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刷卡進入小區時,身着整潔制服的年輕保安挺直身體面帶微笑地沖莫晗敬禮,她不自在地快步走開。

小區綠化很用心,高大的香樟和梧桐枝繁葉茂,桃樹紫葉李穿插其中,可以想象春天繁花盛開的熱鬧,草地修剪平整,月季花叢順着栅欄一路開過去。莫晗繞過一處水池和涼亭,水池邊的綠柳随風擺動,池中紅色錦鯉成群游動,八角涼亭裏有幾位老人圍坐聊天,老人的上海話聽着絮叨軟糯。

莫晗走了一圈,傍晚時分,小區裏散步的人不少,推着嬰兒車的年輕女人,牽着孩子的老人,停車場的入口陸陸續續有車開進,寶馬奔馳最常見。

找到了7棟。進入需要刷卡,莫晗剛刷開大門往裏走,身後有人快步跑近:“等一下。”

莫晗放慢動作,一只腳抵住大門。那人氣喘籲籲地跑近了,卻停在了門口沒往裏走。

莫晗正納悶呢,身後響起猶疑的聲音。

“莫晗?”

莫晗回頭,對上熟悉的笑臉,一時竟愣住了。她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遇到池野。

過去好像不經意掉落在地的玻璃瓶,回憶的碎片瞬間炸開。

“你叫莫晗對吧,大一服設二班的,聽說你手工很好,我們每周末都會去孤兒院教小朋友做手工,要不要加入我們社工之家?”

“要教什麽?”

“縫紐扣,針線活,折紙,剪紙,橡皮泥,你看你擅長什麽就教什麽。”

“我比較會用縫紉機,孤兒院有縫紉機嗎?”那是莫晗第一次跟池野說話,就成功把他噎到了,在人來人往的食堂門口。

池野是社工專業的學長,社工之家社團的創始人,高她一級,熱心各種公益事業并且小有成就,在學校非常有名,曾被選為蘇州十大傑出青年。模樣好看的他也是學校紅人,是女生們票選出來的校草,不少女生為了接近他加入社工之家,跟着他一起做公益。莫晗的一些女同學也曾為了拿到他的聯系方式跟着社團之家去過兩次養老院,覺得不好玩就再也沒去了。

池野被噎也不生氣,笑嘻嘻地繼續求她:“簡單的針線活可以嗎,做點小裙子什麽的。織圍巾織毛衣也可以,你同學說你織毛衣特厲害。”

“周末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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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莫晗每周都要去她們系主任的設計工作室做樣衣,賺一點生活費。

池野很執着,拽着她不讓走:“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兩個小時就好,上兩節課。具體時間可以安排,看你是上午還是下午。我們都是有車的,包接送。”

“不好意思,我真的沒空。”

“就一次,就一次好嗎,你去上一節課,小朋友很很好相處的。他們很期待你去上課。”

兩人在食堂門口拉扯,惹來不少同學圍觀。池野是校園紅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很快大家議論紛紛,猜測兩人關系。莫晗既尴尬又難堪,迫于形勢勉強答應了。

“就一次哦,我就去一次。”

池野跟中了大獎似的,激動地一把抱住她:“沒問題。”

他的氣味像被太陽曬過的草地,暖融融的清香,讓人很舒服。好幾年後莫晗才知道那是一款祖馬龍香水的味道。

後來莫晗去了孤兒院才理解他當時為什麽那麽執着和激動,他原本請了一個退休老師教孩子們做手工,已經教半年了,孩子們很喜歡那個老師的手工課,可惜老師因病去世,孩子們很難過。池野答應他們,要幫他們再找一個厲害的老師。

教課是假,陪孩子們走出難過才是池野的真正用意。莫晗第一堂課就贏得了孩子們的喜歡。後來,她在孤兒院教了兩年的織毛衣,直到池野大學畢業。大四那年,她獨自在養老院做了半年義工,每

周一課,教老人們織毛衣。

“好久不見,莫晗。”

池野突然的擁抱打斷了莫晗的回憶。

“想不到還能遇到你,你畢業後都不跟大家聯系了,我找你好久。”

池野的熱情與激動讓莫晗有點不知所措,她尴尬地推開對方:“也沒有不聯系,就聯系的少,大家工作都忙。”

池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能再見到你我太高興了,你們同學都沒有你的聯系方式,我都問過了。”

“啊,是嗎?”

莫晗沒想到他居然還幹過這種事。

“你住這邊?”

“嗯?”

莫晗一時沒有轉過彎來。

“你剛搬來這邊是吧,我住這裏,之前我都沒有見過你。”

“嗯,嗯,準備搬過來。”

莫晗笑得僵硬。從過去到現在,她還是招架不住池野的熱情。

池野盯着她的臉輕輕嘆息:“你還是老樣子。”

莫晗匆匆掠過池野的臉,他才是真的老樣子,和以前一模一樣的短寸頭,露出漂亮的額頭,不設防的眼底一如既往的澄澈幹淨。他還是當年的池野。

“你還在做公益?”

莫晗想知道。

池野咧嘴笑了,嘴角的虎牙很有少年氣:“對,我剛從臺灣回來,去那邊參加亞洲第四屆社工交流大會。”

莫晗猜得沒錯,他還在繼續他大學時的夢想。她突然有點自慚形穢。她掏出手機假裝看時間。

池野問:“你住哪間?”

莫晗很小聲:“1801。”

池野聽了很高興:“好巧,我1802,就在你們隔壁。”

莫晗卻高興不起來。

“走吧,改天有空再約,附近有一家我很喜歡的咖啡館,他們家的松子蛋糕很好吃,到時候我請你。”

池野已經開始積極地計劃起以後,莫晗卻在心底嘆氣。兩人走到電梯前,莫晗發現電梯分了單雙號,每層的單號一梯,雙號另一梯。一梯一戶的設計,高檔小區的基本配置。想到不用和池野坐同一個電梯,莫晗默默松了一口氣。

她的電梯先下來,她邊跟池野說再見邊往裏走。

“微信,加個微信。”

池野撲過來,半條腿跨進來,本來要合上的電梯門退了回去。

莫晗此刻很想手機突然沒電。她拿出手機,池野掃她好友添加好友:“你通過,你快點通過。”

莫晗當着他的面通過了他的好友請求,池野這才心滿意足地退出去。

電梯門合上前,池野站在門口沖她揮手,笑得一臉得意:“我要不逼着你添加好友,你肯定不會通過對不對?”

“啊──”

電梯門合上了,光亮的漆面映着莫晗過于驚訝過後稍顯慌亂的臉,電梯語音提醒她刷卡,她掏出感應鎖貼上感應區,輕輕的“滴”聲後18層的電梯按鈕亮了。電梯迅速上行。

電梯門打開就是玄關,鞋架上只有一雙男士拖鞋,角落裏堆着三腳架和未拆包裝的紙盒。

莫晗站在門前不自覺地擡頭環望了一圈,沒有發現攝像頭。做完這個動作後,莫晗忍不住自嘲:“又不是做賊,心虛什麽。”

她苦笑着開門進屋,迎面而來的灰塵氣差點嗆到她。木地板上一走一個腳印,像是很久沒有住過人了。偌大的客廳就一張樣式複古的長沙發,孤獨的擺在正中央,正對着落地窗。窗前種着一棵比人還高的樹,枝幹比莫晗手臂還粗,稀拉拉幾片黃葉子挂在枝頭,水泥材質的方形花盆裏泥巴都幹成了塊狀。

卧室裏的床很大,床上的被褥保持着主人剛起床時的形态,左邊沒人動過的平整,右邊翻開的

被子下面是揉成一團的睡衣。

書房裏的書架上塞滿了書和照相機,書桌上有三臺蘋果電腦,角落裏堆滿了三腳架一類的器材。廚房嶄新的好像樣板間,裏面廚具齊全,但顯然從未使用過。餐廳有一張很長的原木色餐桌,十來個人同時吃飯都沒問題,桌角磨得圓潤,桌面木紋條理清晰,兩條長凳分列左右。

“桌子再大有什麽用,都沒人吃飯。”莫晗默默吐槽。

她打開冰箱,裏面除了幾瓶水之外,就是上次他從孟秋生日會上打包帶走的蛋糕盒子,蛋糕已經吃完了,只剩下盒子。

莫晗撇了撇嘴合上冰箱,轉向其他房間。衣帽間裏三分之二都是空的,俞肖川的衣物以運動休閑為主,黑白灰居多。椅子上堆着一些衣服,其中有一件是莫晗見過的迷彩。兩個洗手間如孟秋所言,确實大的可以跑馬。

莫晗坐到客廳沙發上,望着落地窗外的城市燈火,四散鋪開。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坐在這樣的高度俯瞰上海,跟她在電影裏看到的大不相同,過于陌生導致她有點恍惚,像在做夢又像喝醉了酒,腦子裏暈暈乎乎的,眼睛裏看到的一切卻是那麽清楚,有棟大樓的外牆廣告牌在滾動播放:“我愛上海,上海愛你。”

周五,莫晗請了一天假在家收拾東西。劉淼淼身體不舒服,也請假沒去上班,病恹恹地蜷在沙發裏看着莫晗進進出出地扔東西。

“你怎麽這麽突然,前幾天你還說要續租呢,你搬走了我還要再找室友。”

劉淼淼對于她的突然搬走既高興又擔憂。幾日前莫晗的爆發讓她心有餘悸,可是想到要找新室友她又覺得麻煩,新室友要是還不如莫晗好相處就糟糕了。每個在上海租房住的人都曾有過類似擔憂和苦惱。

“後面三個月你可以再找一個室友進來,收他三個月房租,後面續租再說。收的錢算你的,我不會要。你也可以不找室友,和你的未婚夫好好地獨享三個月二人世界。”

莫晗給她出主意。劉淼淼聽完認真想了一會兒,決定和男友獨享三個月的二人世界。以前她和男朋友再放肆胡鬧,也沒辦法完全忽略莫晗的存在。

“我跟李華解釋了,我們和好了。”

“那就好,要真因為我趕走了你的好郎君,你要恨我一輩子吧。”

莫晗想起李華臉上的嬰兒肥,他應該很愛劉淼淼吧,不然怎麽會如此輕易地原諒她。

“哼,你知道就好。”

劉淼淼趴在沙發上看着莫晗拖出一個巨大的拉杆箱,驚嘆道:“怎麽會有這麽大的箱子。”

莫晗笑笑,她這箱子是三年前在一家布料公司工作時買的,那會兒公司參加了一個設計比賽,她根據公司布料的特點做了很多有意思的衣服來展示公司布料的多種可能性,為了去外地比賽特意買了一個大箱子帶着全部作品去了,拿到了特等獎。公司不僅沒有獎勵她,反倒把她的樣衣和板樣廉價賣給了一個國産女裝品牌,她的設計成了他們的爆款,設計師署名卻是別人。

後來她離職了,因為老板嫌棄她的設計不夠與時俱進,他要她照着大牌抄襲,她不願意就走了。離開時就拖着這個大箱子,一口氣從松江走到了九亭。箱子沒拖壞,人被凍壞了,大病一場。

想到這段過去,莫晗忍不住嘲笑當年的幼稚和理想主義,總想證明自己,但是壓根沒人在乎,傻乎乎地跟自己較勁,跟老板較勁。非得撞了南牆撞到頭破血流才回頭。

莫晗嘆息着将箱子放倒在客廳地上,一點一點往裏填東西。劉淼淼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問起:

“你要搬到哪裏去?怎麽突然要搬走,換工作了還是想通了要回老家嫁人了,是不是家裏已經安排好了?”

故作玩笑的話語裏帶着年輕女孩的好奇與攀比。她的世界就那麽大,玩夠了

找個老實人結婚生子,衣食無憂一生,她覺得這樣就是幸福,其他人都該跟她一樣。

莫晗掃過劉淼淼的臉,她以為自己猜中了,得意地揶揄笑道:“真的呀,是怎樣的男人啊,比你大吧,有錢嗎?”

莫晗搖搖頭,低頭繼續收拾行李。

“不回老家,回我老公家,就在上海。”

用了自己看不起的炫耀口氣,為了在年輕女孩面前掙一口氣。低級的虛僞,可是讓人無比愉悅,前所未有的開心和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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