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捉蟲) 怎麽哭了呢

陳桂花怎麽可能聽不見院裏的動靜,外頭父女倆吵架的聲音,她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那又能怎樣,她聽得也心急,一方面心疼女兒,一方面又覺得女兒這回确實不對,不該頂撞老子。

當家的再不對,也是長輩,做小輩的就該受着。

她在竈房裏急得不行,此刻被白永貴一吼,吓得腿都軟了,哆嗦着趕緊跑了出來。

“當家的,啥事呀。”

白永貴憋着氣,壓低聲:“去裝一鬥米,半鬥面,再包兩節臘腸。”

他沒好氣地對白小芽說:“家裏糧食也不多了,借你的這些,夠你們吃上一陣子的。若非看在你那過世的公爹份兒上,我一粒米都不會給你的!”

白小芽心底冷笑,怕是看在江遠山有功名在身吧。

她算是看明白了,白永貴這是在下注,像一個賭徒,用女兒的一生,去賭江家的飛黃騰達。

倘若來日江遠山真的做了官,那白家作為江家的親家,也算有了依傍。

也難怪書中白永貴死活不準原主離開江家再嫁,原來症結在這兒呢。

想到此,白小芽感到齒冷,但面上卻仍舊笑嘻嘻的,并拱手作揖。

“謝謝爹,我一定會好好在江家過的,只要能吃飽飯,我絕對不會讓爹丢臉,不會讓人戳你的脊梁骨。”

白永貴氣得頭疼:“你趕緊拿上東西滾!”

白小芽再次耍起無賴:“爹,我午飯都沒吃就來了,沒力氣,你看要麽我吃了夜飯再走,要麽你讓大哥送我回去。”

白大嫂李雲秀實在看不下去了:“不是我說,他二姑你這麽做也太過分了,哪有姑子回娘家要東西往婆家拿的,人都是拿婆家的東西往娘家送。沒見誰這麽不要臉,倒貼婆家的。”

白小芽嘿嘿一笑:“大嫂,你也是做姑子的,難道你經常拿我們白家的東西,往你李家送了?”

白大嫂李雲秀氣得當場紅了眼:“你!我這不是打個比方嘛!我對咱白家可是沒有半點花花腸子,你豈能這般污蔑娘家嫂子?”

“這就叫污蔑啊?”白小芽啧了聲,手一攤,無奈道,“爹,大哥,你們可都在,也都親眼看着的,我可沒說大嫂真的做了什麽。是她自己說,向來都是姑子從婆家拿東西往娘家送,我不過話趕話的順口問了她一句,她倒急得紅了眼。”

白永貴冷冷地看了眼李雲秀,然而對白小芽仍舊沒好臉,吼道:“行了,你少說幾句!糧食也拿了,趕緊滾!”

“走就走,那是大哥送我呢,還是爹你送我?”

白永貴哼了聲,扭身回屋,理都不再理她。

白小芽看向大哥白石頭,揚起笑臉,“大哥,勞煩你了。”

李雲秀瞪着眼,氣得肺都要炸了。

“他二姑,你這是幾個意思?你回來要糧也就罷了,咱家裏人心慈手松,不比的那些手緊的人,你開口要,家裏就給了,可你還要支使娘家人做東做西,沒見你這麽過……”

白小芽打斷她:“我這不是要,再強調一遍,是借,我這是借,以後要還的。”

李雲秀翻了個白眼:“借也好,要也罷,這都不說了,可你大哥下午還得去給人蓋房子,你咋就能厚着臉使喚他去送你,你這不是成心要累他嗎?”

白小芽一臉無辜:“可我一個柔弱的小女子,背着那麽多糧食,路上被人搶了怎麽辦?”

白石頭看不下去了:“行了,我送二妹,都一個村裏的,江家離我們又不遠。”

李雲秀撇了撇嘴,恨得牙癢癢,卻也只能忍了。

陳桂花沒一會兒便包好了東西出來,她高興的将裝着糧食的麻袋遞給白小芽。

白小芽接過來抱在懷裏,沉甸甸的,抱在懷裏真滿足。

聞到竈房傳來的肉香味兒,她努着鼻子使勁嗅了嗅。

“娘,你是炖的臘排和蹄膀嗎?”

李雲秀瞬間警醒,趕忙催促道:“天也不早了,你們快些子上路,這麽大包糧食,可得仔細點。”

白小芽卻沒急着走,朝屋裏喊道:“爹,炖好的臘排給我捎上點呗,正好回去給我婆母他們解個饞,也讓人家覺得你厚道。”

這時候白小芽無比慶幸,書裏的設定非常人性化。

無論是皇親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守孝期間不禁葷腥,這是開國皇帝親自頒布的指令。

因為開國皇帝是平民出身,在亂世中打出來的天下,那時候遍地屍體,天天都在死人,哪有守孝一說,人吃人都有。

所以開國第二年,皇帝便下了聖旨,定出一條新規矩:守孝期的學子,四十九日內不能去書院、三年不能參加科考,無論官員還是平民,三年內不能與妻妾同房,不能飲酒作樂,不能娶妻嫁女,但肉可以吃。

在皇帝看來,三年不吃肉,會把身體拖垮,不利于國本。

民強,國才強。

所以這時候,盡管江家還在孝期,但白小芽并無顧忌,大着臉找白永貴要肉吃。

“……”李雲秀氣得都要冒煙了!

這個臭不要臉的,怎麽就沒死在這場地龍中呢!真是老天瞎眼!

最終白小芽歡歡喜喜地帶了一大包糧食,懷裏又抱了一小包炖好的臘排,美滋滋地往江家趕去。

白家在這個節骨眼上着急忙慌的吃肉,不用問白小芽也知道原因。

這場災難後,接下來會有很多人吃不上飯,有人出來逃荒,也會有人出來做賊。

出來逃荒的也就罷了,遇上了,打發點。

怕的就是那些黑燈瞎火出來做賊的,誰知道都是些什麽人,保不齊為了口吃的,還能幹出殺人放火的勾當。

所以這時候,但凡家裏還有肉的,都急着拿出來吃了,不能囤着,否則就是禍事。

別家都沒有,就你家有,那你家就是箭靶子,是一塊誘人的肥肉,無數雙眼睛像惡狼般盯着你,恨不得将你生吞了。

白村大部分家裏,是沒有肉屯着的,不像白家,都到這個季節了,還有那麽些臘肉臘腸沒吃,糧食也剩了不少。

因為白姓在白村是大姓,而白姓族人裏,又以村正白永旺家,和白小芽娘家白永貴家,這兩家是家底最豐厚的。

白小芽的祖父,白永貴的爹,是上一任村正,那時候家裏就已經有些家底。

而白永貴年少時,曾在縣裏的茶樓鋪子做過幾年雜役。成親前,他便私自攢了不少銀錢,成親後,只要地裏不忙,他都會出去找事做,給人蓋房子,或者碼頭扛貨。

他脾氣雖不好,但人倒是很勤快,手腳也麻利,也有把子力氣,一日不願意閑着,所以日積月累的,無論吃食還是銀錢,他家都比別家要寬裕。

原本他家那些肉,是想囤着慢慢吃的,逢年過節拿出來一些,或者家裏來客了,拿出來一些飨客。

然而眼下遇到災情,他們不敢再留着,怕惹來禍端,便着急忙慌的都吃了。

若非如此,白永貴也舍不得拿出兩節臘腸給白小芽。

白小芽猜到了原因,但她沒捅破,只要能搞到吃的就行,管他那麽多呢。

白石頭将她送到江家大門口便回了,連院子都沒進,他下午還要去做工,給人蓋房子,沒時間去江家屋裏客套。

而白小芽也沒留他,反正東西送到就行了。

她站在籬笆院門口,打量着江家的房子,是低矮的土坯房,經一場地龍後,土房子看起來破敗不堪,似乎随時都能倒塌。

籬笆院是由曬幹後的青竹插成的,院中有很大一棵櫻桃樹。一場暴雨後,櫻桃早就掉完了。

她在心底對比了一下白家的房子,不得不說,白家确實要比江家上檔次些。

白家有很大一個院子,院體是青石砌成的,院裏栽種了兩棵桃子樹,桃樹下還打造了石桌石凳。

進了院門後,入眼便是刷了白漆的房子,看上去就很有格調。

再看江家這搖搖欲墜的破房子,她覺得自己發家致富的路,任重而道遠。

在門口站了片刻,她朝房裏大聲喊:“江小二,快出來拿東西!”

江遠山中午喝了兩碗菜湯後,便一直在屋裏悶着,腹中餓得發痛,半下午,拿着書沒看幾頁。

正想着要不要明天就去縣裏找書商陳員外接活兒,突然便聽見一道雀躍的聲音。他皺了下眉頭,因為那道聲音略帶戲谑的喊着“江小二”。

不用問,肯定是在喊他。家中就他和玉姝,總不能是喊他妹妹。

他放下書走出去,正看到白小芽站在門口朝他招手。

半斜的夕陽照在她身上,将她嬌小的一張臉照得光彩熠熠,連帶着眼睛也亮晶晶的,仿佛綴着滿天星辰。

這一刻,他發現白小芽竟然有幾分顏色。

以前,他從沒覺得村裏任何一個姑娘長得好看,在他看來,都是一個樣。

要不是白小芽與他大哥走得近,他都記不住這個人的長相。

可這半個多月,他恍然發現,這個女人,與其他女的,似乎不太一樣。

她皮膚不算白,比起妹妹玉姝差遠了,甚至連他都比不上,但勝在幹淨。

一張小臉,幹幹淨淨的,看上去很清爽。

她個子也不高,只到他肩膀處。

她雖長得不嬌豔,但眉眼清秀。

尤其是那雙眼睛,圓溜溜的,又黑又亮,眼中像是包着一汪水,水裏鋪着星光。

她笑起來時,眼睛會彎成月牙狀。

就在他發愣時,白小芽大聲道:“你杵在那發什麽愣!還不快過來拿東西?”

李春花和江玉姝在後院洗衣服,聽見白小芽的聲音,也都趕緊走了出來。

看到院門口放着的兩包東西,李春花不敢置信地問道:“小芽,你這是……”

白小芽笑道:“娘,這些是我回娘家借的糧食,不多,也夠咱們撐一陣子了。對了,你們還沒吃晚飯吧,我去熬點粥,再弄個涼拌野菜。

正好我從娘家帶了些煮熟的臘腸回來,晚上夠吃了。左右公爹和遠風二七都過了,咱們晚上開個葷,想來他們也不會怪的。”

李春花激動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眼睛發酸,眼淚在眼底打轉兒。

她以為白小芽回娘家,是再次找家裏人商讨要改嫁的事,沒想到她竟然是去娘家要糧食的,竟然還帶了肉食回來。

江玉姝聽見有臘腸,直接奔了過去,她抿着小嘴,羞澀地看着地上裝着臘腸的小包袱,嘴唇動了動。

聞到臘腸的香味,她情不自禁地舔了下唇,但仍舊克制着。

白小芽摸摸她的頭:“一會兒你多吃點,你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嗯,謝謝嫂子。”江玉姝主動抱着裝臘腸的包袱往屋裏跑去。

李春花趕忙走下來,她正要彎腰去拎麻布袋子,被白小芽阻攔了。

“娘你別動,讓二郎來拎,體力活這種事,怎麽能讓你來做呢。”

她看向仍在屋檐下站着的江遠山:“你杵那當門神呢,過來提袋子。”

李春花忙替江遠山說話:“二郎他是讀書人……”

“讀書人怎麽了,讀書人就不吃飯嗎?”白小芽看着江遠山,大聲道,“現在家裏就你一個男丁,以後除了讀書外,家裏的活你也需要做,農忙之際也要下地。”

李春花:“這……這怎麽可以?”

江遠山:“好。”

他冷着臉走過來,單手拎起麻布袋子,大步往屋裏走去。

白小芽笑着對李春花說:“娘你看,他拎得可不比你容易多了?你還擔心他拿不動,怎麽會呢,半大的小夥兒了,哪裏會沒點子力氣,他就算再不勞作,也是男兒身,先天就比咱們女的有力氣。”

李春花笑着迎合:“你說得倒也是。”

“所以啊,娘你不用擔心會累到他。要我說啊,就該讓他多下地鍛煉一番。平日裏他困在書院讀書,不鍛煉身體,即便将來考取功名做了官,成日三病兩痛咳咳喘喘的,豈不是更讓你揪心。”

江遠山聽得臉都黑了,拎着麻袋子的手微微使力,捏得手背青筋突起。這女人,嘴裏就沒句好話!

雖然白小芽說得難聽,但江遠山心裏清楚,她說的都是事實。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沒用極了。

父親兄長在世時,家裏的一切,都是他們頂着,所以他什麽都不用操心,真正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可現如今,家中糧倉被毀,新谷未收,即便是收了,一場暴雨,也收不了多少糧。

江遠山手上拎着沉甸甸的糧食,他眼底一熱,心裏五味陳雜,百般不是滋味兒。

接下來的日子,難不成他們一家,還要靠新嫂子來養活?

想到白小芽跑回娘家借糧的畫面,他只覺手中的袋子如有千金重,墜得他想鑽進地洞裏面。

一個已經外嫁的女兒,剛成親便跑回娘家借糧,還不知會受到怎樣的羞辱。

更何況,這個時候,糧食哪裏是那麽好借的?

自責愧疚、以及深深的無力感,讓他整個人越發的陰沉了。

将麻袋子拎到竈房後,他繃着臉一言不發,轉身往後院走去。

李春花見了,忙上前去問:“天色都晚了,你去哪兒?”

江遠山頓住腳步:“去田間鍛煉身體!”

“撲哧”一聲,白小芽笑出聲,但也沒再火上澆油。

她知道冷傲少年生氣了,大概是她說的話,插了人肺管子。

雖然她這具身體年歲也不大,才十六歲,比江遠山還小一歲,但她實際年齡可比江遠山大了好幾歲。

在她眼中,江遠山就是一個還在讀高中的小屁孩,而她已經是步入社會的社畜了。

笑了聲,她便沒再管了,走去竈房洗鍋做飯。

她淘米洗鍋,江玉姝便坐在竈膛前燒火。

“嫂子,以後你做飯,我就給你燒火打下手。”

白小芽笑道:“好嘞,咱姑嫂倆聯手,定然能讓咱家過得紅紅火火。”

“好!”江玉姝重重點頭,火光映得眼裏亮亮的,她一邊往竈膛裏添柴火,一邊和白小芽有一句沒一句的瞎聊。

聊着聊着,她突然紅了眼,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落。

白小芽拿着葫蘆瓢的手停住:“你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還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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