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華山醫院夜晚的急診室跟白日一樣熱鬧擁擠,有人車禍撞斷了腿,有人喝酒喝到心髒驟停,有人打破了頭,有人突然中風,也有人搶救到一半死去……病人喊痛,家屬哭鬧,醫生護士忙得團團轉。

好在亂中有序。南希陪着孟秋去拍片檢查了,莫晗交完費用送邱檬離開,她堅持跟到醫院。

“別太着急,她應該沒事的。我看醫生沒那麽緊張,應該沒有大問題。”

邱檬反過來安慰莫晗,她看起來比南希還緊張。

“之前檢查醫生說她子宮壁天生偏薄,要是這次弄不好以後懷孕會比較困難。”

莫晗怎能不擔心。要不要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一回事。孟秋最後下定決心留下孩子,還不是擔心以後,明明一肚子害怕。

“我看她男朋友不像在意這些的人。”

“他在意不在意不重要,孟秋自己在意。”

醫院門口有人推着輪椅要出去,輪椅上坐着少了一條腿的少年,蒼白的面孔上都是茫然與悲觀,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眼底卻已見滄桑。邱檬錯身讓路,大概明白了莫晗的擔心。好手好腳的人突然沒了腿,哪怕以後也能找到繼續面對生活的辦法,但總歸是缺了一條腿。有的選和沒的選大不相同。

“希望她沒事。”

莫晗把邱檬送到門口,轉身回到醫院,孟秋還在檢查中,南希站在一旁等待,一頭汗濕的短發貼着頭皮,右臉又腫了一圈,發紅的眼睛應該是哭過了,褲子雙膝上跪出的灰印還在。他看到她馬上低頭。

“醫生怎麽說?”

莫晗主動問他。

“孩子暫時沒事,但是她身體很虛弱,以後不知道……”

南希越說越小聲,醫生講得比這個更嚴重,孟秋不适合懷孕,意外流産可能會要了她的命。莫晗看到他捏着衣角的手在微微顫抖,想想他比孟秋還要小兩歲,輕輕笑了兩聲:“怕了吧?”

南希微愣,随即咬着牙關點頭,腮幫繃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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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晗反過來安慰他同時也是自我安慰:“沒事的,醫生說沒事就沒事,養一養就好了。”

南希仍在驚惶與後怕:“都是我不好。”

莫晗取了一杯熱水遞給他,逼着他坐下來。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看着護士病人來來往往。

南希喝完了熱水小心地看莫晗:“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孟秋說什麽都會跟你說。”

莫晗點頭示意他問吧。

南希舔了舔嘴唇沒有馬上開口,似乎有些緊張和猶豫,也可能是沒有想好怎麽問。莫晗今天已經見識過他的笨嘴笨舌,耐心地等他準備好。

南希終于鼓起勇氣,目光堅定而誠懇:“她為什麽願意留下這個孩子,我知道這樣問很過分。我常常不确定她是否是真的願意跟我在一起,是否真的喜歡我。我看過她和別人在一起的樣子,跟和我在一起是不同的。她說是可憐我才和我在一起的,我──”

他說到一半聲音哽咽地沒辦法繼續往下說了。

莫晗看着他背過身去,擡手不停地抹着眼淚。原來在孟秋面前,他也是一樣的卑微與脆弱,跟其他男人一樣。絕情或許不過是迫不得已的自保。她從包裏抽了紙巾遞給他,“孟秋特別驕傲,你知道的,漂亮又有才華的女孩都容易驕傲,特別是在感情裏。”

南希沒有轉過身來,擦過眼淚的紙巾被他揉成了一團攥在手心。他當然知道孟秋很驕傲,當初深深吸引他的正是她毫無遮擋的驕傲。天天泡在實驗室的不管男人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沉悶,他也差不多。但沒想到會遇到她這個異類,美貌不僅沒有減弱她在專業上的能力,更讓她像個闖入異世界的太陽,火熱耀眼,叫他過目難忘。他追着太陽跑,早就做好了被

灼傷的準備,但是真正被灼傷時又疼得落荒而逃。

莫晗等他轉過身後才問他:“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她和你在一起是不同的?”

南希苦笑都帶着酷:“她說過是可憐我。”

莫晗嘆氣:“你就沒有口是心非的時候嗎?”

南希猛得看向她。

莫晗無奈地撇嘴:“這世上有些人看着跟太陽似的,其實也就是看着像,大家都是月亮,靠着別人的光芒才能發光發亮。”這一刻她想起了家裏亂成垃圾場的池野。

南希如遭雷劈,愣了幾秒後猛得看向莫晗,表情從震驚的不敢置信漸漸變成被點透的清醒。

人愛得卑微時便容易悲觀和自憐,也容易誤會。南希覺得自己很卑微,孟秋何嘗不是?莫晗長長地嘆氣:“如果你是真的不想再見她,這次最好談清楚。”

南希拼命搖頭,恨不得把頭搖斷。

“不,我要見她,我要跟她結婚。”

他眼底又有了光。

莫晗欣慰又羨慕地笑了。

護士出來喊家屬進去,南希掉頭就往裏鑽,太過着急撞到了門框,整個人都彈出來了,被護士白眼警告:“慌什麽慌,人還好好的呢!”

莫晗笑完他莽撞,放心地尋了安靜的角落打開手機,方愛梅的三個未接來電帶來的沖擊好像早就準備好了,已經失去了想象中的威力。半月前方愛梅曾鄭重其事地打電話問她:“爺爺走了,你會回來的吧?”當時她剛還完因為莫川欠下的信用卡,什麽都沒說。方愛梅挂電話時很失望,反複地說:“你爺爺最疼你了。”

不過半月時間。她淡定地定完機票又回了幾個工作上的微信後才回撥電話給方愛梅:“我今晚的飛機,明早到家。”

“好,到了說一聲,讓你姑父去接你。”

方愛梅如意料之中的平靜,甚至帶着一點笑意。這一天來得并不突然,大家都做好了準備。

“不用,我自己叫車。”

“你一個人回來?”

方愛梅還有閑心關心別的。電話裏傳來隐約的唢吶聲,聽不出喜慶還是哀怨。

“嗯,一個人。”

莫晗猶豫了幾秒,俞肖川有在微信上問她:“在外面嗎,怎麽沒接視頻?”她錯過了他的視頻電話,還沒回複他。

“帶回來看看也好,大家都在。”

“多吓人,大家都在。”

莫晗想象俞肖川被家裏人圍住的場景,荒誕到失真。她趕緊抹去這多餘又恐怖的想象。有些事光是想想都不行。

“你爺爺生前一直念你的事情。”

方愛梅又在重複這些話。莫晗沉默不應。電話裏有人喚方愛梅,問她白布放在何處,她答了位置,在舊衣櫥上方的兩個木箱子裏,滿滿兩箱,莫尚榮五十歲時就早早買來備好,放了快三十年了。莫晗曾經取過部分做衣服胚樣。

“還能用嗎?”

莫晗問方愛梅。

“肯定能用,布又放不壞,再說你爺爺買得都是好東西。”

那批布是早就倒閉的國營紡織廠做的東西,用料紮實,品質都優于如今一些棉麻布。莫尚榮曾大方地要分她半箱做胚布,平時方愛梅偷扯半米都會被他念很久。

電話裏那人沒找着,又來問方愛梅。她移到舊衣櫥的房間,唢吶聲聽得清晰,百鳥朝鳳遇到喜事便歡喜,遇到喪事便悲傷。唢吶聲敲碎了平靜,莫晗不得不深呼吸調整。

“是牟叔叔吹的唢吶?”

這位牟叔叔是莫晗小學同學的父親,十裏八村紅白喜事吹唢吶的都是他。他只會百鳥朝鳳。

“還能有誰,就他會吹,現在年輕人都不學這個。”

方愛梅找到了白布,箱子被打開的聲音吱吱

呀呀的,帶着一股許久沒有打開過的老舊勁兒,有人開始在旁邊扯布。布料撕開的聲音如鞭炮炸裂。

方愛梅跟那人說:“你看都好好的,能用呢。”

那人說:“還是以前的老東西好。”

莫晗默默挂了電話,回到病房看孟秋,虛弱的她已經睡了。南希守在一旁,用手勢告訴她沒事了。

莫晗什麽也沒說,離開醫院後直接打車去機場。

殘存的夜色裏霧氣缭繞,車燈的光芒照不到遠處,只能辨清山路兩旁叫不出名字的樹木,有高有矮有密有疏,葉片上挂着白霜。遠處大山深沉的顏色裏沾染的都是深秋的冷氣。早早蘇醒的雞鳴狗叫此起彼伏。已經鋪上水泥的山路盤旋向上。

司機用不标準的普通話問莫晗:“沒走錯吧?”他也是從山裏跑到城裏找活兒的人,才願意接下這淩晨來的從機場跑鄉下的急活兒,但對陌生山路依舊保持本能地畏懼。

“沒走錯,再往前一點就到了。”

司機狐疑地繼續往前。走了十多公裏山路了,路邊只有零星房屋,破敗外型像是很久沒有住人了。莫晗記得以前那些房屋都是方圓十裏的富人家。她降下一點車窗,冷空氣迅速進入卷走了車內一些暖氣。

繞過一處山坡大彎後,車前陡然平坦開闊,天色突然亮了,紅日從遠處山頭蹒跚而起,濃重的霧氣開始稀薄。路旁氣派的洋樓漸漸增多,莫晗記憶裏的舊房子都被拆掉了。終于有了點人氣,司機表情變得輕松起來,愉快地吹起口哨:“今天終于放晴咯,都下了半月的雨了!你運氣真好,一回來就天晴。”

連續不斷的鞭炮聲響打破了晨間的寧靜。

莫晗提前下車,司機不解。

“家中爺爺剛過世,就不用送到門口了。”

大清早的,她怕司機忌諱。農村人愛迷信這些東西。

司機了然,掉頭走前好心補上一句:“老人離開是常事,節哀。”

人老了,連死亡都成了常事。“老而不死是為賊”的俗語農村人都會念。連醫院都不願意去的農村老人更容易聽天由命,是豁達也是無可奈何。醫院也沒辦法阻止衰老疾病和死亡。

晨光已經鋪滿路面,草木上的白霜被照得晶瑩。空氣裏的暖意有限,冷風從四面八方卷來。莫晗豎起風衣領子,邁動腳步向前。

唢吶聲比鞭炮聲更具威力,淩厲地劃開所有,包括人心。女人的嚎哭聲毫無預警地響起。莫晗面無表情地接近那棟只在微信視頻裏見過的陌生又熟悉的小洋房。院子裏來來去去忙碌的人,頭上的白布刺眼。

莫晗推開院門。

院子裏的人好像被按了暫停鍵,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她。都是莫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唢吶聲停了一拍又繼續。

穿着黑棉襖的胖婦女不确定地大聲問:“莫晗?”是鄰居家的粗嗓門嬸嬸,已看不出當年的苗條身段。

屋裏女人的嚎哭突然停了下來。

莫晗看到小姑莫青萍頂着白孝布從靈堂奔出,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冰涼的眼淚蹭到她脖頸。

“你爺爺走了。”

嘶啞的嗓音好像一架老風車。莫晗很不自然地擁住她,聞到了她身上濃烈的松香味,帶着死人的氣息。老家風俗習慣在靈堂點幾個松香油燈,燃到逝者入土。小姑頭上也添了很多白發。莫晗看到莫青松沉默地舉着一串鞭炮走到院子外點響了。山中風俗,子孫回家奔喪都得先點上一串鞭炮,告訴老人:“我回來了。”

鞭炮響完,莫青萍松開她雙手扶着她的肩膀親昵地又捏又揉:“好久沒見了,你怎麽過年都不回家啊。你瘦了好多,工作很忙吧?坐飛機還是動車,轉車麻不麻煩?你是第一個回來的,大家都怕你沒時間,真難得,你爺爺沒白

疼你。你堂姐帶着雙胞胎從四川回來,剛上飛機不知道晚上什麽時候到。你表妹已經在高速上了,和莫川一家一起。莫繁也到機場了。你堂弟估計明天才能回來,也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還有你倆個堂哥後天中午才能到,你大伯都要生氣了。你餓不餓,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不等她反應,莫青萍已經跑開給她找吃的,邊跑邊沖幾個鄰居說:“我家莫晗回來咯,從上海回來的,連夜趕回來的,第一個回來的是她哦,我家老頭最喜歡她了。”

溢于言表的喜氣頗為誇張,莫青萍一向如此。看着她長大的鄰居們如今看她如看陌生人。她離家多年,早就沒辦法叫出鄰居們的稱呼,有很多人她看着也很陌生。

放完鞭炮的莫青松叼着煙進了院子,身後跟着兩個叔伯,裝束和莫青松一致,巨大白色孝布裹身,腰間結着樣式講究的草結,頭上戴着精致的竹紮孝冠。孝子的打扮比孝女隆重。

“莫晗?”

小叔莫青海陌生打量的眼神和鄰居嬸嬸并無差別。莫晗擠出笑臉。莫青海這才不痛不癢地嘆道:“居然是你第一個回來。”

莫青松接了句:“她剛到。”

大伯莫青陽沉默地掃過她,轉身招呼已經換裝完畢的道士:“人到齊了嗎,什麽時候開始?”

莫青海自然跟了過去,一邊給道士們遞煙一邊叮囑他們搞得熱鬧點,不能失了排面。

“我家老頭喜歡熱鬧。”莫青海不停地強調。

莫青松碰她手臂:“餓了就去吃飯,累的話上樓先休息。”

莫晗看到莫青松頭頂的白發,比視頻裏紮眼多了。三兄弟裏最年輕的叔叔莫青海也駝了背,身形不如以前高大。去年年底切了半個胃的莫青陽渾濁的眼珠再無當年的清亮,已經是實打實的老人模樣了。

三年時間,泥巴山路變成了水泥路,舊洋樓人去樓空,新洋樓取代了舊屋。老家什麽都在變,離開的年輕人們假裝一無所知。她躲在上海,莫川躲去長沙,莫繁躲去廣州,堂姐躲去成都,堂哥堂弟們躲去了深圳。最終誰都逃不開這些變化。

莫晗經過靈堂,道士們已經開始準備早上基本的儀式,松節油重新添滿,經書翻開,停掉的唢吶再次吹起。三兄弟齊齊跪在靈位前,大拜磕頭上香。靈位上挂着莫尚榮五十歲時拍的照片,過于年輕的微笑面容讓人感到陌生,清亮的眼神和莫晗的記憶相差甚遠。她看着照片都無法回想起當年他的模樣,腦中記憶早被視頻裏老人蒼老的面容與渾濁的眼神覆蓋。人的記憶會被疊加重置,過去被現在,現在被未來,人能記住的事情有限。所以人類發明了照相機攝影機,留下那些容易被遺忘的時間。

莫晗拿出手機,拍了一張靈堂照片發到豆瓣。

“記憶。”

她為數不多地配上了文字,害怕單憑照片無法喚起此刻的感覺。

三兄弟拜完起身,大伯莫青陽柔聲喚她:“晗晗你也拜一下,剛回來跟爺爺打個招呼。”

莫青松跟着附和:“對,你拜一下。”

莫晗跪下磕頭,眼角酸得厲害,不是因為道士吟誦經文的調子悲傷和唢吶聲凄涼,也不是為了已經離開的莫尚榮,而是大伯一聲熟悉的“晗晗”。只有大伯愛這麽叫她,一切都變了一切又沒變。

莫青萍舉着一雙筷子出來喊她吃飯。她拜完被拉進了廚房,裏面兩個廚師正在準備流水席的菜,肉香四溢。懷抱小孫女的方愛梅遞給她一個大碗,裏面堆滿了不同種類的蔬菜,都是她喜歡吃的。

“怕你吃不下肉,讓張伯他們給你單炒了幾個素菜。”

莫晗捧碗坐下,方愛梅坐她對面,懷裏剛滿月的侄女莫雲睡得正香。

“你小姑說你瘦了好多我還不信,工作很忙嗎?”

“最近确實

有點忙。”

莫晗不打算說她已辭職在家。

“要注意休息。”

莫晗扒飯,做了很多年流水席廚師的張伯炒菜味道和記憶中差別不大,喚起了很多當年跟着大人吃流水席的記憶。莫尚榮重人情愛熱鬧,愛吃流水席。鄰居親戚家不管紅白事,他都很積極地走動,大多時候都會帶上莫川。莫川小時候長得白白淨淨又聽話乖巧,到哪兒都讨人喜歡。莫尚榮最喜歡的其實是莫川。有次莫川不在莫尚榮帶上了她。上席前,他問她想吃什麽,她回青菜。他讓張伯單獨給她炒了一份當季的小油菜并讓她留在廚房吃飯,她認為這是莫尚榮對她的特別照顧,滿足地留在廚房吃飯,張伯給她分了半碗辣椒炒肉:“光吃菜哪行。”

她吃完去找莫尚榮,看到坐在席間主位的他正與人開心地推杯換盞。

有人問他:“今天怎麽沒帶你乖孫?”那人身旁坐着他家小孫子,捧着豬腳吃得滿嘴是油。

“他跟他媽媽出去了。”

他羨慕地盯着對方小孫子,誇小孩會吃:“我家小川也喜歡啃豬腳,待會兒給他包一分帶回去。”

又有人問他:“你不是帶了孫女來?”

他哈哈一笑:“大丫頭老張一碗青菜就打發了,是個好養活的,以後肯定招婆家喜歡。”

一桌人哄笑不止。

七歲的她獨自走了五裏山路提前回家,莫尚榮回來看到她只是淡淡一句:“你自己回來了哦。”打包帶回來的豬腳都給了莫川。

莫晗大口吃飯,看起來像餓壞了。

方愛梅讓張伯舀了一碗排骨海帶湯給她,湯上飄着厚厚的油脂。莫晗喝了一口便放下。

“你爺爺走前一直在念你。”

“那怎麽沒給我打電話?”

“怕你工作忙吧。”

方愛梅輕聲笑笑,懷裏的莫雲睜眼看了看又閉眼睡了。

“是吧。”

莫晗跟着笑笑,埋頭繼續吃飯。張伯新炒了一份辣椒炒肉端上來。

“光吃菜哪行。”張伯跟以前一樣。

莫晗道謝,夾了一筷子辣椒炒肉就飯送到口中,熟悉的辣味直擊舌頭。

“你爺爺前天走的,前一會兒還在逗雲雲笑呢,喊了我一聲,回頭就看他歪頭倒在了椅子上,還笑着呢。我大前天剛從長沙回來,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快不行了想看看雲雲。他一直想看雲雲,孩子見着人就放心地去了。大家都說是喜喪,老人走前沒受苦。”

方愛梅絮叨地講起莫尚榮死時的場景和他死前的一些事情。老人死前意識很清醒,一點都不糊塗,村裏其他同樣還在世的老人都很羨慕。他死前一周已經把後事交待清楚,連孝子孝孫簿如何撰寫都交待好了,未婚的莫晗排名一定要寫在衆位堂姐堂妹前。他曾特意提醒方愛梅別忘了這件事:“沒出閣就是莫家人,嫁出去就是外姓了。”他一向注重這些舊俗細節,以前村裏人的喪事都要請他打理這些細節。

莫晗問:“他很喜歡雲雲?”

方愛梅難掩得意地笑了笑:“雲雲是他第一個重孫女,疼着呢,滿月宴包了好大一個紅包。”莫雲正在睡夢裏咂嘴。

莫晗好奇:“他給夏夏多少?”莫夏是堂哥兒子,是莫尚榮的長重孫。

方愛梅撇撇嘴:“長重孫肯定不一樣。”

莫晗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那小凡呢?”莫宇凡是莫川兒子,小莫夏五歲,是後面的重孫。

方愛梅把話題岔開,“你那位沒說一起來啊?”

莫晗低頭哼笑:“嗯,他忙。”

莫晗吃完了一大碗飯菜,後端上的辣椒炒肉也吃了大半。困意随着飽飯後升高的血糖而來,帶着連夜趕回的疲憊一起,催得她困倦得連打哈欠。外邊唢吶聲歇了

會兒又開始了,道士們含混不清地吟誦着無人聽懂的經文。莫青萍哭了一陣,換上了大姑莫青秀,大伯母偶爾接力嚎上幾句。哭喪和哭嫁都是老家風俗,哭得越熱鬧越好,哪怕沒人想哭也要硬着頭皮裝模作樣地哭一哭。這種事都是女人的專屬和義務。

晨光照進室內。方愛梅感嘆:“你爺爺真是個好人,天都給他放晴了。”

莫晗看到窗外大伯和兩個鄰居站在院子裏有說有笑地聊着天。莫青松在院門口接電話,說得嘻嘻哈哈。小叔進來問張伯還要補買多少斤牛肉,啰裏啰嗦地交待張伯流水席必須搞得紮實點用料足一點不能小裏小氣給大家看了笑話,反複強調莫尚榮生前最重面子,千萬不能給他丢了面子。

莫晗聽得哈欠連連。

“你上去睡會兒吧,今天好好睡一覺,後面兩夜有你們這些小輩熬的。”方愛梅帶她上樓睡覺。

樓上三房一廳兩衛的格局和城裏商品房沒兩樣,裝修風格一看就是莫川的手筆,清爽的宜家風賞心悅目。主卧是莫川兩口子的,梳妝臺上放着用了一半的護膚品,萬虹偶爾也會帶着孩子回來住幾天,次卧的上下架子床上擺着一些布偶玩具,莫宇凡的汽車玩具擺滿了角落。最小的房間裏突兀地擺着莫繁用過多年的舊床,原有的書桌擠在角落裏,桌上放滿了雜物。和另外的房間對比鮮明。莫晗自然地選擇了舊床,方愛梅說是特意給她和莫繁準備的。

莫晗坐到床邊摸着熟悉地舊床頭對方愛梅說謝謝。

方愛梅不自然地哼了兩聲,轉身下樓忙別的去了。

說來奇怪,莫晗沾上枕頭就着了,外邊的吵鬧沒有對她産生任何影響,多日的失眠也不見蹤影。

很多年前的舊事紛紛擠入夢中。

“爺爺我想買一盒彩筆。”

“買那沒用的東西做什麽。”

“老師讓買的,上美術課用。”

“你借同學的,那個又不是天天用。”

莫尚榮不耐煩地推開了她。換成莫川上前:“爺爺我要一盒彩筆。”

“十塊錢夠不夠?畫畫得好好學,以後當畫家。”

莫尚榮笑容滿面地掏錢。

莫川拿了錢興沖沖地跑來給她:“姐,去買彩筆。”

她轉身抹去眼淚。

畫面一轉。

她把成績單遞給莫尚榮。

“第一名,又是第一名,還是我家姑娘厲害,這麽多人都能拿第一名。”

莫尚榮拿着她的成績單走出去吆喝着給人看

“你看看,我家莫晗,第一名,年級第一名,我要給她獎勵五百塊。”

畫面變換。

昏暗的燈光下,一家人圍坐一圈吃飯。

方愛梅臉色被燈光還暗:“你那專業讀了沒用,要麽換專業要麽不讀了,跟你堂姐一樣出去打工吧。”

莫青松繃着臉:“早知道你要學裁縫,那還讀什麽書,不如早早回來跟你媽學還更快。”

暗色裏的她看不清楚臉,低着頭一聲不吭地扒飯。

燈光下的莫尚榮大力地拍着桌面:“考上了就讀,管它什麽專業,讀完了都是大學生。你們不出錢,我出。”

畫面再次切換。

桌上擺着她的手機,手機裏不斷傳出莫尚榮的說話聲。

“你在忙啊?上班?哦哦哦,好好好,那我就不跟你說了。”

“诶?怎麽電話打到你那裏去了?哦哦,我打錯了打錯了,你在上海還好啊?”

“你還在上班啊,這麽晚了還在上班,吃飯了沒?吃了啊,你們公司包吃嗎?不包吃啊。那你一個月能拿多少錢哦?跟我說不清楚?你跟我講講我就清楚了嘛。”

“他對你不好?男人嘛,都有點脾氣的

你讓讓人家嘛。女人要溫柔一點,你要改改你那脾氣。”

“明年就三十了哦,老姑娘了哦,再不結婚就不好找人了。這事兒跟我沒關系?怎麽跟我沒關系呢!莫家姑娘嫁不出去多丢人吶。”

一覺醒來,墨黑的夜色從窗外蔓延到屋內。莫晗望着窗外竹林黑影,豎耳傾聽,唢吶聲停了,沒有哭聲,道士們仍在有氣無力誦經,忽高忽低,曲不成調。院子裏沒有鼎沸人聲,晚上的流水席大概已經結束了。

莫晗拿出手機看時間,已過晚上九點,有俞肖川的四個未接來電。她發微信:“手機靜音了在睡覺,有什麽事?”

俞肖川秒回:“我在樓下吃飯。”

“你回家了?”莫晗心中微驚。

“我在你家樓下吃飯。”

俞肖川發來語音,平靜的話語裏夾着道士們含混不清的誦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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