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莫晗和方愛梅聊完到靈堂,俞肖川正和莫川并排跪着,前排是莫繁和莫敢,莫家兄妹三個已經跪到神情呆滞,只有他清醒地盯着念經的道士若有所思。她擠到他身旁跪下。
“聊這麽久。”
“故意的,可以少跪一會兒。”
看樣子聊得還算愉快,俞肖川放下心來。
前方道士舉起木魚,示意衆人磕頭。兩人跟着磕頭,齊齊趴倒在地。俞肖川壓低了聲音:“我跟爺爺偷偷說了。”
莫晗輕哼:“嗯,他怎麽說?”
俞肖川側頭看她:“祝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莫晗默默抓住他的手,戴着花戒指的手疊在一起。道士敲響木魚,莫晗松開他的手快速起身。俞肖川難掩遺憾地跟着起身,多跪一會兒也不是不可以。他故意撞莫晗肩膀:“你不信?”
莫晗不為所動:“有沒有告訴你大紅包藏哪兒了?”
俞肖川皺眉假裝回想:“再問問?”
他雙手合十閉目做虔誠狀。莫晗低聲哼笑。
兩位道士敲着木魚走到外面,同時示意站着的人轉身面朝天地再次下跪。趴下後,俞肖川再次握住莫晗的後。花戒指早蔫了。
莫晗擡頭看了眼夜空,深秋的星星離得遙遠。“他老說給我結婚了準備了大紅包。”她輕聲說着,像是說給自己聽。
俞肖川握了握她的手,花戒指碰到一起,兩人并頭下拜,俞肖川模樣虔誠,莫晗看了哼笑出聲。
“笑什麽?”
俞肖川抽空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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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晗不答。要是莫尚榮生前看到俞肖川,不知道會說什麽,她偷偷想着,大概會開心得合不攏嘴,到處跟人炫耀一番,莫家的老姑娘最終嫁了個好人家。
九個大拜之後道士繞回室內,帶領衆人對着靈位又是三個大拜,最後一拜衆人不得起,得一直趴在地上聽着道士吟誦經文,最後半卷念完他們才能起身。等待時間太長,道士的吟誦宛如催眠曲,衆人昏昏入睡。
俞肖川問已經閉上眼睛的莫晗:“像不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莫晗睜眼朦胧地掃過他:“我爺該笑醒了。”
俞肖川撇嘴一笑:“記得找他要紅包。”
莫晗跟着一笑,主動握住他的手,兩人同時閉眼。
就在衆人都快睡着之時,道士吟誦結束,輕輕一聲“起”,莫敢抻着懶腰起身,莫繁起身捶腰,莫川默默點了一支煙,被俞肖川硬拽起來的莫晗半倚在他身上,俞肖川擡手看時間,已是淩晨三點,他們這一輪已經跪了快四小時。
“還有十分鐘。”
最年輕的莫敢懶懶地喊了聲“耶”。莫繁和莫川都是一臉生無可戀。他們結束後是幾個堂哥跪最後一輪,天亮即止。
莫晗看到俞肖川揉膝蓋,幫着他捏腿。
“其實你可以不跪。”
“我怕晚上睡不踏實。”
莫晗由捏改掐,“你怕什麽!”
俞肖川湊到她耳邊:“我怕他怪我為什麽沒有八擡大轎──”
道士敲響銅鐘,鐘聲清亮,餘音繞梁不絕于耳,打斷了俞肖川。莫晗握住他的手,哪怕只是幾句一時興起的俏皮話,此時此刻她也聽到了心裏。俞肖川反手十分用力地握住她。
在道士的示意下,衆人最後磕頭一拜。起身時俞肖川拉起莫晗,太用力擠碎了兩人的花戒指,已經蔫掉的花朵掉落在地。莫晗彎腰去撿,被俞肖川拉住。
“以後換個不掉的。”
還有餘力的莫敢看到起哄:“求婚咯。”
馬上被知道實情的莫川敲了頭。
莫繁笑他:“你精力這麽旺盛,再跪一輪吧。”
莫敢跑得比誰都快。
道士換了人,下一班的堂哥們已經整整齊齊地跪下。
莫晗和俞肖川坐在院子裏吹了會冷風,趕走了一些跪了半夜的疲憊。
“我想陪他一會兒。”
莫晗盯着靈堂後方,火爐旁邊放着棺材,裏面躺着面容安詳的莫尚榮。剛剛做儀式時道士帶着衆人繞着棺材走過三圈。
俞肖川牽着她走到裏面,火爐旁打盹的老婦人睜眼,渾濁的眼珠好像看不清兩人。
“花奶,是我,莫晗。”
莫晗挨着老人坐下。
老人蒼老的面容裏浮出笑意,她一把抓住莫晗的手,莫晗目光落在她右手無名指的金戒指上。
“是晗晗啊,你不開口我都認不出你咯。眼睛不行啦。”
老人含混不清地表達着喜歡和驚喜。
俞肖川拿起火鉗給火盆添了幾塊木炭。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又是一個人回來的啊?”
老人拍着她手背。
俞肖川故意輕聲咳嗽,老人尋聲望去,耳邊款式老舊但做工精致的小細金耳環跟着晃動:“這誰?”
“花奶好,我是莫晗男朋友,她帶人回來了,不是一個人。”
俞肖川沖莫晗眨眼,莫晗笑着搖頭,這人。
老人免不了問東問西,方言加上缺牙口齒不清,他沒聽懂也硬答,雞同鴨講了好一會兒才被聽不下去了的莫晗打斷。
“花奶,你要不去睡會兒,昨晚我看您就在這兒,別把身體熬壞了。”
老人聞言立馬落淚,渾濁眼珠裏的難過被炭火照得清晰而深刻。
“就這麽幾夜了,再多也陪不了了。”
老人用白色的孝巾抹淚。
莫晗輕輕抱住老人,握住她手時碰到了她的金戒指,眼淚差點跟着掉出來。
外邊新輪班的道士誦經聲清晰了很多,更顯得婉轉深沉。
大姑莫青秀過來連哄帶騙攙走了連着熬了好幾夜的老人。
“別剛送走這一個,又要送這一個。”
上了年紀又婚姻不幸的大姑更能體會衰老的痛苦,沖莫晗不停念叨。
待老人走後,莫晗與俞肖川講起老人和莫尚榮關系,十多年的半路夫妻。當年兩人黃昏戀走到一起,花女一直反對阻攔,兩家人起過不少沖突,兩老聽了不少閑言碎語。
“大學有次暑假回家,看到他們手牽手走在田間,親親熱熱的有說有笑,我遠遠看着覺得特好,當時還拍了照給我爸媽看,他們都覺得挺好。花奶挺厲害的,不管子女如何反對就是要和我爺在一起。”
“你爺對她肯定很好。”
俞肖川不難猜測。
“那是,可比她死掉的男人好一萬倍都不止,給她買衣買鞋還有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老人手上那個戒指戴很久了。爺爺記得她喜歡吃什麽,給她過生日還要買蛋糕。他對我奶可沒這麽好。”
莫晗沒見過自己的親奶奶,長輩們偶爾提及也是親奶奶個性剛烈,常得理不饒人,死前還在和莫尚榮吵架,嫌他備得棺材薄了,不是她想要的香椿木。
“他跟我奶過得是斤斤計較的柴米油鹽,跟花奶過得才是沒有計較的愛情吧。”
莫尚榮做了大半輩子的廢品生意,晚年積蓄甚多。兩個老人在一起生活,麻煩子女的時候不多。也是因為這樣,花女後來才不阻攔了,但時不時編着由頭找花奶哭窮要錢。莫家子女一直都是睜只眼閉只眼,老頭有人陪省了不少事,但也不忘時不時旁敲側擊地提醒莫尚榮,別把錢花在不該花的地方上。有些事情拆開了看,不過如此。
莫晗感慨地嘆息:“我爺這一走,花奶估計也撐不了幾年了。她本來就一身病痛,這些年都是我爺爺給她花錢看病。她那
些子女大多不像樣,哪會像我爺那般疼她。”
失了愛侶的老人就像被折斷翅膀的鳥,等死必将成為日常。
“那你以後可得走在我前面。”
“啊?”
俞肖川這話轉得太快,莫晗一時沒回過神來。俞肖川一把攬過她,手上撥弄炭火不停。暗暗的火光照着莫晗的驚懵與羞赧,和他臉上的認真。
“被別人送好過送走別人,你說是吧?”
被留下的人懷揣過往獨自繼續前行,确實是難事一樁。若不愛還能走得自在坦然,若深愛只怕寸步難行。那紙協議裏的時間已過大半,莫晗聽到腦中的聲音在吶喊,好像在提醒她莫太當真。她握住俞肖川被火烤的發熱的膝蓋。
“那可說不準,女人的壽命都比男人長,你還長我幾歲。”
若真能白頭偕老走到盡頭,莫晗當然不願做先走的那一個,被剩下的人太可憐。
“那也行,然後你再迷個年輕點的老頭,讓他送你。”
俞肖川說得煞有其事,好像兩人真能走到最後。
外面連聲雞鳴。道士們正領着堂哥們跪拜天地,這一輪又循環到了最後儀式,守夜結束,即将迎來天明。
莫晗倒在俞肖川懷裏:“好困。”
俞肖川烤得發燙的手掌蓋上她的臉,放在腰側的手摟得更緊。莫晗找到舒服的姿勢,滿足地閉上眼睛。
“把每天當成是末日來相愛。”她突然想到了這句歌詞。
“媽媽,我在這兒呢!”
樹林裏跳出的小朋友攔住了莫晗,粉嫩的一張臉,眼睛和俞肖川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好看有神,神态卻像極了她小時候,別別扭扭的好像時刻都在生氣。戴着一頂可愛的毛絨帽子,辨不清男女。
他牽住她的手,委屈地晃來晃去:“媽媽,你怎麽都找不到我,我藏很久了,腿都蹲麻了。”
“對不起,媽媽錯了,媽媽應該早點找到你的,我給你揉揉腿。”莫晗居然道歉,跟萬虹哄莫宇凡時類似的語氣,溫柔中帶着一點抱歉,好像以前常這樣。她熟練地抱起他坐到路邊給他揉腿,細致耐心,邊揉邊跟他說話:“很害怕對不對,一個人躲在這裏?你藏得太好了,媽媽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你。以後要是超過三分鐘媽媽找不到你,你要出來找媽媽,好不好?”
小朋友軟軟地窩在她胸口,安安靜靜地聽着,突然擡頭問她,怯怯的看起來既疑惑又難過:“為什麽爸爸不來找我?”
莫晗心裏一沉,睜眼發現自己在床上,懷裏小朋友留下的柔軟太過真實,讓她一時有點頭腦不清。她翻身發現身後有人,平躺的俞肖川睡得安穩深沉,一只手半搭在她腰間。
窗簾縫裏照進來一線光,筆直地直達床腳。莫晗環望四周,才意識到這是在侄子的兒童房,床上的玩偶都被放到了牆角,大大小小排成一排。
難怪會做那樣的夢,莫晗揉臉,手中仍殘留着小朋友肉呼呼的觸感。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擺脫掉那些不真實的感覺,但夢中小朋友的臉已經深深刻在她腦中,他的眼睛和他的神态以及他問的那句話:
“為什麽爸爸不來找我?”
莫晗無法抹去他那怯生生的模樣留給她的巨大沖擊。她盯着身側熟睡的俞肖川,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她難過地差點落淚。她小心地碰過他的寸頭,手指貼着發梢貪戀地向下,額頭到眉毛,再到眼皮睫毛,薄薄的眼皮下包裹的眼球好像蓄積着什麽能量,随時都會打開,讓人期待又讓人害怕。她不敢多做停留,指腹滑過睫毛後沿着鼻梁到了嘴角,微張的嘴裏藏滿了危險的秘密,誘惑着人去探索。莫晗害怕探索,卻又抵不住內心的蠢蠢欲動。她低頭靠近他,靠近他,直到他的呼吸近在遲尺,卻無法落下自己的放縱。她就這樣屏住呼吸臉貼臉地看他,用目
光代替唇舌,吻過他的額頭眼睛鼻梁和嘴唇,把那些未知的欲望隐藏。
門外有人經過,腳步聲很重。
莫晗還未回過神,就被人狠狠地壓在了懷裏,溫熱的舌頭猝不及防地卷入,帶着翻天覆地的架勢。
“別,外邊有人。”
“鎖門了。”
俞肖川雙眼之中的欲望深沉如海,随時都能掀起巨浪。
“不要。”
莫晗堅持。
俞肖川咬她脖頸。
“是你先開始的,你壓着我手了,剛剛。”
原來他早就醒了,卻一直按兵不動。被看了一場好戲的莫晗惱羞成怒地掐他脖子。
“原來公主不想吻醒王子,是來謀殺他的。”
俞肖川促狹地看着她動作,不做掙紮。
莫晗趴倒在他胸口,拿額頭撞他。
比掐脖子疼多了,俞肖川悶哼出聲。莫晗停下,埋在他胸口不願擡頭了。
“早上抱你上來跟走紅地毯似的。”
俞肖川輕笑,幼稚的炫耀口氣。
莫晗不敢想象那場面,更訝異自己毫無知覺,跟睡死了似的。俞肖川也故意不叫醒她。
“你媽說有回家裏殺年豬,你就在旁邊睡到講夢話,說被人抱走賣了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俞肖川笑着說起。
莫晗掐他臉頰,方愛梅這種事都要跟他說。以前方愛梅也常提這件事,為了證明她是三個孩子中最沒心沒肺的一個。
俞肖川翻身把她壓到身下:“我可舍不得賣你。”
莫晗捂臉擋着他火熱的眼神。
俞肖川拉開她的手,俯身咬她鼻尖:“剛剛為什麽猶豫了?”
密不透風的注視讓她無處可逃,欲望與深情同時淹沒了她。
“小朋──”
俞肖川強勢地堵住了她的唇舌,根本不等她的回答。他害怕聽到不想要的答案,多掃興啊。被吻得喘不過氣來的莫晗遺憾又失落地抱緊他,她本想跟他說說夢裏的小朋友。
“小朋友長得很像你呀。”
她想告訴他。
結果半推半就又到了最後。俞肖川手段實在高超,根本不給莫晗拒絕的機會。在兒童房裏胡鬧加上外邊還有喪事,莫晗羞愧地不敢睜眼,但偏偏身體不受控制,放縱使人快樂。身體能夠享受的快樂簡單純粹,容易取代一些讓人不開心的東西。俞肖川倒是坦坦蕩蕩地想幹嘛就幹嘛,完全不受影響。
莫晗罵他老流氓。
俞肖川伏在她身上繼續不停地動手動腳。
“聽說孕婦懷孕時多看漂亮的寶寶,生下的孩子也會變得漂亮。我們在兒童房,是不是更好召喚小朋友?”
“你想得可真多!”
莫晗閉着眼睛,真實地感受着身體裏俞肖川剛剛留下的生機,再次想到了夢裏小朋友粉嫩的臉龐和委屈的小模樣,招人憐愛。
“這還多啊,我還嫌少呢!”
俞肖川總不忘給平平無奇的話語染上顏色,在她腰間流連忘返的手又開始作亂,被她瞪了也不停。
“我剛做了一個夢。”
莫晗抓停他的手,心念微動。
俞肖川吻她額頭:“什麽夢?”
莫晗突然恐懼和猶豫,臨時改了夢的內容。
“我在前面走,我爺在後面喊我,我沒有回頭。”
這也是她做過的夢。這幾日常做,就那麽一段,無頭無尾。
俞肖川将她攬到懷裏抱住,輕輕拍她的背。
“做人總有遺憾,我都沒趕上我爺的葬禮,只看到一骨灰盒。”
“他對你好嗎?”
“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我家
裏的老人都不大喜歡孩子。但我人生的第一臺相機是他送的,那會兒剛上初中,我媽很反對我玩相機,但因為是爺爺送的,她也不好說什麽。”
“我媽也反對我讀服裝設計,就他說可以。”
莫晗抱住俞肖川,那些未知的恐懼來得也快去的也快。
“我還夢到了一個小朋友。”
“嗯?”
“喊我媽媽。”
在背上輕拍的手停了,莫晗擡頭看到俞肖川翹高的嘴角和笑得眯起的雙眼。
“好兆頭。”
他吻她頭頂。
莫晗沒有繼續告訴他小朋友的那句問話,太掃興了。
外邊有人敲門,聽聲音是莫繁。
“姐,起來吃飯了,待會兒要上山燒紙屋了。”
莫晗應了好但沒起身,趴在俞肖川懷裏給他解釋燒紙屋,就是燒一些能在那邊用的東西給老人,照着現實裏的東西做的,除了紙屋別墅之外,家電都得配備齊全。這些東西都需要孝子孝孫們花錢送,誰送的東西越貴重越能彰顯出孝心。
昨晚俞肖川旁聽莫家姑嬸們議論,已經知道這次光別墅都有好幾棟,冰箱還分格力和海爾。蘋果手機都是最新款。長輩們都在比較,誰家孩子更有孝心。
“莫繁和我湊錢買了一輛哈雷大摩托,莫敢已經見過了,說超級拉風,他送了一臺西門子掃地機。我爺連自行車都不會騎。”
兩人在床上笑到打滾。
外邊換了方愛梅敲門:“起了就下來吃飯,別老在房間躲着。”
大概聽到了兩人的笑聲。
莫晗埋入俞肖川懷裏,慢慢笑出了眼淚。燒紙屋的儀式說着滑稽好笑,哪怕帶有濃濃的作秀感也是活人給逝者的祝福與心意,希望他不管到哪裏都能衣食無憂過得富足幸福。
“今晚就是最後一夜了,明天一大早人就得擡到上山去了。”
俞肖川仔細地擦掉她臉上的眼淚,“走吧,下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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