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消滅了颍川的黃巾軍、接到成為濟南相的封賞時曹操并不是沒有想到過濟南的局面,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濟南國如今的情況已經搖搖欲墜,幾乎可以說是下一步就要邁上黃巾後塵。

一路讨伐黃巾賊他什麽場面都見過,甚至于也明白嘴上說着那些人是“黃巾賊”,其實終究不過是活不下去的百姓。黃巾中最有實力的那一批自然是兵,但是緊随在這些兵之後的人,确實是只剩下最後一條路的百姓。

而“只剩下最後一條路的百姓”,在濟南居然有如此數量。

究其原因不過有是濟南豪強多,只要歸于豪強門下的田傭不用交稅。然而官府必然需要收稅,投入豪強門下的農戶越多,剩下在外的村落需要上繳的稅款也就越多。

上繳稅款越多,越活不下去。然後他們投奔地主,地契自然就這麽被笑納了。就這樣一步步蠶食下去,蠶食到除了濟南城,郊外已然是十裏不見人煙,百裏不出村落,幾乎所有的地全部都歸于各路地主手中。

而歸于豪強手中的田戶,所能夠拿到的米糧也不過是堪堪夠活而已。

“殺了。”

“主公?”

“無官職在身的,名殺了便是。”

黑面已經蓄起胡須的青年雖然看上去其貌不揚甚至于還有些醜陋,站在那裏時卻充滿了殺意:“如今我已是濟南相,這些人殺了,地契還歸原先的百姓。最後一波補種馬上補種了,不然這個冬天怕是過不去。”

“明白。”

在他身後穿着铠甲的将領微微拱手,手起刀落毫不猶豫。聽着耳邊的哀嚎聲在場的人微微轉頭看着這位新任濟南相,卻發現他似乎是明白了什麽,對着他們微微一笑。

“爾等可知如今局面,是誰造成的?”

他已經有了決斷,也知道這些人會去怎麽說他。無非就是個什麽殘暴不堪,蠻橫無禮——

那又怎麽樣?既然見到,就沒有不去做的道理。

從濟南城外的幾個縣巡視着再順手砍掉了幾顆腦袋,回到濟南的曹操也沒有立刻回到相國府,而是随便找了街上一個茶攤坐了下來。如今濟南城裏還沒人認識自己,他也很随意地對旁邊那位看起來好像還挺有錢的人開口:“這位兄臺,不知濟南近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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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哦,今日啊,今日可好得很。”

啃着蜜餞的富戶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瞥了眼對方再看着他身後幾個一看就是挺壯實的護衛笑得憨厚:“您是最近才來的濟南吧?也是,這幾日黃巾賊都被殺退了還來了新國相,濟南确實熱鬧。”

“說到這個新國相,他怎麽樣?”

怎麽樣?都在外面殺成這樣了還能怎麽樣?他可是正兒八經做生意的,要是被那位不分青紅皂白砍了腦袋,那是真的冤枉。

“哎喲,這個,這個不好說啊。”

富戶嘿嘿笑了兩聲敷衍了過去,不過很快在聽到旁邊有人喊着“姚小先生來了”時眼睛一亮,順手把蜜餞核扔到旁邊,又特意多喊了一碟讓小二放去身邊這個和自己搭話的人前面:“但別的不說,姚小先生今天可終于出門了。”

“姚小先生?”

濟南好像并沒有什麽姚姓士族,而且若是士族,也不可能來這種茶攤才對。

“就是給咱們說話的姚小先生啊。去歲冬天姚小先生的師父去了,卻又命他不許間斷,需日日得來茶攤說話。但前幾日不是黃巾來了?先生師兄去殺黃巾,她也就停了那麽十天半月。如今黃巾走了新國相來了,自然得繼續。”

看着那位富戶得意卻又對對方不失尊敬的模樣曹操微微轉過頭,看着那位穿着一身麻衣的套着男裝的小姑娘眉毛微蹙,不過在确認她身邊的青年又扣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子。

那位似乎是在伐黃巾時立了不少戰功的東萊太史慈?他辭行前他還去招攬過,但他說家中有幼妹需要照顧,如今跟在這位姚小先生身邊……

所以,是師妹?

看着那位“姚小先生”的眉眼曹操原本還有些皺眉,然而等到對方一張嘴曹操心裏只剩下了好奇。

這口清朗的少年音色怎麽聽都不像是個姑娘,或許有可能是男生女相?

“諸位,半月一別,不知都可安好?熟面孔都在,還有幾位新面孔,珞甚是欣慰。”

朝着“新面孔”的方向随意拱了拱手當行禮,看着那雙透亮的眼睛掃過來時曹操也不再糾結什麽師妹小先生,饒有興致地看向了這位據說是來“說話”的“少年”。

“好,那今日便開始吧。聽聞近日咱們濟南是來了個新老大,打黃巾賊立了功來的。是個厲害的,特別厲害。至于有怎麽厲害呢,最近他幹了幾件大事兒,我估摸着你們不知道,所以這就來講給你們聽。”

“……”

新,新老大?

聽到這個詞不光是曹操,在他旁邊的夏侯惇也有些一言難盡。之前還文绉绉的一個小少年,如今一口一個什麽“新老大”什麽“厲害得很”,轉變的也未免——

“元讓也別嫌棄,這不是說給我們聽的。”

曹操突然笑了起來,扭頭看了一眼茶館中的人。那位富戶大約也沒念過什麽書,這麽幾句話賣的關子讓所有人都有了興趣。她的聲音不大,卻好像能夠傳得很遠,甚至于一條街上的人都站定在原地,直直地看向了這個茶攤的方向。

這樣的人望……

“這位新國相可不一般,先不提外貌,外貌我也沒見過,你們問我我問誰去?但是我知道,他前兩日,刷刷刷得砍了十來個頭,全部都是外面那群沒良心的地主的!”

太史慈聽到這裏嘴角輕微抽了抽,有點沒敢看旁邊曹操的表情。偏偏姚珞醒木一拍,眼神明亮,張口就是一首定場詩。

“古往今來多豪客,見慣世間多哀恨。唯有新相氣概生,謀斷百姓不平事。諸位久居城中,不知縣內早已十室九空,錢財全數落入地主豪強手裏。城外端的是百裏無人煙,苦哉!”

她在說到“苦哉”二字時特意用了婉轉的戲腔,帶着些如同泣音般的哀鳴瞬間調動了周圍幾人的心。而坐在茶攤裏的富戶也有點臉色不太好看:“我記得以前不這樣啊?不是都管過麽?”

“是啊,管了,但是那又能管多久呢?”

聽到那位富戶小心翼翼的聲音,姚珞看了他一眼拱了拱手,甚至于還欠身行了禮:“許掌櫃一向都是認真做事實惠買賣,從不缺斤少兩。這十年,不,都二十年了。二十年如一日大家都看在眼裏,也都敬重您,可別人不一樣啊。”

“那些人都喪了良心,還管小老百姓怎麽活?自己有錢不就行了?打個比方,一老爺看中了你家的閨女當小老婆,你不幹,他身後有十來個家丁把你家給圍了,你幹不幹?”

“那,那報官哩?”

“官?那老爺給了那些官多少錢,誰來管你是被搶了女兒、還是再被打一頓搶了地?再說了,窮苦人家哪來打點的東西?而且還能比得上別人給的二兩金?”

她輕笑着說出讓周圍罵聲一片的事實,甚至于還有些人或許是從縣裏逃出來的,在姚珞刻意的示意中說出了自己的遭遇,當場嚎啕大哭起來。一時之間整條街上熱鬧得很,就在曹操以為即将生變的那刻姚珞慢條斯理地拍了下醒木,瞬間讓整條街又安靜了下來,只留下幾聲還沒法收回的抽泣。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咱們來了個濟南相,姓曹。曹相看了這些,也都記在心裏。他是殺黃巾賊殺過來的,會害怕這些人?”

“那些人還在哀求還在擺臉呢,就聽得曹相大喝一聲,你貪贓枉法殘害鄉裏,還想求活?砍你十個頭也不為過!說罷他親自提刀,當場斬了十來人!”

周圍的百姓們轟然叫好,歡呼聲鼓掌聲甚至于沖到了旁邊三條街,讓不少人都探頭探腦地問又怎麽了。姚珞後半句“端的是血流成河,四周百姓高呼其名,曹青天”沒在人聲中也不在意,只是輕輕笑着看向了面露苦澀的太史慈。

在心中讀了大約七秒,等到歡呼聲微弱下來,姚珞再度拍了拍手裏的醒木,聲音愈發清朗:“曹相一路為民,視民如子,是位好官。但這麽做也未免有些過頭,稍顯急躁。罪證雖然明顯,可這樣越界了些。”

“姚小先生,不然還得再等啊?等他們繼續這麽幹?”

“不,自然不是。只是這章程擺在那兒,必然要按着章程來。就如許掌櫃,做糕點應該是先用粉和水揉面,再捏成形狀烤了。總不能先把面粉一股腦兒塞進去烤了,再加水吧?”

周圍的笑聲細微,卻也都很明白地聽了進去。姚珞在心裏輕輕點了點頭,笑容也收了起來,最後一拍桌子收尾:“不過大丈夫就當如此,拔劍斬盡不平事,唯有義字心中存。咱們濟南來了好老大,砍了那些貪官的頭,大家日後都可放心啦。”

周圍的笑語與歡呼随着人流散去逐漸傳向整個濟南城,聽着姚珞說書的人哪怕是站在外面的,也都是走進店裏留下一二錢財布帛。那位許掌櫃聽到姚珞誇自己更是喜得眉毛都看不見,硬是要送她歸家。

“這倒是不用,慈哥回來了,我安穩着呢。”

“诶,我倒是記得姚小先生向來喜歡我家糯米紅棗糕,這就給您提兩袋。”

“多謝多謝,正好這段時間嘴饞,麻煩許掌櫃了。”

聽着邊對話越來越遠,曹操依舊坐在那邊,看着對方離去的方向表情複雜。

這位姚小先生,除了在講他、講“故事”以外,還在講更加隐晦的東西。

“主公,那位姚小先生已經打聽清楚了。”

“嗯?”

“濟南有一隐士名為喬公,她便是那位喬公的徒弟,從兩年前開始在這裏‘說話’。喬公只收了這一名弟子,另外那位太史慈是門生。去歲喬公走後,太史慈留下照顧這位姚小先生,四月時入了左中郎将賬下,打下颍川後就以門中師妹年幼為由請辭了。”

“知道她住哪兒麽?”

“打探出來了。”

“行,那元讓和我走一趟?別人嘛,回府的回府,自己找事情做去。”

當今的濟南相笑眯眯地站了起來,看着外面一位縮着脖子不敢擡頭的差衛笑得更是有些和藹:“放心,我并不會對姚小先生做什麽。正相反我還有求于他,多謝你告知了。”

“那個,相爺。”

“嗯?”

“姚小先生是個好人,他說書偶爾還順口說些典故給我們聽,真的是個好人。”

聽到餘縱憋到最後憋出了這麽一句話,曹操認真點了點頭,往前邁着的步伐卻沉重了不少。

拔劍斬盡不平事,唯有義字心中存。

這世上七言詩向來俗氣,可從她口中說出,卻連這些老弱婦孺都能聽懂。再說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當然有她的獨到之處。就算是個姑娘,又怎麽樣?這世上三言兩語定民心者,又有幾個?

此子無論性別,非常人也。

一路從大街上穿行着來到一家庭院外,剛擡起手還沒來得及敲門曹操就看到院子的門被拉開。劍眉星目的青年手裏還挎着個菜籃,看到他時表情略有窘迫,不過還是擡手行了禮:“慈參見相爺。”

“太史慈?我今日來……”

“好了慈哥,不讓人進來?”

原先少年的聲線已經不見,那聲音從房中一路飄到門口,聽在耳朵裏卻并不覺得尖銳,反而因為有着少女的質感比之前更加明亮。依舊身着麻衣,發式卻已經梳成少女姿态的姚珞看着眼前的兩個人,很是認真地行了一個拜見禮。

“珞見過相爺,不知相爺可滿意?”

“果然,你是故意這麽說的。”

“別嘛相爺,世間多人雲亦雲,失真的時候多着呢。我不過是說了相爺這段時間做的事情,別的可一個字都沒說。”

慢慢給眼前這兩位斟了一杯茶,姚珞擡頭看着眼前的曹操,突然覺得歷史偶爾還真的說的挺對。

估計在外面打仗又砍人,曬得有點黑,胡子可能疏于打理有些亂,看起來……挺醜的。

但是那雙眼睛卻很亮。

“珞,小石也。”

估計是因為姚珞那句開着玩笑的“別嘛”也讓他多了點開玩笑的意思,曹操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些:“名字稍稍小了點兒。”

“沒辦法,這世道對比玉什麽的,還是石頭更容易活。”

“哦?可有人觀玉,無人求石,姚小先生可會覺得不滿?”

小姑娘眼睛裏的光一瞬間閃耀,又立刻被她隐下,仿佛剛才一切都只是曹操的錯覺。

“相爺可知道一句話?”

“什麽?”

“這世上的确如此,有人觀玉,無人求石。只可惜,玉折于亂世。”

她頓了頓,最後還是拿起了手裏的茶杯,把它放在了作為茶盤的楚河漢界上擡起了頭。

“石存于千秋。”

玉折于亂世,石存于千秋。

看着眼前終于露出些許鋒芒的小姑娘,曹操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來,對着她鄭重行了一禮。

這樣的人,就算只有十一歲,就算是個小姑娘又如何?

能者為之,姚珞可以,那麽他就不會推辭。

就是最好她以後別當着他面吹他太過。

雖然他臉皮很厚,但還是有那麽點,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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