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辦理完出院手續後,莫晗慢慢穿過醫院大堂,下了一夜雨之後外邊勉強有了些許太陽,穿過薄薄的雲層,一點微弱的光在醫院走廊落下模糊的光影,忽明忽暗。風裏都是寒意。
希望接下來都是天晴,莫晗望着天上的薄雲默想。她要求不高。站在醫院門口時,那種辨不清方向的熟悉感覺再次席上心頭,她站在路邊吹了會兒風,目睹醫院進進出出的人,有愁有憂也有笑,感到冷了才攔了出租車回山上。
顧太太在山上。別墅裏已經連夜整理過了,被砸壞的東西都移到了院子裏,除了莫晗的縫紉機和工作臺,以及滿地的布料和衣物。顧太太滿是抱歉,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她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對不起說了又說。
莫晗想她這會兒怎麽忘了之前說過的話,人缺什麽便炫耀什麽,人心虛什麽便解釋什麽,道理都差不多。
顧太太說:“你看看壞了什麽,我都賠給你。”
莫晗不客氣地微微一笑:“那是當然,也只能找您了,您也不差這點錢。”
顧太太聞言不自然地笑了兩聲。
莫晗又說:“等我清點完吧,弄完了再跟您說多少錢。”
顧太太讨好地笑着:“那是,那是,等你弄完。”
莫晗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顧太太要讓工人幫忙。莫晗一個橫眼掃過去:“還是我自己來吧,別漏了東西。”
顧太太愣在原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表情非常精彩。
莫晗埋頭整理,顧太太幹站了一會兒後說:“這裏如果你還想要的話,可以繼續做工作室的,以後絕對不會有人找你麻煩了。如果你覺得這裏不好,我還有幾套房子,黃浦靜安都有,商鋪店面也有一些,随你挑,租金方面你不用擔心,絕對都是最優惠的。”
莫晗猛得扔下手下物品,破布的剪刀和敲打皮具的小榔頭砸在地板上動靜不小。她撿起一把榔頭起身:“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顧太太被她動作吓到,往後退了半步。
莫晗見狀一笑,彎腰把掉落在地的東西重新撿回到盒子裏,邊撿邊用平常的語氣說着:“昨天給你打了十多個電話,都沒人接。我還以為你出事了。我是真的不認識你老公,偏偏無人給我作證,被一幫人堵在這屋裏,還真有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說完擡頭沖顧太太一笑,眼底看似已經釋懷。
顧太太又開始解釋,上瑜伽課手機不在身邊,她老公的女人之前确實住在別墅,就住了一年多但早就搬出去了,她老公和那女人也早就分手了,她也不知道那女人居然會回來砸家報複,她什麽都不清楚,都是那女人不好她老公不對,都是一場誤會……莫晗手上不停,懶得仔細聽那女人是住了一年還是半年,她老公有沒有和她分手,他們之間究竟有那些恩怨糾葛,顧太太究竟是真不知情還是故意裝聾作啞……這些她都不關心,也不想要這些沒用的解釋。她又不是第一次吃這種虧了,只能怨自己太過愚蠢,天上掉的餡餅哪有那麽好吃。人活着總要吃些虧,才能學聰明。
接到張炀電話時,俞肖川才意識到他已經在機房裏和導演剪輯師待了一天一夜,之前的片子不過審,很多地方需要重剪,平臺播出時間又迫在眉睫,不得不加班加點。他到陽臺接電話,高樓層風很大,吹得人瞬間清醒,張炀的話更讓人清醒:“你老婆又出名了哦!”
俞肖川點開張炀發給他的鏈接,從微博到公衆號再到頭條:“張炀力推的設計師莫晗婚內出軌富商”,“張炀喜歡的設計師莫晗出軌富商,被富商老婆教訓”“攝影師俞肖川老婆莫晗婚內出軌富商”……點進去圖文并茂,被砸爛的工作室,坐在地上頭發淩亂的莫晗,他給張炀拍的雜志大片,還有富商老婆,配上一些捕風捉影的文字,暗示莫晗被包養,順便扯出張炀當年被人包養的事,順便暗搓搓地踩一腳俞肖川,說他找老婆的眼光和拍照水平一樣名不副實,最後還要明褒暗貶地誇富商原配老婆手段厲害,費盡心機成功扳倒小三。通篇文章抓住了當下最容易引爆輿論的元素,富商出軌小三,大明星沆瀣一氣,煽動性的文風故意寫得模棱兩可,留下了很多供人揣測想象的空間,輕而易舉地就掀起了向來不辨真假的網友們的高潮,一個個化身道德衛士,不喜歡張炀的人翻出了張炀過往黑歷史,還有部分人故意引導俞肖川的作品涉嫌模仿國外大師,大部分人主要抓着莫晗不放,罵她小三不要臉活該,還對她的長相評頭論足,嘲笑她身材長相都很平凡為何能夠迷倒攝影師和富商,起哄讓她出教材。別有用心的人翻出了莫晗的設計作品抨擊,用道德否定作品,将她的東西貶得一無是處,還刷出了抵制小三設計師莫晗的話題,俞肖川越看越驚怒,也越看越不對勁。
張炀是過來人,一語道破天機:“有人想借着我的名氣搞她,不僅搞她,順便也想搞搞你。”
俞肖川不置可否,比起這個他更擔心莫晗,照片裏的莫晗明顯是被欺負了。
張炀又說:“我剛打過莫晗電話,她手機關機了。”
俞肖川這才意識到莫晗沒回他微信。昨晚半夜他發了幾張機房加班照片給她,通常莫晗早上看到會回複一兩句。他匆忙挂了電話。
電話另一頭,話沒說完的張炀拿開耳邊手機,沖對面的李東耀氣哼哼地抱怨:“這人急什麽急,又欠我一個人情!”
李東耀笑眯眯:“馬上他會欠你更大一個人情。”轉頭叫來公關主管。主管有備而來,彙報了最新處理措施,跟往常一樣,不遺餘力地捍衛張炀。李東耀聽完沖張炀挑眉,讨要誇獎。張炀理所當然地輕哼:“那都是你該做的!”
混娛樂圈的人都知道,星耀的老板出了名的護短。搞出這番動靜的人,馬上就會後悔不該拿張炀做靶子。
已過正午,天上覆有薄雲,太陽隐在雲後,時有時無,照得山路時明時暗,俞肖川一路開得飛快,打了無數個電話,莫晗的手機始終關機。他疾馳上山,遠遠便看到別墅門口的貨車,工人正往車廂裏搬東西。他跑近了才看清車裏堆得都是爛沙發爛畫爛椅子,還有他熟悉的已經變形的縫紉機,可以升降的工作臺也斷成兩半。工人又抱出一團破布,扔到車上時掉出一把剪刀,俞肖川彎腰拾起,是莫晗常用的剪刀,剪刀手柄磨得光亮,他放到口袋,擡頭發現門口的工作室招牌都不見了。他沖進屋內,一臉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指揮工人搬東西,看到他進來反應強烈:“你怎麽進來的,你也是記者嗎?莫晗已經不在這兒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俞肖川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中年女人警惕地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有些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她不滿地輕聲抱怨着:“你們這些記者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不做調查就在網上一通亂寫,你們這樣會害死人的。”
俞肖川在原地站了會兒才回過神來,第一反應是想要抽煙,掏完口袋才想起來他已經戒煙一周了,昨晚熬夜都忍住沒抽。他追着問中年女人:“有記者來過?”
“你真不是記者?”中年女人再次上下打量他,反複确定。
俞肖川認真搖頭。
中年女人見他不是記者,疲憊地連聲嘆息:“來了好幾撥呢,有的拍完照就走了,有的問東問西,攔都攔不住。”
俞肖川四處環望,屋內牆面都被砸得坑坑窪窪,吧臺上一排柚子很是醒目。他猛得想起:“你是顧太太吧,這裏是你砸的?”
熱搜裏也有她的照片,拍得老氣橫秋滿眼惡毒。
顧太太聞言不悅地瞪他:“你到底什麽人?”
被算計的不只有莫晗,眼前這名顧太太也是網友重點嘲諷對象之一。俞肖川這才想起自報家門:“我是莫晗老公,她手機關機了,我以為她在山上。”
顧太太重新打量他,突然指着他道:“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趙又卿的男朋友嗎?怎麽又成了莫晗老公?”
俞肖川被她說的發懵,怎麽又扯到趙又卿了。
顧太太馬上翻出群裏的照片比對,發現他确實就是趙又卿照片裏的男朋友。
“你看,這不是你嗎?”
顧太太把手機遞給俞肖川,俞肖川一張張地往後翻,前幾天趙又卿還在發他去醫院看她的照片,之前去甘孜的,再之前在鄭州的,都是趙又卿偷拍下來的。他不經意還瞄到了程露和別人的對話,不敢置信地問顧太太:“這是怎麽回事?”
顧太太疑惑地拿走她手機:“你到底是趙又卿男朋友,還是莫晗老公?”
俞肖川腦中很亂,一時語無倫次:“這個群,這個群是什麽群,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趙又卿想幹嘛,莫晗也在這群裏?”
顧太太看他好像受了很大刺激,又再補上一刀:“莫晗也在這群裏,前陣子不知道怎麽回事退群了。難不成趙又卿是故意發給她看的?”
顧太太也只是猜測。
俞肖川聽到這答案渾身發涼,牙齒微微打顫。
顧太太又問:“你到底是趙又卿男朋友,還是莫晗老公?”
俞肖川聲音不穩:“趙又卿說我是她男朋友?那莫晗呢,莫晗有什麽反應,您手機能再給我看一眼嗎?”
他剛剛沒有看到莫晗回應,一句都沒有。
顧太太聽出了答案,不敢再多嘴:“你自己問莫晗吧,我也不清楚。她是自己叫車離開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莫晗收拾完東西一聲不吭就走了,連聲再見都沒跟她說。她也不清楚莫晗究竟是恨上她了不想跟她再見,還是在躲那些突然冒出來的八卦記者,她也在躲那些人。她本意不過是想讓那個跟了她老公的女人知難而退,沒想到那女人會報複回來。
俞肖川失魂落魄地屋裏屋外轉了一圈,才踉踉跄跄地離開,出門看到幾個人舉着手機偷偷摸摸地拍別墅裏的情況,呵斥對方滾開,又看到工人正拿莫晗的雕刻刀劃柚子,猛得上前奪過工人的刀和柚子,工人本想還手,看到他臉色馬上後退半步。等他抱着柚子走遠了,工人才放聲罵道:“神經病!”
下山時下起了雨。
俞肖川筆直找去了孟秋家。
“什麽,莫晗不見了?”孟秋震驚地反應證明她也不知莫晗去向,“好好的人怎麽會不見了?”
孟秋還不知道網上的事,俞肖川也不想多說。孟秋試着打莫晗電話,一樣關機。
俞肖川二話不說打電話報警,警察備案後開始找人。他和孟秋也沒辦法閑着,叫上孟海東和南希一起幫忙找人,從星河劇場到她的一些定制客戶,甚至前同事他們都想辦法聯系過了,包括張炀那邊都仔細問過了,還是沒有消息。
情急之下,俞肖川打電話給莫川,又不敢說得太直接,旁敲側擊地問了一番,确定莫晗沒有回家。他又問莫繁,莫晗也不曾找過她。莫繁比莫川細心,聽出了俞肖川話裏有話,逼問出詳情後反過來勸他:“你不用太擔心,我姐不會做傻事的。她人難過時喜歡躲起來,沒事了就出來了。”
俞肖川心中有愧,一直跟莫繁說對不起,要是當初阻止莫晗搬出去就好了,要是他沒有加班就好了……人在着急時,更加詞不達意。
莫繁為了安慰他,說起小時候莫晗帶着她離家出走的事。
“就因為我想吃雞冠頭,但是大人給了莫川,每次都是給莫川,我姐氣不過大人太過偏心,帶着我在稻草剁裏哭了一晚上,隔天就沒事了。後來每次遇到難過的事都會跑到外邊待一會兒,回來就好了。她這人啊,很堅強,也很想得開。”
莫繁堅信莫晗肯定是躲起來了。
俞肖川問她:“離家出走時沒人找你們嗎?”
莫繁笑了兩聲:“都忙着呢,村裏的孩子都這樣,在外邊待不住了自然就會回去的。我也躲過,莫川也躲過。”
俞肖川聽完心情更加複雜。他也躲過,程露他們也忙。和莫繁通完電話,他冷靜了不少,但依舊擔心莫晗出意外,她現在不是一個人。
孟秋那邊七彎八繞地找上了邱檬,還是因為莫晗送她的包的皮料都是邱檬供貨,皮料上的産地認證卡上印着他們公司公衆號二維碼。她聽莫晗提過幾次邱檬,以為她們可能在一起。
結果邱檬也說她看到熱搜就給莫晗打過電話發了微信,同樣聯系不上人。
“不少同行都在轉那篇莫晗做富商小三的公衆號文章,我找人問過了,好些人都是搶了別人紅包才轉的,聽說跟那個陳簡有關。”
邱檬特意打聽到的和張炀那邊調查結果一致,确實陳簡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花了不少錢來搞輿論,看樣子是對之前抄襲被抓的事懷恨在心,抓住機會報複。星耀公司公關速度很快,很快撤下熱搜,那些捕風捉影的文章大多都被删除了,澄清事實的文章已經陸續發出,律師函也發了,網友們就跟牆頭草似的,哪邊風大就往哪邊倒,轉眼又刷出“張炀被陷害”“大家欠張炀一個道歉”“張炀的設計師莫晗不是小三”的熱搜。
莫晗依舊音信全無。
找了一圈後,俞肖川這才意識到他對莫晗的了解很有限,除了孟秋之外他不知道她其他朋友的存在,不了解她的人際網,不知道她的工作比他想的更要複雜,甚至都不知道她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平時喜歡去哪裏……他不問,她就不說。他打開豆瓣,用有小吃的身份給網友見晗發了豆郵。
“我是俞肖川,你去哪兒了,我很擔心你。注意安全。”
早在半年前,他就注意到了網友見晗,因為她的頭像跟莫晗用的縫紉機一模一樣,經常給他照片點贊。
幾個人找到隔天中午,警察那邊也沒任何消息,豆瓣也沒動靜,俞肖川快要瘋掉時,孟秋終于收到莫晗報平安的微信:“好着呢,靜幾天,勿念。”
孟秋馬上發視頻通話,被她挂斷。莫晗多回了一句:“過幾天就回去,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沒提俞肖川。
孟秋回頭便看到他臉上的激動與高興迅速褪去,眼底洶湧的失望看得她都難過了,但失望很快都被他強壓了下去,換成旁人琢磨不透的冷臉。孟秋突然發現了他和莫晗的相似處,都擅長用不動聲色隐藏自己,或者說僞裝自己。兩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都不光明磊落。偏偏這兩個人湊到了一起。
孟秋忍不住發語音罵莫晗:“你個死女人,出了事就躲起來,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有什麽事不能大家一起想辦法,你到底當不當我是你朋友?”
她本來是罵給俞肖川聽,但罵着罵着竟然真的生氣了,氣到哽咽流淚。
“每次都是這樣,我什麽事都跟你說,你有事卻自己憋着。我跟南希不說的話都跟你說,你呢?我知道你不喜歡麻煩別人,可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朋友就是用來麻煩的呀,我麻煩你你麻煩我,這才是朋友啊,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一旁的南希默默遞紙給她。她擦着眼淚偷看俞肖川,他面無表情倚在窗邊,手裏的剪刀從昨晚開始就拿在手裏開開合合。孟海東誤會他要幹傻事奪過一次,他死活不松手,後來才知是莫晗的剪刀。好像抓着這把剪刀,就能抓到莫晗。
玻璃窗被正午的陽光照得發熱,多日的陰雨天氣後上海終于迎來了難得的大晴天,天氣預報說上海接下來一周都是太陽,氣溫會有大幅度回升。
俞肖川在窗邊靠了會兒,終于收起剪刀,回頭看孟秋:“讓她注意身體,她懷孕了,折騰不起。她要回來了跟我說一聲。”
“什麽,她懷孕了?”
孟秋特別震驚,以為自己聽錯了,攔住要走的俞肖川追問:“你怎麽知道的?什麽時候的事?”
俞肖川沉默地搖頭,種種蛛絲馬跡告訴他,莫晗搬出去時就已經懷上了。她故意瞞着不讓他知道,連孟秋都不知情。在她心裏,他真的可有可無吧。他越想越沮喪,也越難堪。
孟秋見他失魂落魄地什麽都不願說,拿他沒辦法,只得放他走了。
等他走後,南希冷靜地小聲建議:“你可以問莫晗。”
孟秋馬上發微信問莫晗:“俞肖川說你懷孕了,到底怎麽回事?”
莫晗那邊又如一灘死水,沒有任何回應。
孟秋既氣惱又擔心,氣惱莫晗懷孕了都不跟她說,出了這麽大事也不找她幫忙,又擔心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要不是有南希在旁安慰,她怕是又要發些氣話給莫晗。
冷靜下來後她特篤定地告訴南希:“他們這婚離不了了!”
南希一副早就确認的表情:“那挺好,我一直覺得他們挺合适的。”
孟秋略感意外:“為什麽?”
南希反問她:“你不覺得兩人挺像的嗎?”
孟秋垂眼想了一會兒甘拜下風地撇嘴,南希常常比她敏銳,他早就發現了而她剛剛才知道。她忍不住嘆息:“可是太像不是什麽好事。”
南希不當回事地挑眉:“把話說開了就好了,猜來猜去最容易出問題。”
孟秋看南希,他向來幹脆,就像他玩滑板,從兩三米的臺階跳下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要他決定挑戰什麽,就一定勇往直前絕不瞻前顧後。他玩了十多年滑板,經驗告訴他做動作時一定不能害怕和猶豫,那樣更容易摔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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