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1)
燒紙屋時最快樂的莫屬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們了,一個個沖着火堆興奮地跑圈圈和尖叫,若不是媽媽們及時出手拉住,膽子大的都快鑽到火裏去了。男人們站得離火最近,女人們大多站得遠遠的,每個人都表情凝重,再無平日的嬉笑狀,安靜地看着紙做的別墅汽車冰箱被大火慢慢吞噬。道士們一如既往地高聲吟誦着聽不清詞句的經文,山上的風将火苗揉成不同的形狀,一會兒飄向左邊一會兒飄向右邊,燒出的煙霧送着吟誦聲飄向了活人未知的遠方。據說道士的吟誦是在連接兩個不同的世界,或許在火堆旁的某處,對這個世界仍有眷念的老人正哀傷又深情地望着他的後人們,默默收下了他們給予的禮物與祝福。
大火燃盡,一串清脆的手搖鈴響,道士們的吟誦戛然而止,人群還沉浸在某種情緒之中,無人說話,就連吵鬧的孩子也停下了嬉鬧,乖巧安靜地待在各自父母身旁。山風刮得人耳朵疼。
莫晗的手冰涼,俞肖川默默攥緊。
舉着招魂幡的道士敲起銅鑼,大氣磅礴的銅鑼聲打破了山間的肅穆,餘音繞過山間,儀式結束,人群恢複熱鬧。孫輩們留下來潑水和檢查,防止殘留的火星濺到附近山林引發山火。俞肖川搶在莫晗前面接過別人遞過來的水桶。
莫晗指指山下:“打水在下面,有條小溪,有點遠咯。”
百米外的小溪雖然不遠,但是拎着水上坡下坡也頗費力。
“攝像機可比這一桶水沉。”俞肖川不以為意地笑笑,跟着其他拎桶的人往下沒走兩步,就被之前打過招呼的莫晗堂哥莫響攔住搶了水桶,轉身就把水桶塞給了兩手空空的莫敢。
正準備偷懶的莫敢嚷嚷:“為什麽給我?”
“難不成給客人!”
“他哪是客人,他是姐夫,其他姐夫──”
莫敢環顧一周,發現其他姐夫正無所事事地紮一堆聊天,馬上閉嘴拎着水桶往下走了。
莫響一身江湖氣,長得也很江湖氣,闊臉濃眉,看着很有大俠範兒。他遞煙給俞肖通話鄉音很重:“你是上海人,做什麽的?”
問得很直白,跟那些姑嬸如出一轍。今早莫晗睡熟時,俞肖川已被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盤問過一遍,方愛梅時進時出,偶爾插上幾句。這些他沒告訴莫晗。
“拍東西的。”
“拍電影?”
莫響雙眼冒光,俞肖川挑眉:“明年會拍一部電影。”他沒有多加解釋,拍電影比拍紀錄片更好理解,再說他确實接了張炀明年主演的電影攝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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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定掙很多吧!在上海買房了嗎?”
“還行,有房子。”
莫響認可地點點頭,有幾分家長派頭,但比莫晗的七大姑八大姨更讓人舒服。他很真誠,俞肖川分得清。
“聽說你們上海人都不喜歡外地人。”
“那是以前的事了。”
這誤解到哪兒都一樣,早上姑嬸們也問了差不多的,說電視劇裏的惡婆婆都是上海人。俞肖川搖頭笑開,眼神飄向不遠處,莫晗和幾個姐妹正在用棍子撥弄灰燼,兄弟們四處灑水。
莫響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小晗是我妹妹裏最不吭聲的,可別讓她受委屈。”
俞肖川掉頭看他,他神情嚴肅,眼神裏的警告不容置疑。俞肖川微微一笑:“當然不會。”
莫晗看到兩人聊了一會兒了,舞着棍子走近,“聊什麽呢?”
莫響中氣十足地笑着調侃她:“什麽時候喝你喜酒啊,這給你的大紅包擱衣櫃裏都快長黴了!”
莫晗親昵地白他一眼,餘光瞥過俞肖川,他嘴角含笑。
“等着。”
她對莫響說。
莫響嘿嘿一笑,叼着煙去幫莫敢拎水了。他們堂兄
妹關系比其他人要親近。
“誰家的?”
俞肖川問莫晗,之前也介紹過,但她兄弟姊妹很多,多了就混淆了。
莫晗耐心地再次告知:“我伯伯家的老二。”
俞肖川記起點頭:“他很關心你。”
莫晗哼笑贊同:“他一個,莫敢一個,加上莫繁和莫川,這麽多兄弟姊妹,就我們幾個比較玩得來。”
人紮堆的地方自然分個親疏遠近。個性相投的,打小就親近。個性合不來的,越長大來往越少。和莫晗他們走得近的堂弟莫敢和堂哥莫響,都是直來直去的個性,莫繁和莫川也沒什麽彎彎繞繞,俞肖川喜歡他們相處的氛圍,簡單輕松,沒有算計。而其他兄弟姐妹們,就沒那麽友好了,說話不是拐彎抹角,就是夾槍帶棒,藏不住的嫉妒和欲蓋彌彰的攀比聽得他耳朵疼。早上盤問俞肖川的人裏就有莫晗叔叔家的姐姐,讓莫敢如喪家之犬的親姐姐,三句不離她老公,明褒暗貶地說莫晗年紀大,質疑他為什麽會看上莫晗,話裏話外都在懷疑兩人的真實關系。上海人不喜歡外地人、上海人摳門小氣之類、嫁到上海也不一定過得好之類的話題都是她先提起的。每次她開口說話,俞肖川都忍不住打哈欠,後來要不是方愛梅出面解圍,他真差點當場黑臉反問那女人:“你就這麽見不得你姐妹過得好嗎?”
撲火的人群裏不見那位讨厭堂姐的身影,俞肖川欣慰地輕哼。
莫晗問:“你跟我哥聊什麽了?”
俞肖川故作神秘:“警告我別欺負你,要不然去上海揍我。”
莫晗噗嗤笑開:“他就看着兇,以前在部隊待了很多年,現在開出租呢,人可是車隊的五星司機。”
下山時,兄弟姊妹間的親疏遠近更加一目了然,分成了好幾撥。俞肖川跟莫晗小聲講他的觀察,被莫敢偷聽了幾句,他指指前方人堆:“有錢的跟有錢的玩,沒錢的跟沒錢的,你看我姐夫以前哪有這麽衆星捧月,現在都圍着他轉。”前方人堆裏雖不見他姐姐,但腋下夾着鱷魚包手裏舉着蘋果最新款的姐夫被衆人圍着恭維好不神氣。
莫繁接話:“那你怎麽不圍着他轉?”
莫敢不屑地嗤鼻:“咱人窮可志不短,大丈夫貧賤不能移。”他說完還特驕傲地拍了拍胸脯。
莫響逗莫敢:“那我們算是窮鬼湊堆了哈。”
莫敢立馬讨好地搭上他肩膀:“我的好哥哥,我可沒這意思。我們啊,就是剛剛好的知足派。”
莫響嫌棄地推開他。
莫繁和莫川笑個不停。
俞肖川看莫晗,想起第一次相親見面時她為了吓跑他故意編的那些話,巴不得他看扁。半真半假的講述裏,有多少不是她這些兄妹的真實寫照呢?別人看好他是因為他擁有很多,莫晗不看好他也是因為他擁有很多。
“看什麽?”
莫晗感覺頭頂都快被他盯出洞了。
莫敢搶着接話:“當然是姐你好看啊,姐你不知道早上姐夫抱你上樓是多麽男人,跟演電視劇似的。”
莫晗瞬間臉如火燒,不自覺地拉開了和俞肖川之間的距離。
沒有眼力見的莫敢正欲繼續添油加醋,被俞肖川一個眼神橫掃噤聲。
馬上招來莫繁小聲嘲諷:“叫你口無遮攔!”
莫川順勢把他拉到一邊,問他要不要去面包店工作。
“你這東游西蕩的沒個正經事,不如好好學門手藝。”
“你要不喜歡做面包,來跟我一起開車得了,我車隊剛好有人轉讓車,大家湊點錢幫你拿下,以後專門跑車得了。”
莫響也加入其中。
莫敢終于有了正經模樣,好好跟他們商量起來。
莫繁偷偷告訴莫晗:“他之前找過他姐夫,他
姐夫安排他去一廢掉的工地當保安看材料,把他氣得冒煙。”
莫晗搖頭不語,俞肖川插話:“要不要我幫忙?”
莫繁趕緊擺手:“別別別,這莫敢沒吃過苦的,不是什麽事都能幹,還是讓他揉面或開車吧。”完了又神秘一笑:“沒準以後跟着我去養豬。”她已經決定跟着他們導師在廣東找塊地方做有機農場了,是個苦差事但是她的程序員男朋友願意跟她一起。她跟莫晗講他們未來的規劃,她男朋友不僅願意參與其中,還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議。聊到一半她問莫敢:“要不要跟我去養豬?”
莫敢嫌棄拒絕,他正在揉面和開車之間猶豫不決,“我姐要知道我去養豬了,肯定得嘲笑我。”
向來喜歡嘲諷他的莫繁沒有趁機譏諷,她不回老家也是怕被說三道四。農民,一直都是最苦也最被人看不起的職業。年輕的農村人都在頭也不回地奔向城市,逆流而行注定會被人嘲笑和看不起。而讓人唏噓的是,城裏人卻在大張旗鼓地回歸農村。後者口中美好安逸的歸園田居,在真正的農村人眼裏或許不過就是閑得沒事兒幹的過家家。
俞肖川以前拍過幾個有錢人的短片,每個人都在鄉下置辦了富有情調的庭院,在城裏待煩了就去鄉下種菜,韭菜麥子都分不清的人帶着上萬的手表拔了幾根草,就對着鏡頭說勞動使人快樂,大談特談返璞歸真。庭院的高牆外,停着扛着鋤頭的真農民探頭好奇。他聽到莫晗對莫繁說:“真農民都讨厭做農民。”順嘴接了一句:“假農民都在贊揚農村的樸素美好。”
莫晗轉頭看他,似有震驚。
俞肖川微微笑着。
莫晗問:“你笑什麽?”
俞肖川歪頭看她:“你笑什麽我就笑什麽。”
莫晗輕輕捶他手臂,低頭笑開。
莫繁啧嘴:“酸。”
莫晗反手掐她,莫繁躲開。兩姐妹鬧成一團,像小孩子似的,你掐我我掐你,嬉笑着互不相讓。
俞肖川被兩人幼稚的行為逗笑,舉目看到被倆哥哥說得凝重的莫敢,以及前方左一堆右一群有說有笑慢慢前行的莫家兄弟姐妹,突然感動無比。真情也好假意也罷,親人之間的牽絆不就如此,紮堆活着抱團取暖,悲歡離合,有壓抑也有快樂。而他們家,除了壓抑還是壓抑,冷清的壓根不像家。
莫晗掐完莫繁回頭,一眼撞進俞肖川眼底,一時辨不清他眼底濃烈的情緒究竟因何而起。她重新回到他身側:“累不累?”
俞肖川搖頭,暧昧反問:“你說哪裏累?”
四周氣氛瞬間旖旎。四周山林送來一陣冷風,莫晗縮了縮脖子挽住他手臂:“好冷。”
俞肖川牽着她的手放入口袋。
山下莫家院落再次響起連環鞭炮。
最後一晚,院中生起了巨大的火堆。整村的莫家人都來了,圍着火堆跟着帶着鬼頭面具的道士們跳起了動作怪異而滑稽的祈福舞蹈,齊聲唱着調子樸素節奏明快但唱詞讓俞肖川摸不着頭腦的古老歌謠。
被熱鬧氣氛感染的莫晗表情也由哀傷變得明朗,一邊舞蹈一邊大聲合唱。不會唱的俞肖川大聲問她:“唱的什麽?”
莫晗看着手忙腳亂學她舞蹈動作的俞肖川忍俊不禁:“我也不知道。”
人群突然開始快速轉圈,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方向變化很頻繁,被迫跟着人群轉動的俞肖川很快暈頭轉向,緊緊抓着莫晗的手不放。莫晗邊唱邊帶着他:“左邊,右邊!”
慢慢跟上了節奏。
俞肖川也聽清了旋律,跟着莫晗一起大聲哼唱。
火光照亮了大家的臉龐,平日裏嚴肅的長輩們都放開來盡情跳舞,放開來大聲歌唱。
節奏歡快的轉圈部分過了之後,鬼面道士獨自吟誦起一段經文,停
止歌唱的人群安靜地圍着火堆轉圈,長輩們的表情漸漸凝重,年輕人也跟着嚴肅起來。道士吟誦完畢,人群裏有婦女獨唱了幾句,婉轉清脆的歌聲穿透夜空,遠處山間傳來回響,好像搭起了一座橋,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對話。圍成一圈的人群無一不肅穆,有長輩低頭抹淚,就連身邊最搞笑的莫敢也在嚴肅聆聽,眼中藏有淚光。莫晗擦淚的動作極快,她以為俞肖川沒看到。在這一刻,歌聲不止連接了兩個世界,也打通了人與人之間并不相同的悲傷。俞肖川牢牢挽住莫晗手臂。
下一秒,人群再次合唱,明快的曲調很快趕走了難過與悲傷,笑容再次回到衆人臉上。
煙花适時四起,照亮夜空。收到祝福的逝者可以再無牽挂的安心離去,送出祝福的親人也将減少遺憾與愧疚安心地繼續前行。所謂祈福,既是為了逝者,也是為了活人。莫晗以前不大理解葬禮為何搞得這麽複雜,但在此刻突然明白了葬禮複雜的意義。在現代人眼裏,舊時儀式過于繁瑣,浪費時間也浪費精力,卻不知這是人類千百年來總結下來的智慧,死亡的恐懼和親人離開的痛苦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消解的,而繁瑣而複雜的葬禮把人群聚在一起,聚集了悲傷的同時也聚集了力量,人群分散了悲傷,儀式消解了恐懼。而現代人不停地簡化葬禮,把死亡變得高效而簡單,來不及消化悲傷的人們只能帶着痛苦孤獨前行。面對死亡,大家只剩下恐懼。
人群唱跳到半夜才慢慢散去。
留下來的人們,圍着火堆坐下,在道士們的引導下,玩起了類似丢手絹和擊鼓傳花之類的游戲。充滿童趣的游戲打破了年齡與身份限制,男女老少不分親疏遠近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
新來女婿俞肖川成了大家重點捉弄對象,連續三次因為反應過慢輸掉游戲的俞肖川不得不拱手求饒,求大家放他一馬。
衆人敲鑼打鼓的讓他抱着莫晗跑一圈才放過他。
“就像昨天那樣。”
莫敢誇張地比劃,男人們紛紛不懷好意地起哄吆喝:“大方點,來一個,別怕醜。”女人們暧昧地笑成了一團。
有點鬧婚的意思。
俞肖川躍躍欲試地看莫晗。
莫晗趕緊躲在莫繁身後,大聲喊着:“又不是我輸了,為什麽要懲罰我?”
“誰叫你們是一家人呢,夫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人群裏有長輩假意主持公道的發聲,年輕的小輩更有底氣地起哄催促兩人快點。俞肖川幹脆地一把拉出莫晗,打橫抱在懷裏。莫晗從掙紮到認命不過瞬間,趴在他懷裏任他痛痛快快地跑了兩圈,再下來從頭到腳紅成了蝦子。
衆人哄笑鼓掌,道士們把鑼鼓敲得震天響。
兩人趁機退出游戲,其他人加入繼續玩。
院子裏人群忘了疲憊的熱鬧,更襯出靈堂裏空無一人的安靜。兩人在靈堂坐下,靈位上的莫尚榮笑得滿足安詳,棺材四角的長明燈火被微風吹得搖擺。
“再過一會兒,就要走了。”
莫晗對着莫尚榮說,後悔也遲了,不舍也來不及了。那些感激與怨憤,都不會再有了。
俞肖川牢牢攥緊莫晗,希望這樣能夠分攤到一點她的悲傷與難過,又希望能夠給到她力量。他望着老人的遺照,默默地許願和承諾,期盼得到老人祝福,能把身邊的女人一輩子拴在身旁。
老人寂靜無聲地注視着兩人,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了天邊模糊的微光裏。長夜将明,人群的喧鬧也掩不住四處漸起的雞鳴狗叫。道士們重回靈堂,擡棺的鄰居叔伯已經做好換裝準備,白衣黑褲粗膠鞋整齊劃一,再次聚集的親人排着長隊不聲不響地與棺木中的老人做最後告別。
封棺儀式開始,肅穆的铳聲仿佛要震開天地。最後一顆封棺木釘敲入棺材,準時趕上第一抹晨光躍出山
頭,送行的唢吶吹起哭腔般的調子,領頭道士揮動引路鈴铛,莫青陽抱着靈位慢慢走出莫家院門,身後莫青松和莫青海扛着巨大的白色孝旗,八位擡棺人吆喝着擡棺而出,浩浩蕩蕩送行隊伍緊随其後,漫天飛舞的紙錢迎來最終天明。
晨光鋪滿大地,山中道路蜿蜒崎岖,冰涼刺骨的山風吹不散林中潮濕大霧。送行隊伍走得熱鬧緩慢,山道兩旁站着圍觀的放牛人。每走一段,孝旗插地,铳聲震天,道士們敲鑼打鼓吟誦經文,莫家後人跪滿山路,看着擡棺人喊着號子首尾角力,贏得一方換到前方。孝旗起,隊伍重新前行,如此重複循環。
最後送別的肅穆與哀傷被重複的儀式漸漸淡化,漫長又崎岖的路途讓人群失去了耐心,圍觀擡棺人之間的較勁成了有趣的娛樂項目。
最後一段,道士誦經還未結束,跪倒的人群已經有很多人站起,為擡棺人的較勁吶喊助威。好熱鬧的年輕人甚至沖到前面幫忙助力。
跪在隊伍末端的莫晗仍舊堅守規矩,紮實地伏倒在地,等道士誦經結束後才在俞肖川的幫助下艱難地撐地而起。
俞肖川幫她拿去額發上沾上的枯葉,卻看到她臉上突然湧出的兩行眼淚,來得無聲無息。
擡棺人較勁的低吼換來人群的加油歡呼,道士們的鑼鼓跟着擡棺人的號子節奏敲得緊密急促。
平靜的莫晗靜悄悄地哭倒在俞肖川懷裏。
“以後回家再也看不到他了,也不會再有那些不想接的電話了。”
從莫尚榮的棺木離家開始,離去的真實感才一點一點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吞噬了莫晗,無法再見留下的不僅僅只是愧疚與遺憾,失去的感覺更需要時間适應和習慣。人群的熱鬧是暫時的,它可以緩解悲傷但無法消除。沒了人群的庇護,獨自面對的無措與茫然将會持續很久。時間才是真實而殘酷的良藥。
當第一捧土撒上棺材,人群就開始散去。等到墳包成形,墳前只剩下莫家叔伯姑嬸,以及不多的堂兄姐妹。道士早走了大半,主事的道士完成任務似的拍拍身上的土,打着哈欠說:“待會兒回家估計能一覺睡到明天中午。”
莫敢插完最後一捧紙花跳下墳頭跺着滿腳的濕泥:“以後我死了一把火燒了,千萬別這麽麻煩。”
換來莫繁吐槽:“以後你想這麽麻煩都不行了。”
莫響插嘴:“聽說隔壁縣已經不準土葬了,我們這邊也快了。”
年輕人對待生死的态度,大多比老年人潇灑。
莫家叔伯點響最後一卷鞭炮,山林很快重回寂靜。接近正午的陽光穿透山林,也沒能趕走多少山中的寒意。陣陣冷風攪動山林。
莫敢裹緊外套低聲嚷着:“再待下去得凍死在這兒了。”
早就凍得搓手跺腳的莫家叔伯帶頭往山下走去。
掌心涼如冰的莫晗凝望新墳包,搖搖俞肖川的手:“我們也走吧。”
“不多留會兒?”
莫晗遙望遠方,碧空白雲大山綿延,下山的路劃開了山林。莫家長輩已經走遠,小輩們三三兩兩跟在其後。遺落樹梢的紙錢飛起又落下,不知歸處。
“人死不能複生。”
“走吧。”
兩人攜手下山,剛走到馬路上,便撞見駕車離開的莫川一家,莫宇凡看到俞肖川,竟要下車讓他抱。萬虹拗不過他,打開車門放他下來,莫宇凡一頭紮進俞肖川懷裏,俞肖川抱着他親了又親。
萬虹對莫晗說:“這要是自己孩子,還得了。”
俞肖川也聽到這話,筆直地看過來,莫晗低頭假裝沒看到。
莫川提起還錢的事,被莫晗揮手打斷:“以後再說。”
俞肖川也正偷偷向他使眼色,他機靈地換成一句:“祝你們早生貴子。”
莫晗一邊瞟俞肖川一邊催他快走。
俞肖川跟莫宇凡說完再見,又沖莫川點頭:“借你吉言。”
兩人繼續順着大路往前走,陸陸續續遇到了堂哥莫響和其他堂兄姊妹離去的車,個個都說有事要忙先走一步。俞肖川也接到了工作電話,催他回上海。莫晗也不例外,微信裏一堆待處理的工作。兩人回到莫家大院,不再熱鬧的大院感覺很陌生。
莫繁正在收拾行李,她定了晚上的飛機。方愛梅往她包裏不停地塞東西,葬禮上剩下的臘肉,家裏熏的臘魚火腿,鹵過的豬蹄雞腳,邊塞邊念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都不多住幾天。午飯都不吃就都跑了。”
看到莫晗又問她:“你呢,不住幾天嗎?”問完目光停在俞肖川身上,期待他能做主。俞肖川默默看莫晗。
“下午就走。”
莫晗已經做了決定。
方愛梅并不意外:“就知道你也一樣,東西帶一些走。”
俞肖川看了眼莫晗,補充解釋:“這次來得匆忙,上海那邊還有事,等空了再來。”
方愛梅勉強擠出笑臉:“是啊,都是臨時臨了趕來的,沒辦法。你們還是忙點好。”
屋外莫青海駕着電動三輪進來,招呼莫青松和莫青陽把從鄰居家借來的桌椅搬上車,三人對話傳入屋內。
“二哥,我發現我不敢一個人待在屋裏頭,有點怕。”
是莫晗叔叔莫青海。
莫晗大伯莫青陽笑話他:“你就是膽子小。”
莫青松說:“其實我也是有點怕,大哥你沒得感覺啊?”
莫青陽沒吭聲。
“反正我是不敢一個人待得屋裏頭,老頭常坐的那張椅子我準備燒了給他。”
莫青海又說。
三兄弟不說話了,很快桌椅裝好,莫青海駕車給人送去了。
院子裏剩下莫青陽和莫青松兩人。
“你屋裏頭小孩都走了?”
“老三剛走。”
“我家兩個還在,下午走。”
“都忙得很。”
“總覺得老頭還沒走。”
“嗯,昨天我起床,感覺他在我床邊站了會兒。”
“你不怕?”
“你親爹,怕什麽?”
被怼的莫青松半天沒吭聲,只剩下莫青陽獨自在說。
“好像聽到他跟我交待什麽兒孫自有兒孫福,還要墳前種幾棵桃樹。讓你別幹重活了,老三少打牌,幺妹兒脾氣要改。他有說讓大姐離婚呢。”
“他管得真多,大姐今年都快六十了,離麽得婚。”
莫青松輕聲念叨,兩人同時嘆息,沉默了一會兒後又聊起了村裏選舉的事情,七七八八的,俞肖川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又把注意力轉回屋內。
莫繁嫌方愛梅塞得東西過多,拿出了一些。方愛梅無奈又無助地在一旁阻攔:“鹵肉這麽一小包,你拿出來幹嘛?”
“安檢不能過。”莫繁又拿出一包熏魚,“這個味兒大,回去箱子都是那味兒。”
“那臘肉多帶一塊好了。”
方愛梅從廚房拎出一方臘肉。
“沉死了,安檢超重了得補錢的。”
莫繁堅決不要,合上了箱子。
方愛梅舉着臘肉呆站在一邊。
莫晗接過她手上的臘肉:“她不要的都給我好了。”
方愛梅這才挂上一點笑容,開始忙裏忙外地給她準備東西。莫晗默默跟在她身後幫忙打下手,俞肖川看了一會兒後走到院子裏幫莫青松他們搬桌椅。
廚房裏都是流水席剩下的大魚大肉,方愛梅恨不得莫晗全都帶走。
“今年過年回來嗎?”
莫晗沒應,方愛梅又問了一遍:“不回來啊,去他家過?”
“還沒定呢。”
莫晗假裝聽不懂方愛梅的暗示,掏了一盒腌蘿蔔,又拿出另一盒繼續裝。
“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咯,你裝那麽多蘿蔔幹什麽,胃不好少裝點。”
方愛梅正在打包鹵肉。
“他愛吃。”
莫晗說完掃了眼窗外,俞肖川正和莫青松合擡一張桌子。
方愛梅沉默了片刻又出聲提醒她:“那邊還有豆角和黃瓜。”
莫晗各裝了一盒。方愛梅嫌她裝得不嚴實,打包完鹵肉後又重新裝了一遍。
“你見過他父母了,好相處嗎?”
“他媽他姐都不喜歡我。”
莫晗直言不諱,有些故意。
方愛梅聽完沉默,反應跟當年她說任遠行母親不喜歡她差不多。過了會兒,方愛梅說:“肯定是你做得不夠好,不然人家也挑不出你毛病。他對你挺好的。”說的話也沒變,嫁人本身遠比嫁給什麽人更重要。如果嫁不出去,肯定都是她的錯。這一次莫晗不想再沉默。
“确實都是我的錯,出身平凡,學歷普通,窮設計師一個,年紀不小了,長得又一般,還特別不會來事兒,毛病太多,挑不過來。”
莫晗一口氣說完,想象中的快感并沒有如期而至。
方愛梅轉身撞翻了案板,已經包好的小塊臘肉散落一地。她急急忙忙地彎腰去撿,腦袋擦過桌邊的菜刀。莫晗眼疾手快地拿走菜刀,吓出一背冷汗。
“媽──”她想道歉。
方愛梅避開她視線,一邊撿肉一邊叮囑:“這肉你要凍起來才不會壞,想吃就拿一塊,都切好了。”
她又取了兩塊臘魚包好。
“這魚是你大伯去河裏撈的野生鲫魚,外邊買不到。加點豆豉蒸一蒸就很好吃。對哦,豆豉你拿一瓶吧,還有蠶豆醬。”
方愛梅碎碎念不停,壓根不給莫晗說話的機會,好像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她穿着一件舊舊的黑薄棉襖,圍着買醬油送的紅圍裙,胸口都是常年在廚房打轉積累下的油污。她墊着腳尖在壁櫥裏翻找,手背上已經有明顯的老人斑紋,後仰的腦勺上白發不少。莫晗默默盯着她看了會兒,轉身看到廚房門口的莫繁,倚着門框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們什麽時候走?”
她問。
莫晗并未确定具體時間:“吃過午飯吧,你呢?”
莫繁進到廚房,方愛梅問她要不要蠶豆醬,她非常幹脆的拒絕:“不要。”
方愛梅被她堵得一愣,不滿地抱怨:“這也不要那也不要,自家做的不比買的好。”
莫繁沒有理會她,湊到莫晗身邊:“姐,捎我一程呗。”
方愛梅立馬停下手上動作:“不是晚上的飛機嗎,走那麽早?”
“先去市裏辦點事。”莫繁扯莫晗:“好不好?”
莫晗點頭,餘光裏的方愛梅呆了幾秒,又繼續若無其事地忙着給她打包吃食了。
莫繁朝窗外探望,指着裹着軍大衣試騎三輪車的俞肖川說:“他都沒什麽架子。”
莫晗哂笑:“又不是什麽厲害的人,要什麽架子。”
“他不厲害嗎,我看他的作品挺厲害的!”莫繁眨眼,特意說的小聲防着方愛梅。她也是上網無意間刷到的,順便百度了一下。莫晗笑得好像俞肖川跟她沒什麽關系。
竈臺旁沒偷聽明白的方愛梅以為莫繁說了不好的話,罵她:“又在說三道四了,像個長舌婦。”
莫繁翻着大白眼,拉起莫晗往外走。
“自家女兒處處都不對。”
她一語道破了真相。兩姐妹的委屈說來都差不多。
院
子裏俞肖川騎着三輪車熟練地急停轉彎,跟玩賽車似的。小叔莫青海誇他厲害,盛情邀請他一起去鄰居家送桌椅,莫青松幫他拒絕了。莫晗看他還有點小失望。
莫繁挽住莫晗,“別想太多,也別管太多。他對你挺好的。這麽好的人,抓住就好了。錯過多遺憾吶。”
孟秋也說過類似的話。莫繁也有孟秋身上那種什麽都無謂的氣場。她和她男友從本科到研究生,已經很多年了,從未鬧過分手。
“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莫晗問她。
莫繁神秘地嘿嘿一笑,拿出手機給她看照片,紅色的結婚本裏,她和她男友頭挨頭笑得羞澀甜蜜。日期顯示不過兩個月前的事情。
“怎麽不說?”
“不想說,爸媽都嫌他家裏複雜,他媽又嫌我農村人,是我倆結婚,又不是他們結婚,有什麽好說的。”
莫繁男友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他跟着母親再嫁,繼父帶着前妻的孩子,又與他母親生了一個弟弟。他跟家裏關系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他媽媽以前很擔心農村來的莫繁索要高額彩禮,曾讓兩人分手。
“我不想錯過他,剛好他也是這麽想的。”
莫繁臉上都是确定的幸福,莫晗既替她高興又很羨慕。
“姐,你怎麽一點都不驚訝。”
“你從小就這樣,先斬後奏。”
莫晗笑得波瀾不驚。
院外俞肖川正拿着手機四處拍照,這兩日他拍了不少。
莫繁推她:“喜歡先斬後奏的是你吧,我是學你。”
莫繁說得沒錯,從小到大喜歡先斬後奏的人是她,中考換高中,大學選專業,畢業後創業戀愛,方愛梅和莫青松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小時候因為太有主意,莫尚榮常預測她以後一定會找個怕老婆的老公,這樣才好當家作主。
院子裏的俞肖川忽然将鏡頭對準門口的她和莫繁。莫繁沖鏡頭比“耶”,她扭頭望向廚房裏忙碌的方愛梅,重複的廚房活動造就了她的利落麻利,一手好廚藝人人誇贊。她還記得小時候莫尚榮到處跟人說方愛梅做飯不如大伯母好吃。莫尚榮所謂的女人當家作主,應該僅限于竈臺。
莫繁看過俞肖川拍的照片,失望地啧嘴:“還以為你拍我呢,原來只拍了我姐。浪費我表情。”馬上又誇贊:“你把我姐拍得真好看!”
照片裏的莫晗微微側身逃避着鏡頭,一道光劃過她的半張臉,陰影中的雙眼明明看不清眼神,留下了很多未知反而更有氣質,叫人過目難忘。
莫繁羨慕地揶揄:“從照片都能看出姐夫你這濃濃的愛意哈!”
俞肖川還要再拍,被莫晗搶了手機。
“把那些東西搬到車裏去吧。”
她指指屋內的大包小包,都是方愛梅讓他們帶走的。
俞肖川趁其不備偷偷掐她屁股,被掐的莫晗瞠目瞪他,他滿足地轉身開始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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