，自己還是不得不先要去忍受北京糟糕的空氣。她本以為有生之年，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接下老師給她的退路，卻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聽到某個被掩埋多年的真相，大感意外的徐岩不由心生怨念，“原來如此，所以其實祁廉一直都知道你.....”

他不相信依照祁主編在時尚圈呼風喚雨的能力，會真的對邵怡冰的近況一無所知，明明他才是當年寫信安慰鼓勵了小姑娘思鄉情緒的人，一句話就可以解開的誤會，卻任由後續一系列的事态失控發展，看着自己心愛的學生糾結掙紮，自己卻不動如山，這五年裏都沒有半點想要站出來叫停的意思，“他如果能早點告訴你真相.......”

“我不知道，”女子低眉垂首，手指漫無目的地在被單上盤旋描畫，“我也不知道，老師如果早點告訴我，我是否就會收手......”

就連如今水落石出塵埃落定的時候，徐岩都還懷疑她會不會不肯下唐念琛的賊船，那麽誰又能未蔔先知，預判到更早之前的走向。

ALL eyes on you，名利場社交圈浮華迷人眼，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後，exit option比想象中的還要難得。

“差點忘了，你動手術搶救那會兒，葉穿林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了。”徐醫生放棄深究那些木已成舟的往事，而是探讨起祁主編的另一個讓人費解的反應。

都是人在國外一時之間趕不回來，連和邵怡冰不過是風月場上逢場作戲的唐念琛，都知道至少每天送束花來給自己的盟友探病，可作為從小看邵怡冰長大的良師摯友，祁廉卻在确認對方已經脫離危險後，就繼續自己的馬來小島紅樹林之行。

除了在社交媒體上每日更新外，就只是讓留在北京的助理寄了一封快件給葉穿林。

“葉穿林說，這封信雖然是祁廉寄給他的，但他還是覺得很有必要拿過來給你看一眼。”徐岩從托盤下取出一封航空快遞信，遞給邵怡冰，比起走廊上的花和眼前的卡通玩偶，他本能地覺得邵小姐應該會更喜歡他手上的這份禮物，“是當年你給薛渺拍的那一組照片。”

源文件已經按照邵怡冰的指示被祁廉親自銷毀，所以現在放在她手上的這份，是全世界僅存的絕版複印，五年來一直被主編本人珍藏在個人portfolio的第一頁。

照片上，當年還很青蔥的少年靠在牆邊，側身回望着鏡頭前方的某個方向，雖然他的大半張臉都被重重的夜色隐去，只剩下若幹不名的閃爍光點在他的臉上跳躍，明明滅滅，可是少年的眼神卻似乎有着可以穿透一切的力量，劈開層層籠罩的黑暗，直達人心最深的幽微。

睽違多年，這是邵怡冰第一次看到自己這封被奉為神作的作品，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摩挲照片上少年的雙眸。而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到的，也不再只有燦爛的星河。

君子其身如竹，少年的心卻是一把銳不可當的出鞘長劍，寒芒所經之處，可以斬斷夜色深處的重重迷霧。

雖然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他們還沒有分離，雖然自始至終她都對他有所保留，沒有将所有的事情都合盤托出，但那時候陷入一廂情願迷戀中的少年，卻已經隐隐預感到了心愛之人會踏上的不歸長路。

但他想告訴她，無論高山遠路，他都願化身為劍，護她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