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完結章-這一場無關風月的局

這次的畫面轉到了一片大紫大紫的花海。假面對于這樣的變化，已經不再吃驚，只沉默的看着。

又是一身明黃的裝束的帝王模樣的男子，本是假裝涼薄的自顧自的說着：

「四載春秋，竟就育出了這片花海。而人卻不知哪裏去了，找也找不到……其實午夜夢回，也曾有心痛難抑。然而等那時間湮沒了，卻也不覺得什麽。我對蘇紫之愛，不過短暫一生，敵不過家國千秋，河山萬裏。再想那蘇紫在黃泉之下，一盞湯過奈何橋，也未必會再挂念我這個薄情寡義的人。倒不如這桔梗，年年複生，年年不盡，也用不着為它期期艾艾。」

可是待他說到這裏，想要俯身去摘一捧桔梗花束帶走時，卻突然“啊”地一聲，痛苦地蹲了下去。

不是別的緣故，而是被尊貴天子「拔起的桔梗根須中纏着一塊翠玉，竟連着白骨森森的一只手。想是臨死前握住了那塊碧玉，到死也不願放開」。

小閻王見到這本來已經在中秋那晚在九公主給他看過的記憶屏幕中見過的畫面，仍舊不忍的長嘆了口氣。至死不悔啊。他又想到了柳兒，那個在冰天雪地裏，身負箭傷卻執着的哼着歌謠，嘴角帶着笑意逝去的靈秀柔弱的白淨少年——這個孤苦三世，不得善終的三世離魂，終是在他心愛的王的純潔之愛念的保護下，得以穿過冥空的風暴肆虐，脫離輪回之後遇到了九公主，來到現在這個安逸的螢世界。而他的王，在皇權壓迫下無助純善的王，則遇到了另一個有着純潔愛念無比強大的靈魂，鳳非離。在見到心愛的王，下半生可以預見的幸福無憂之後，柳兒，這才真的放下了——開始了在螢世界全新的一生。而唯一可以作為惦記和曾經活過的證明，也只剩下了柳兒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和這個名字背後曾經的隐約象征着那個叫柳兒的小小侍童的一生——「那個侍童一生都是如此的渺小，但他得到和付出過的愛，卻深切得足以使天下大多數人汗顏」。

小閻王閉了閉眼，把心口的疼按耐了下去，他對着某處角落喊：“夠了，小王爺，夠了，不要再重複這些了。你這樣折磨他們，又怎麽知道不是同時在折磨其宣和阿紫他們。”

半晌無聲。假面看着小閻王喊話的方向，那裏空無一物，本以為他是不是喊錯了地方。正要開口提醒，卻只見那本來空無一物的地方，卻現出了一棟像是經年未修的草屋來。

小閻王看着眼前這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用進去，他卻可以在腦海中憶起裏面現在的畫面。

還是記憶中一樣已經成為一位殺伐果斷的帝王再也不複當初稚嫩的的小王爺，揮去了想要陪伴進入的內侍，跌跌撞撞的來到他那一世的床鋪前，笑着道：“你這小子，下一次不要這麽不顧性命啊……”有些暗啞自嘲的笑聲卻在手掌定摸到床鋪的時候，戛然而止。

「藉着燈火，掀開滿是灰塵的床鋪，映入眼簾的，是十二把放得整整齊齊的折扇。輕輕拿起其中的一把，朝堂上叱叱風雲的帝王卻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得如此厲害，甚至險些連扇子都無法打開。彷佛冥冥中有個聲音在說：不要去打開那扇子，那扇子一開，就會引來毀天滅地的結局。」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恨棄，不能羞！』

「白底金絲的扇面上，古樸的小篆優雅地排列着，煽情的詩詞躍然其上。只是昔日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家夥，欺負扇子的主人目不識丁，聽說是要送給喜愛之人，便惡作劇般寫下這首〈思帝鄉〉。未料想，到今日這禮物才被交到真正的接收人手中。這本是打趣男女情愛的題詩，到如今卻成了最錐心刻骨的恍然、也成了最為惡毒的預言……」

小閻王終是上前推開了那道木門，靜靜地看着匍匐在床前，口吐鮮血的尊貴的華服的帝王男子。

他憶起他本是個十分憨傻的莊稼漢，只想着快點賺夠養父母的銀子，便回家種田，娶了老實人家的閨女，生個一子半女，好好過踏實日子。本來好好的打算，卻不想被某個堅忍倔強又孤獨的影子某日給蹿上了心口，從此那個影子占據了他的後來半生的大半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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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在那日桃花林見過青黎和墨辰的相擁着的誓約，他終是領悟到他對小王爺的情愫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之後，每逢七夕便會用寄給父母之後省下的錢去買上一把精美的折扇，藏于床鋪之下。

他還記得，那日他被小王爺取笑是不是想着娶個媳婦是不是和府裏的丫鬟小桃紅有了孩子，奮力的解釋冤枉的自己卻在下一秒就成為了冥府的一縷孤魂。

還記得這麽多，卻已然不記得了自己家鄉的老父老母為他取得名字。小閻王，小閻王，原是他初到冥府之時，神志不清被問及名字時，昏昏欲睡的冥府鬼卒把他喃喃訴說着‘小王爺，我是冤枉的啊’這句話中的小王爺，錯聽成了小閻王當作了他的名字而登記下來。從此，再無小王爺府上莊稼漢，只有三界聞名的周扒皮鐵公雞小閻王。

他還記得他被推去投胎之時，湊巧遇到前任冥府閻君的問他為何不想投胎的問話：「你前生為君王所負，轉世投胎後必有補嘗，怎麽說至少會是投胎一個大戶人家，一生榮華富貴不少，為什麽還要待在冥界呢？」

那時他回答：「我有很多事情還沒有想清楚，所以暫時不想轉世人間。」

他那時那樣堅定的不再投胎，心裏滿心的想着，「小王爺，你的情、你的愛到現在我才知道，也才明白這份愛需要付出的代價很高，這不是我這種莊稼漢能夠去希翼、去承受的。所以這一生将是我命運的終點，此後即便是魂飛魄散，我也永遠不會再轉生人世，你我的孽緣也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下去了。看在我們這一生相交一場的分上，請容許我為自己任性這一次。我只願，我們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可是現在呢，小閻王看着一遍遍重複着掀開那床破舊的被褥，看着那十二把放得整整齊齊的折扇，不斷口吐鮮血的青年帝王，心卻有些微微的疼了起來。

他擡手覆蓋住有些發酸的眼鏡，到底是為什麽啊？

——為什麽你們在經過了那麽痛苦的一生之後，依舊不肯放棄那份癡戀？

蘇紫那只連着桔梗須的白骨深深的手；裴其宣那在桂花樹下一人守着一杯無人對飲的酒杯的身影；對着幼小的李若離張開雙臂的說着‘若離？你就是若離吧？別怕，我是你的兄長。過來這裏，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裏的’不得長相守的一生孤苦至死被李若離憎恨的身不由己的皇帝李霁勝；留着眼淚至死沒去看東凡王一眼的鹿丹；一生害怕死亡，卻說着‘你知道嗎，我怕死但我更怕無法與你長相守，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我先去替你在那裏安排好，你以後就不用怕了’的安慰之語，噙著笑，氣息的停止宗翰，還有還有——

想着想着，小閻王不知何時淚已成河。

——和這些人，這些人比起來，他所受的被在意的人為了皇權而毒殺的痛苦，似乎也不那麽疼了。

于是，他拿下遮擋住眼睛的手，輕輕彎腰牽起那仍在吐血的帝王的手，“我已經不為自己心疼了，所以，小王爺，我把小閻王這個名字還給你，你來重新為我取個名字可好？”

假面在一旁看着小閻王向那和之前的三處幻境一樣中的青年帝王幻影伸出手時，有心想要提示。卻不想，小閻王的手，卻神奇般的穿過了那幻境，牢牢的抓住了那床鋪上咳血不止的身影。

“你願意見我了，傻子？這也是幻境嗎？”嘴角染上一抹殷紅的帝王喃喃的問。

小閻王眨了眨眼裏的淚花，笑的明媚，“不是幻境，”他小心的牽着帝王向屋外走去，“我不是幻境，你也不是，所以，你現在也把阿紫其宣和青黎的在意的人從幻境中放出來好不好？”

“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都聽你的。”帝王露出一抹傻傻的笑。

小閻王看着不複記憶中霸道刁蠻的青年，淚不自覺滴到了嘴邊，有些酸澀。他假裝低下頭，用含着笑意的語氣道：“你可還記得你在天界有個妹妹，軒轅笑。我跟你講啊，她現在有了一個忠實的愛慕者，叫假面，諾，就是我們身後跟着的這個家夥，他現在還頂着你的天界太子的身份。我們以後也得為他找個脫身的好辦法。還有你現在身份是這個世界的□□神啊，那你可要重新換一個聖子了，畢竟青黎呆在那裏上萬年了，也太久了。還有還有——”

假面青年，聽着聽着，不知為何有些想淚流的沖動。他本是作為天界太子的假面而生，真心接觸的人也只有九公主軒轅笑一個，所以，對情之一字還是十分的懵懂的。可是，看着前面相互攙扶着走得極慢的兩人，他卻驀然有些懂得了，情，這個字背後所代表的重量。

『鴻雁已老去素箋誰來為我寄

十年江湖心無言守候盼歸期為你等無關風月的局 』

『閉上了眼睛但見你淺笑依稀

恍然聞一曲笛聲的安詳此生永離此別永無期』

不悔。無悔。

——此恨無關風與月，人間自是有情癡。

（情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