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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彎毛月亮,照得滿世界慘淡一片。

素以擡高手裏的燈籠給人照亮,瘦長條的太監在牆上釘木龛,包了水牛皮的錘子打在鐵釘上,磕托磕托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叫人頭皮發麻。

這一行五個人,四個是太監。有大內的二總管和掌事兒,也有北邊當穢差的下三等。宮門下了鑰還能湊得這麽齊很難得,這種時候總歸有點事要發生,而且一般都不是什麽好事兒。

木龛釘好了,長滿壽給素以遞了個眼色。素以忙把燈籠挑杆插在牆眼兒裏,打開提籃取蠟燭和香,點上之後等太監們拜完了她再行禮。祭奠死人,少不得送盤纏。燒包袱時間上不允許,就燒剪錢。那是種拿土紙剪成方形,兩面貼金銀箔的冥幣,俗稱“買路錢”。往火裏一投,箔都燒得卷起來了,沙沙像冬天鏟冰的聲響。

火光照亮太監們木蹬蹬的臉,長二總管拿起酒葫蘆悶了口,往井口上奮力一噴,壯膽似的大聲咳嗽,“動手!”

打撈屍體有專門的大鐵鈎,宮裏死人是尋常事,歷練得久了簡直熟門熟道。北五所的蘇拉們撸袖子上陣,麻繩穿進鈎鼻子裏打個結,井臺上的木棍左右一架,這就齊活了。

長滿壽倚着牆嘿地一聲笑,“素姑姑沒見過這陣仗吧?宮裏哪天不出點事兒,這壓根就不叫事兒!我吧,命苦,是個直腸子。混了這麽些年,還是個二把手。”他往金井方向一努嘴,“您瞧,這種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盡輪着我了。”

素以是尚儀局的人,平時也沒別的活,就是調理新進宮的小宮女,教她們規矩,然後交給內務府指派到各處上職。這回是局子裏丢了宮女,還沒來得及撥出去的人,又恰好是她手底下的,她來認屍是義不容辭。白天打撈不便,怕引起恐慌,就在亥正以後主子奴才們都歇下了才動手。這三更半夜,說起來是有點瘆得慌。不過她是管帶姑姑,就是保和殿屋頂塌了也要面不改色,更別說這會兒了。

“您能者多勞,幹這個積德行善,保不定什麽時候就高升了。”長滿壽是出了名的碎嘴子,她其實懶得和他兜搭。只不過礙于情面,敷衍還是要敷衍一下的。

他倒來勁了,絮絮叨叨說起和大總管榮壽的過節,末了摸了摸鼻子,“這些年的老夥計走的走,調職的調職,宮裏也就剩我和金迎福兩個老人兒了。萬歲爺不念舊情,咱們要巴結差事,還得給那些小輩點頭哈腰。”

素以皺了皺眉頭,“谙達這話在我跟前說,我聽着,聽過就忘了。”

長滿壽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嘴嚴。”

素以調過視線瞧那頭打撈的進展,麻繩上下颠騰,半天也沒消息。她有點發急,“不是浮着的嗎,怎麽請不上來?”

長滿壽唔了聲,“那得看她願不願意上來,姑娘家好面子,找了三天才找着,八成是走了樣,沒法子見人了。”

素以看看橫在井臺上的木棍子,“那是幹什麽用的?”

長滿壽瞟了眼,拖着長腔道,“那個啊……才出井口陰氣重,不好直接上手,就得拿喜擡左右架住了發散發散。轱辘往上車,下頭夾緊喽。車一點夾一點,不就全出來了麽!俗話說死沉死沉,人一斷氣,那份量沉了不是一點兒。尤其是這種淹死的,灌了一肚子水,要人擡,沒四個人成不了事。井口小,光拿手拽,誰有那力氣!”

正說着,候在井邊上的太監貓着腰過來回話,“請師傅的示下,井圈子太窄,到了齊腰箍的地方卡住了,出不來。”

長滿壽頓住了,嗬的一聲,“這不是跟海參似的,得發得多大個兒呀!”

素以往那頭看看,搖轱辘把兒的太監按住了不動,麻繩扽得直直的,想來鈎住了,就是車不上來。宮裏的井口都很小,直着往來一個人沒問題。可死了的,四肢不定成了什麽四仰八叉的樣兒,加上浮腫,要順溜出來大約是很艱難。

她又望了長滿壽一眼,這裏他最大,就等他拿主意。長滿壽琢磨了下子,一拍大腿道,“拆吧,把人弄上來要緊。完了事兒明早回宗人府,交了差使大家夥輕松。就是姑姑還不能省心,慎刑司回頭少不得盤問。到底是您手底下出的事,內務府要拿人做筏子。”那頭攥拳撸袖的拆磚,他借機道,“眼下掌事的是我小同鄉,要是姑姑嫌麻煩,準備上幾兩銀子酒錢,我替你跑一趟算完。”

太監老家都是窮到底,能撈錢的地方等閑不錯過。既然成了絕戶,做人也就瞎來。都說太監最奸猾,壞不壞的她心裏知道就行,面上還要裝客套,“真謝謝您了谙達,我自己也掂量這茬呢。近來時運不濟,麻煩事一樁接着一樁。不過我想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托人走後門,那不是明擺着理虧嗎!”

長滿壽白胖臉上的小眼睛一斜,“大內可不是有理走遍天下的地方,吃那些冤枉虧的,您能說他們不占理?其實錯就錯在沒成算,這世道,銀子錢說話……”他觑她,燈籠光裏一張漂亮的瓜子臉,那肉皮兒,一掐就出水似的。細瞅瞅,其實眉眼長得有點像暢春園太後。太監也是人,也愛美人,看見那些齊頭整臉的宮女願意表個親近。和小丫頭子們說上話容易,厲害的是這些姑姑。進宮時候長了,四平八穩,也不有求于誰。好容易逮着個機會,不套套近乎太可惜了。

“您別以為我要貪您那點銀子,給您跑腿我樂意。以前沒什麽交情,我幫您一回,日後好相見嘛!”他笑道,“您也知道內務府的那點事兒,外頭有民諺,樹矮牆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手不黑,哪裏來的銀子湊景講排場,您說是不是?”

素以真是忍不住了,眼下這情形,誰有心思和他扯那閑篇!慎行司問話,她如實的答就是了。她在尚儀局這麽些年,不說有體面,混個臉熟總是可以的,真用不着他那麽好心。

“差不多了!”她指東打西,“估摸着這就能上來了,谙達,咱們過去吧!”

長滿壽只顧和她說話,忘了那頭的差事。打眼一看井圈拆得齊地面了,他卷起袖子上前,井裏黑咕隆咚看不清,但那味兒實在不太好聞。他擺了擺手,“往起車!”

轱辘吱吱嘎嘎的絞,繩子一寸寸的上升。素以站在邊上,說不怕是假的,可她受着人家爹媽的囑托,認了屍好領人回去下葬呢!要說這起屍真是一波三折,死人有靈性,她作梗,任你多大的神通都請不上來。剛車了一大半,不知道哪裏不對,絞轱辘的太監說絆住了。

長滿壽也有點發虛,他再往下看,那宮女穿的老綠夾袍子都看得清了,就離井口三四尺,愣是不動了。他退了兩步把酒葫蘆遞給素以,“有點邪性,悶兩口燒刀子壯壯膽。”

素以喝了口又遞回去,葫蘆傳了一遍,長滿壽把底都喝完了,探頭往下說話,“姑娘,你爹媽在宮外等了三天了,麻溜上來,別叫二老記挂。”

這麽一來真有用,搖轱辘的試了試,果然比先頭輕松了許多。

人終于出井口了,兩個蘇拉忙拿喜擡往上送。吭哧吭哧一番努力,屍首沉甸甸倒在了井臺上,趴着的,身形脹大了足有兩倍,什麽也看不出來。

長滿壽瞥了她一眼,“素姑姑,瞧瞧是不是你手底下人。別怕,咱們一身正氣。”

素以知道他是說給死人聽的,欠了欠身道,“谙達說得是。”

兩個蘇拉上手把屍體翻了過來,素以借着燈籠光一看,直吓出一身冷汗來。真真是頭大如鬥,氣壯如牛。都發散開了,跟皮筏子裏吹了氣似的,鼓脹得沒了人形。要認五官是認不出來了,還好那宮女耳屏上長了個痦子,就憑這可以肯定的确是丢了的那個。

她點了點頭,“請谙達回宗人府,沒錯兒,正是。明兒我領牌子上貞順門,告訴她哥子往城西領人去。”她沒敢再看一眼,從衣襟裏掏出兩錠銀子交給長滿壽,蹲了個福道,“谙達指派人的時候替我周全,好歹找個野狗夠不着的地方。”

長滿壽有點意外,這位姑姑不肯掏腰包給自己買方便,倒願意花冤枉錢替底下人打點。他豎起大拇指來,“姑姑真仗義,難怪下頭人都服您!就沖您這點,我也得好好替您張羅。您放心,萬事包在我身上,出不了岔子。”

素以退後兩步微一弓腰,“謝謝谙達了。這兒沒事兒我就先回榻榻裏了,谙達有什麽吩咐,明兒打發人上局子裏來找我。”

長滿壽道好,看她跨出了腰子門才回身指使蘇拉,叫拿席子裹屍連夜送城西義莊去。分了一錠銀子給蘇拉,剩下的抛給了他徒弟。

他徒弟進宮前漢姓張,小名叫二臭,他嫌那名字不上臺面給換了個,現在叫張來順。張來順在他身邊當了十二年的差,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邊伺候他回值房邊嘀嘀咕咕的琢磨,“我瞧着這位素姑姑像一個人。”

長滿壽笑開了,“你小子眼睛不鈍,說說像誰?”

張來順想了半天,“我以前遠遠兒見過皇太後,這會子想想,素姑姑可不就像主子娘娘嘛!”

長滿壽摸了摸下巴,“運氣這東西太重要了,有時候長得像別人能平步青雲,有時候像岔了又要招難。這麽好的人才,困在尚儀局裏不見外人,白糟蹋了。”

“師傅有什麽想頭沒有?”張來順說,“您以前老眼熱李大總管,那李玉貴有什麽?不就是和崔貴祥一條心擡舉了皇太後嘛!後來屎殼螂變知了,叫他一步登了天。眼下咱們也學學?”

長滿壽斜了他一眼,背着手踱方步,“你也不看看當今萬歲爺是誰,弄得好能出頭,弄不好可要掉腦袋的。這事兒得容我琢磨琢磨……”

宮牆上停了只老鸹,破嗓子呱的一聲叫,差點把人三魂七魄都震出來。長滿壽啐了口唾沫說晦氣,一步三晃搖進月華門值房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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