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松江大學城遍地都是學生,出入崔爽工作室最多的也是學生。她現在還在東華大學教書。送走一波學生後,崔爽才有空坐下來處理俞肖川的戒指,戒身上鑲嵌着一大一小花朵模樣的紫紅水晶,水晶顏色是漸變的,深淺錯落,初看不起眼,細看可見設計巧妙做工精致。

“你從哪裏看到的這紫雲英,我光是研究它都花了一周時間,城裏就沒見過這花。查了才知道,這花用來肥田的,都種在田裏,得去鄉下才能看到它們,真接地氣。它還有個特別不接地氣的雅名兒,翹搖,這名兒比紫雲英高級多了,挺有畫面的名字,還是古人會形容。把這水晶弄進這戒指可費了我不少功夫,眼睛瞎了都不說,光是材料都找了很久。”

想法設法做成了這對不好做的戒指,崔爽頗有得意。

俞肖川細細撫摸戒身,嵌進去的水晶和戒身融為一體,摸不出縫隙,兩朵小花連花瓣都清晰分明,互相依偎在一起。幾年不見,崔爽的手藝愈發精細,讓人放心。戒指一大一小,大的套在他的左手無名指剛剛好,小的那只是莫晗手指尺寸,他偷偷量的。

“要刻字嗎?我看你之前有猶豫,所以想當面問你。”

崔爽從他手中拿走戒指,舉着放大鏡給他觀察兩朵水晶花,不止花瓣做得清晰分明,中間的花蕊都是有模有樣,也不知道她費了多少工夫。

俞肖川一時興起,指着放大鏡裏的花心說:“刻在這裏面吧。”

崔爽瞪他一眼:“不可能!”

俞肖川笑道:“難的話就不刻了。”兩朵花已經夠了,這是他和莫晗的秘密。他相當滿意。

崔爽說:“別後悔哦。”

俞肖川笑笑搖頭:“大不了以後再來補上。”

崔爽問:“你知道紫雲英的花語嗎?”

俞肖川搖頭,“不好嗎?”

崔爽嫌棄地看他:“幸福,這你都不查的嗎,要有個不好的寓意怎麽辦?”

俞肖川聳肩,他沒想這麽多。

崔爽翹着嘴角逗他:“它還有一個意思,沒有愛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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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肖川聽完笑容微滞,好像被戳中了什麽,眼底驚詫一閃而過,“是吧,還有這意思。”語氣不如之前自信。

崔爽看在眼裏,換了口氣補充:“我看百度後面還有一句,若是保持一顆平常之心,終有一天會有愛情敲門。”

俞肖川馬上反問:“平常之心,什麽是平常之心?”

崔爽沒見過他如此直白地倉惶與緊張。她熟悉的俞肖川都是雲雨不動,叫人看不穿他在想什麽。她輕哼着問他:“這戒指還要送嗎?”

找她訂做戒指的人很多,每個人拿到戒指的表情都不同。俞肖川是她最不看好的那一種。

俞肖川笑得勉強:“為何不送,做都做了。”

崔爽聳肩:“随你。”完了又好奇:“對方是怎樣的人?”能讓俞肖川有這麽大情緒波動的女人,應該不簡單。多年前,她曾遠遠見過趙又卿一眼,親眼目睹了俞肖川求婚失敗的全過程,那小個子女人推開俞肖川戒指的手堅決到有些暴力。這次是不是也是同類型?

俞肖川自嘲搖頭:“我也不大了解。”

莫晗這人走近了看的清楚,離遠了又是一團模糊。他還是沒有琢磨透。

崔爽了然,心疼道:“你怎麽還是老樣子!”

俞肖川笑容苦澀。

“戒指怎麽包?我這準備了三個盒子。”

崔爽言歸正傳。

俞肖川挑了看起來最簡單的那個,崔爽稱贊他眼光不錯,打開盒子一看,裏面內藏乾坤,透明的樹脂戒托裏包着新鮮的紫雲英,花朵交纏。

“簡單往往意味着更複雜。”崔爽把戒指細致包好,雙手遞給他:“祝幸福。”

簡單的幸福最難,很多人不知道。

俞肖川拿着戒指走出工作室,放眼望去,晴空萬裏,附近校園的草地邊上坐着很多學生情侶,或牽手依偎,或旁若無人的親吻。綠化帶裏的迎春花叢夾着幾朵不起眼的小黃花,樹木早就默不作聲地嶄露新芽,細微的暖意夾在風裏,不經意地撩人心弦。今年冬天不夠冷,萬物才剛蟄伏,轉眼又開始靜悄悄地複蘇。俞肖川打開戒指盒看了一眼塞進衣兜,點上一支煙後慢慢走下臺階。沒有期待沒準能換來最好的意外,就像這不夠冷的冬天。

他沒走兩步手機響起,是程露:“趕緊來醫院一趟。”

醫生的嚴肅口氣聽得他一愣,“怎麽了?”她不常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

“你來醫院再跟你說。”

程露不說具體情況,俞肖川瞬間冷淡:“沒空。”怕又是兩人合謀騙他過去。

程露生氣:“又卿有事。”

俞肖川冷哼:“怎麽,頭暈腦脹要我負責?”

程露被他怼得半天沒吭聲。

俞肖川準備挂電話。

程露厲聲道:“你現在怎麽這麽刻薄?”

怒意明顯的指責引發俞肖川的冷笑,也不知程露和趙又卿誰學了誰,說的話都差不多。

程露說得很快:“她腦袋裏有東西,”

俞肖川沒聽清:“什麽?”

程露頓了幾秒,一字一句到:“腦瘤。”

俞肖川脫口而出:“騙誰呢。”

程露換上醫生的專業口氣:“片子顯示她的左後腦有陰影,大概一元硬幣那麽大,初步确認腦膜瘤,需要半年內割除,不然會有失明危險。趙又卿最近的視力下降很快。”

俞肖川一邊聽一邊望向遠方,陽光普照大地,風裏的暖意太少了,吹久了照樣吹得人頭臉發涼。冬天不冷,但漫長。

程露見他沉默不語,嘆着氣懇求:“來一趟醫院吧,她現在情緒很不對。哪怕你們已經不可能了,但作為朋友同學都該來看看她的。現在你對她來說很重要。”

俞肖川一聲不吭地挂斷電話,放手機時摸到了衣兜裏的戒指盒。猶豫從骨頭裏往外滲,不合時宜又無法控制。他跳上車,抽了一支煙後導航去德濟醫院最不堵的路線。

跟上海其他歷史悠久的老牌醫院比起來,德濟醫院由內到外的年輕,成立的時間不長,設施很新。

孟秋挺着肚子半躺在床上打游戲,看到推門而入的莫晗,她眼皮都沒擡一下:“南希叫你來的吧?”

莫晗坐到床邊:“怎麽,生他氣啊?”

孟秋放下手機一把抱住她,委屈又可憐地控訴南希的霸道:“我要出院就跟我急,醫生都說沒事,他非得讓我住院觀察幾天,你沒看到他那模樣,特別兇。好好的元旦假期被浪費在醫院!”

莫晗翻白眼:“誰叫你玩滑板的,都大着肚子的人了。”

孟秋抗議:“可是他很兇你知道嗎,剛剛他走前兇我說我要出院就給我好看。太可怕了!”

莫晗一臉你活該的笑,撫摸她隆起的肚子:“你都是懷孕的人了,以後真不該這麽瞎胡鬧了,要是真摔出問題,南希難過自責且不說,你自己也難受,何必呢?”

“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嗎?每個人都要說一遍,南希說完我哥說,我哥說完嫂子說,爹媽要知道估計又得說。”早就被念到耳朵起繭的孟秋抱頭捂住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莫晗默默嘆息,關心太多也成負擔,沒有人關心又很可憐。做人真難。

見她不念叨了,孟秋放下雙手,說起孫笑:“昨兒她和我哥來看我了,整個人又瘦了一圈,我哥說她狀态反反複複,時好時壞,他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莫晗上

次見孫笑,也被她産後抑郁的憔悴震驚過。

孟秋嘆氣:“她抑郁都是因為沒奶水,這件事給她壓力特別大,尤其她那個媽每次給我哥打電話都要為這件事替她道歉,私底下肯定也說她了,這是她的錯嗎?神經病,哪裏這樣當媽的。她媽不來看她還好,一來看她她狀态更差。我哥又不好不讓她來看。真是神經病,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媽媽!”

孟秋說着說着開始罵人。

莫晗默默拿出路上買的鹵豬腳給她,孟秋看到豬腳兩眼發光,最近她饞這一口,南希不敢讓她多吃。孟秋啃了幾口豬腳問她:“你怎麽不吃?”

莫晗強忍着聞到豬腳味兒的不适:“剛吃完飯。”生怕被孟秋看出不适,她可不像池野那般好糊弄。

孟秋快速啃完一只豬腳,又拿起第二只,一邊吃一邊繼續憤憤不平:“還親媽,哪個親媽會這樣說自己女兒,還跟女婿道歉,哪個腦子正常的人會幹這事?我哥都無語了,真是腦子有坑!”

莫晗無法想象方愛梅會怎麽說,或許跟孫笑的母親差不多。這樣的母親不少見。

“你媽怎麽說?”

“我媽還好,兒媳婦嘛,一直安慰她,很多人都會這樣是不是,不是還有奶粉嗎?我哥買的進口奶粉都在家裏堆成山了。”

孟秋說完有片刻的停頓,大概想到了什麽。莫晗沒做聲,看着她興致索然地放下豬腳:“不過我媽也說沒有奶水都是之前沒有聽她的話,孫笑懷孕時我媽掏錢給她請了據說很厲害的營養師,那營養師事兒多,她嫌麻煩給退了。她叫南希也給我請一個,我拒絕了,她還很生氣,說我不知好歹,以後跟孫笑一樣別怨她之類的。”

莫晗笑笑,原來沒有例外,世界很公平。她給孟秋遞紙擦手,“你會擔心嗎,南希父母那邊?”

孟秋垂下眼皮,午後西曬的餘光照着她嘴角無奈的苦笑。再灑脫的人也逃不過現實。

“都讓南希去處理吧,我是不打算努力了,以後能見面坐下來吃一頓飯就吃,吃不了那就老死不相往來。生活事事完美哪有可能,有點不如意才叫正常。”

她也不是看不開。

莫晗搖頭嘆息。大家都有難題。

孟秋最近微信上與她聊的話題都跟孕婦生孩子相關,沒有奶的孫笑,生孩子丢掉工作的大學同學,差點難産而死的熟人老婆,生了女兒被公婆嫌棄的朋友……人在意什麽,就會關注什麽。不管是結婚還是生孩子,孟秋沒有想象裏的信心滿滿。

“南希很難過吧?”

“可不,背着我跟他爸媽吵架吵得可兇了,還不敢讓我知道,怕我擔心!”

孟秋無奈又心疼。不被祝福的結合,大多辛苦。

莫晗将剩下的豬腳放到遠處,油膩的味道令人作嘔。她将自己帶來的滿天星插到花瓶,裏面已經有幾朵郁金香,夕陽将花影照到淺藍色的牆壁上,像人的影子。

孟秋見她盯着花出神,“孫笑買的,還好有我哥一直陪着她,不然──”她話說一半。

莫晗回頭:“她抑郁也不全是因為孩子吧?”她去見孫笑時,孫笑一會兒沒見孟海東就會緊張焦慮,好像他會消失似的。看的莫晗都跟着心慌不已。

孟秋沒吱聲,滿臉欲言又止。她大概知道些什麽。

莫晗沒想過追根究底,都是別人家事,轉口道:“花真漂亮,我今天也買了很多花。”

孟秋憋了一會兒,還是老實說出:“馬佳佳找過我哥,不止一次。”

莫晗既驚訝又不驚訝,相同的戲碼她早經歷過了。

“她想幹嘛?”

“就吃個飯呗,我哥說的。”

莫晗搖頭。人真是好笑,失去後才知珍惜。

孟秋看到她眼底的嘲諷,自然而然地

聯想到趙又卿。孟海東和俞肖川可真是一對好兄弟,她一聲冷哼。

莫晗盯着被滿天星包圍的郁金香看了會兒,漸生困倦。孟秋見她哈欠不止,指着她的黑眼圈和消瘦的臉頰問:“最近工作很忙嗎,感覺你都沒什麽精神,整個人好像都小了一號。”

“可不,飯好吃,錢難掙。”

莫晗故意誇張地嘆息着擠到她身側躺下,醫院的被褥上都是幹淨的消毒水味。孟秋跟着躺下,對着天花板長長地嘆氣:“我這一懷孕,主任讓我別跟之前的項目了。”

莫晗閉着眼睛感慨:“要是孩子生下來就能跑就好了,跟牛羊一樣。”耳旁傳來孟秋的哼笑,苦澀又無奈。活着永遠都有解不完難題,一個接一個。她清空腦子放松身體,只有這樣才能趕走胃部的不适。睡意慢慢來襲。

身旁莫晗的呼吸漸漸沉穩,孟秋睜眼聽了一會兒漸漸也哈欠連連,跟着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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