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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路巷子裏的老房子,上下兩層,帶個十來平米的小院子,院門口種着兩棵成人手臂粗的桂花樹,八十年代種下的,老房子幾經易主,都沒舍得砍掉這兩棵樹。莫晗剛踏進這院子,心裏就定下了,就是它了,感覺像命中注定。邱檬也覺得位置不錯,鬧中取靜很适合做工作室。房子之前是一家塔羅牌工作室,裝修完經營了半年就撤走了,裏面剩了不少舊桌子椅子,都是塔羅牌工作室的主人留下的,據說都是精心收來的舊物,來不及處理便送給了房東。中介說莫晗要是不想要,随便找人送了或者丢了都可以。莫晗當然都收下了,邱檬替她高興,又省下一筆錢。屋內新刷過的牆面和改造後的廁所簡單幹淨,不需要再花力氣去裝修。中介一直強調上了年紀的老房東要求穩定的租客,老人家精力有限應付不了太多變化。莫晗一口氣簽了五年,咬牙交齊了一年房租。簽下房子後,莫晗又偷偷問中介附近有沒有公寓可租。
忙完這邊的事後,莫晗在附近咖啡廳面試了幾個助理,都是邱檬幫忙提前約好的,特意指明要女助理,來得都是剛畢業的年輕女孩。聊了幾輪後,莫晗都沒有遇到滿意的,并不是女孩們沒有經驗或者專業能力不夠,而是女孩們的人生規劃裏,事業所占比重有限。她們都只想要份高薪工作,而不是可以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
其中有個女孩大咧咧地說:“事業的話,以後我老公有就行了。”
邱感當場聽到黑臉。面試結束後,她跟莫晗唏噓感慨:“都是沒被生活敲打過的孩子,跟我以前一樣。過幾年她們就知道厲害了。”
莫晗一笑而過:“剛畢業都這樣。”當年她也沒比這些女孩強多少,也幻想過靠任遠行過上穩定的生活,甚至受點氣都沒關系,但最終幻想破滅,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得靠自己。有些道理,需要花時間明白。
兩人一起吃過午飯,莫晗馬不停蹄趕去星河劇場。送她的路上,邱檬時不時地打量她,幾次欲言又止,始終沒有問出心中疑惑。莫晗感激她能忍住好奇,這種時候和她待在一起比和孟秋待在一起舒服,不用回答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到了星河劇場門口,邱檬忍不住念她:“你都不休息下!”
莫晗拍她肩膀:“能休息嗎?人家砸爛的可是我吃飯的東西,要不趕緊撿回來,以後就沒飯吃了!”
邱檬瞥她一眼,故意嗤鼻:“你老公能餓着你?”
莫晗聽出她的刻意,說到底她還是好奇,無奈地微笑嘆氣:“伸手讨來的東西都不如從自己口袋裏掏。”
邱檬愣了片刻,細聲嘟囔:“你們是夫妻啊。”
“你跟你媽還是母女呢。”
邱檬猛得愣了幾秒,又猛得嗤笑開來,捶莫晗肩膀:“你這人。”談了東北男朋友後,她從家裏搬出去住了,沒了母親的束縛,她徹底放開了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談自己想談的戀愛。
莫晗拿了東西下車,跟她再見時補了句:“道理都一樣。”
邱檬聳肩一笑,推着她往前走:“我知道。”
莫晗走向劇場。邱檬目送她離開,莫晗走路時後背都挺得直直的,肩膀端得很平。她記得剛進公司那會兒不認識莫晗,曾在洗手間聽設計部的人嘲笑她的走路姿勢像個沒人要的老修女。後來兩人成了朋友,她好奇問過莫晗挺着後背走路不累嗎。莫晗說從小就這樣,習慣了。
莫晗沒說全。她小時候也駝背,在剛剛發育那會兒,很多女孩剛發育時都會有的毛病。方愛梅為了讓她改掉這壞習慣,嘲笑駝背的她像隔壁村年過四十還沒嫁人的老姑娘,一看就沒人要。那會兒她很害怕嫁不出去,因為老姑娘的父母都嫌棄她嫁不出去,經常在外感嘆他們命不好,跟着村裏人一起對她冷嘲熱諷。其實老姑娘不是沒嫁過人,每次都是嫁了又自己跑回了家,跑了三次後就沒人敢娶她了。老姑娘個子很高,背有些坨,脾氣和力氣一樣大,常常看到她在田埂上叉着腰罵故意偷放她稻田水的人,村裏常有一些人故意使壞欺負她,只因她沒有男人。曾有使壞的男人被她拿刀追着砍,不得已跳到河裏去,差點被淹死。男人能幹的活她都幹的很好。農忙時節莫晗常見到她獨自牽牛耕田犁地,男人們才能幹動的農活她做起來毫不費力。老姑娘家是隔壁村第一個起小洋樓的,也是隔壁村第一個自己買車開車的女人。幾次父母生病,都是她出錢又出力的照顧。但就算如此,她的父母依舊嫌棄她嫁不出去,周圍人依舊嘲笑和同情她是個沒有男人要的可憐女人。
那些看不起老姑娘的人這輩子都不會明白,這世上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種,獨自前行和與人同行都是個人選擇,不該有高低之分,但攀在別人身上往前走,肯定不行。親人之間如此,愛人之間也差不多,道理都一樣。
在星河劇場開完會聊完工作,孟秋打來電話約吃晚飯,莫晗風風火火地趕過去,還未坐下就被孟秋逮着一頓說,有事不找她,懷孕都瞞着。
“你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盡管莫晗已經在微信裏反複解釋過,但孟秋仍然不解氣。莫晗不得不再解釋一遍,去蘇州純屬湊巧,懷孕不講是沒想好要不要這個孩子。
孟秋勉強平息了不滿,又問她:“現在呢,現在決定留下?”
莫晗确定地點頭。
孟秋又問:“那俞肖川那邊怎麽辦?”
莫晗不确定地搖頭,她也不清楚。
孟秋一聲長嘆後,細細講起前幾日她和俞肖川的見面,将兩人的對話事無巨細地告知莫晗。
莫晗聽到一半就知道孟秋的天平偏向了俞肖川,因為他沒有告訴她協議的存在。他倒是摸清了孟秋脾氣。
孟秋說完又是一聲嘆息:“你不是不愛他,他也不是不愛你。”
莫晗聽完一笑,然後轉開話題說起其他。孟秋不會懂她的處境和心情,她自己也還沒有整理清楚,關于俞肖川,關于肚中一日日長大的孩子,還有工作室等等。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在堅持什麽,或者說固執什麽。為什麽非得較真,為什麽不能像以前一樣差不多就行?人一旦有了貪心,便會有斬不斷的欲望,在知道自己值得更好的之後,便不願再以次充好。
這晚,莫晗被迫住進孟秋公寓,在她“不住就絕交”的威脅下。她不得不退了提前訂好的酒店。
兩人坐床上閑聊,中介發來一些巨鹿路附近的公寓租房給她選,孟秋不小心瞄到後憂心忡忡地問她:“真不打算回去了?”
莫晗佯裝生氣:“咱能別聊這個嗎?”
孟秋輕聲哼哼:“我怕你累,單身媽媽不好當的。”
莫晗默默低頭翻公寓圖片,看起來不錯的房租都很昂貴。她剛交了一年房租,顧太太賠的那點錢都花光了,還有一些錢壓在王妍那邊,早就囊中羞澀。她讓中介再發些便宜些的,遠一點沒關系。她沒想到最後又回到了曾經讓她郁悶無比的租房生活,雖然現在的心境已經大不相同,少了很多膽怯的不确定,但依舊不缺煩惱,畢竟她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以前随便湊合都可以,現在想要湊合也不行。直到此刻,她才真實地感受到了一些單親媽媽的無奈與辛苦。加上孟秋一直在旁邊絮叨着單身媽媽将會面臨的困難,從懷胎十月的艱辛到最終生産的痛苦,再從坐月子時的折磨到後面養育小孩的困難,聽得她難免心虛氣躁,冷不丁地反問她:“孟秋,你覺得南希是因為你懷孕了才願意複合的嗎?”
孟秋突然被打斷,愣了半秒後毫不猶豫地搖頭:“當然不是。”
“真羨慕你。”
莫晗一笑而過,低頭繼續看房子。
孟秋琢磨了很久她說的羨慕。
臨睡前,孟秋在被窩裏抓莫晗的手:“我覺得你們需要聊聊。”
莫晗輕哼一聲,反手抓緊她,“等我做好準備。”
“準備什麽?”
不被輕易誘惑的底氣,和不向困難屈服的勇氣。咬過一口的天上餡餅,再落到自己嘴邊,她怕忍不住再咬一口,如果再一次被硌到牙,到時候就不能再哭了,也不能再後悔了。眼淚流多了,會失去意義。她得想清楚了,這一次。這些彎彎繞繞地擔心她不會告訴孟秋。孟秋不懂,也沒必要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需要面臨的難題,孟秋肯定也有不願向她啓齒的秘密。
“睡吧,大肚婆。”
“做個好夢,大肚婆。”
兩個孕婦各有所想地進入夢鄉。
莫晗沒做什麽好夢,亂七八糟的夢倒是做了一堆,一個鏡頭換着一個鏡頭,每個鏡頭的主角都不同。
第一個鏡頭的主角是莫尚榮,剛從外邊幹活回來的他衣裳汗濕的貼在後背,摘下草帽後掏出一疊錢給她:“別去工廠打工,那個沒出路。去念書吧。姑娘家家,多讀點書也是好的,以後就是你挑人家不是人家挑你。”
第二個鏡頭她帶着孩子回到老家,方愛梅站在院子門口不放她進去,哀傷地告訴她:“莫川一家四口要回來住了,家裏騰不出你們的房間。”
轉眼鏡頭又切了,她體檢時程露突然沖進來,當着別的醫生的面一臉冷酷地說:“就算你生下孩子,也不會改變什麽!”
鏡頭越切越快。
星河劇場解除跟她的合作,王妍找了別人合夥,客戶紛紛退單,工作室的房東變成了陳簡,帶着流氓上門收房子。陳簡指着她的鼻子說:“沒有男人給你撐腰你什麽都不是!”
還有高考找不到筆,參加設計比賽被人說抄襲,她還不上孟秋的錢……
早上莫晗是被孟秋推醒的。
“做什麽夢呢,都喊出聲了!”
莫晗驚恐地一坐而起:“我喊什麽了?”
孟秋沒聽清,但看她一臉被吓到的樣子也不免擔心:“夢到什麽了?”
莫晗呆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後雙手捧臉:“客戶突然集體退單。”
孟秋撓頭:“那真是噩夢!”過了會兒又幽幽嘆氣:“你壓力太大了!”
莫晗使勁地揉臉,努力趕走了腦中一口氣湧上來的夢中畫面,再擡頭沖孟秋擠出無奈的笑臉:“連縫紉機都要重新買,壓力能不大嘛!”肚子裏還有個小東西。
孟秋心疼地抱住她手臂,在她肩膀磨蹭了一會兒,突然語速很快地說:“缺錢找我,別不好意思。”她怕莫晗因為堂哥的錢沒還不敢再找她,便主動開口。
莫晗心中一暖俯身抱住她大腿:“這麽粗的大腿我可要抱緊了!”她很想馬上告訴孟秋,你像一艘救生船,在她溺水時總能将她撈回來。要是沒有她,她肯定早就離開上海。這種煽情話放在心裏很珍貴,說出口就廉價了。刻意的東西都廉價。她更加用力抱住孟秋大腿,大聲喊着:“粗大腿還不好抱呢!”
孟秋哇哇亂叫,她懷孕後最怕別人說她胖。
“哪裏粗了,南希說跟以前一樣!”
“你變成豬他都說美!”
“你才是豬,肚子裏還有一個豬寶寶。”
兩人鬧完,孟秋去上班,順便把莫晗捎到巨鹿路,她定的二手縫紉機和工作臺今天到。新地方她添些東西布置下即可,不用再花力氣裝修省了她不少事。
下午邱檬拉來一套她外公家閑置的舊衣櫥,九十年代的舊物,經典又耐看的款式,有些文藝範兒,擺進屋內十分合适。人模和衣架差不多同時到,莫晗挂上樣衣,擺出樣包,不過一天已經像模像樣。
莫晗內心的不安終于又減少一點。
孟秋晚上要回家吃飯,邀請她一起被她婉拒,因為她約了中介看房子。沒有電梯的租房更便宜但是她不敢要,怕肚子大了上下不方便。離醫院近一點的電梯房租金太高,她又付不起。中介見她預算緊張,好心建議她與人合租。
有誰願意跟單身孕婦合租,又有誰敢跟單身孕婦合租?莫晗摸着肚子不敢與中介說明真相,怕招架不住對方眼中更多的同情。內心的不安一會兒少一會兒多,來來回回地撕扯她,讓她疲憊不堪。
莫晗頭重腳輕地回到孟秋公寓,在玄關看到了熟悉的戶外長靴,45的腳碼大得像兩只船。客廳亮着燈。她摘下圍巾坐下換鞋,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吃飯了嗎?”
莫晗擡頭望過去,玄關燈暗客廳燈亮,背着亮光的俞肖川有些面目不清,不整齊的頭發在地上投下搞笑的影子。
她沖他微微一笑:“吃過了,你呢?”
俞肖川搖頭:“還沒。”
莫晗坐下換鞋,俞肖川盯着她雙手,指尖被凍得發紅。這幾日上海晝夜溫差很大。
莫晗換好拖鞋起身:“孟秋今晚不會回來了吧。”
俞肖川默認點頭,莫晗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臉,胡子拉碴就算了,下巴處起了很多痘。雙眼紅得不太正常。他穿着秋天的衛衣,屋內未開地暖。
她盯着他眼睛一直看:“你眼睛怎麽了?”
俞肖川撓頭:“醫生說結膜炎。”
“嚴重嗎?”
“治療比較麻煩。”
“麻煩也得治,別耽誤了,你靠眼睛吃飯呢。”
莫晗輕聲細語地叮囑。
俞肖川有過瞬間的錯覺,好像回到了以前,她也是這般關心着他,有沒有吃飽飯,有沒有穿夠衣服,春風細雨般的自然,讓人不知不覺沉溺其中,失去後才知不習慣。不過也就瞬間的功夫,俞肖川稍微移動視線看一圈就知道今非昔比。這是在孟秋家,莫晗依舊待他如常,他也更加難過。
莫晗往客廳裏走,俞肖川站在玄關處難過地沒法動,眼睛卻舍不得放開莫晗,看着她把堆在沙發上的衣服一一挂到衣架,又将茶幾上的髒水杯拿到廚房。廚房水聲響起又停下。
他深呼吸,慢慢挪到廚房門口,盯着水池前莫晗的後腦勺問:“什麽時候回去?”
她頭發挽得很高,堆在後腦勺,又一戳垂在耳邊,手上擦杯子的動作沒停。
俞肖川的心跟着她的動作上上下下,在她擦完所有杯子後轉身的瞬間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我已經搬出來了。”
莫晗看着他說。
俞肖川低頭:“再搬回去不行嗎?”
莫晗哼笑,“那還要再簽協議嗎?”
俞肖川擡頭,莫晗很認真,臉上并無嘲諷,更堵得他胸口難受,還不如痛痛快快罵他一頓。
莫晗走出廚房時經過他身側,被他拉住手臂。
“回去吧,別鬧了。”
莫晗用力地看他。
俞肖川終于在她臉上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讓他難過又開心的東西。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莫晗甩手掙紮,他不松手。她用力,他也用力。她為了掙開他,臉漲得通紅,擰着身體,用另一只手掰他的手,指甲摳進他手背。俞肖川咬牙,紋絲不動。兩人僵持很久,莫晗哪是他對手。俞肖川被摳破的手背往外滲出了血跡。
俞肖川牢牢抓着她,“回去吧,莫晗,求你了,我愛上了你了,我愛你,你別不信,好嗎?”
莫晗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低頭一口咬住他手腕。她像一頭被獵人困住的獸,最後垂死掙紮。
俞肖川痛哼出聲,也沒撤手。
莫晗咬着咬着,嘴裏的血腥味越來越重,她的力氣越來越小,忙了一天的疲憊、租不到合适房子的難過、欠下的債務、肚中的孩子、對自己的厭棄、需要拼盡全力才能看到希望的未來,好多恐懼與不安,還有這逃不開的俞肖川……徹底壓垮了她。她放下所有僞裝,像個怨婦似的指着俞肖川的鼻子控訴:“你說愛我,你确定愛我?俞肖川,謊話說多了把自己都騙了是嗎?你還不如直接承認是因為孩子呢,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孩子。你說愛上我了,什麽時候愛上的?是趙又卿那次過敏暈倒後愛上我的,還是你們一起去甘孜時愛上我的?你能稍微尊重一下我嗎?協議裏都寫好了的,如果一方有感情變動需告知另一方。你不說你和趙又卿的事情是怕我纏着你嗎?放心,我不會纏着你,哪怕有孩子也不會,我跟你媽說過了,我不會拿孩子綁架你,你放一百個心,我還不至于可憐到那種地步!”
莫晗一口氣吼完,吼得時候很痛快,但是吼完了很不痛快,反倒累得想往地上倒。要不是俞肖川使勁抓着她,她怕是早就癱倒在地。他的手腕已被咬青,手背都是被蹭開的血跡。莫晗忍着眼淚別開頭,不看他的手。
俞肖川握着她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我不是因為孩子才這麽說的,真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可憐,可憐的是我。”
莫晗轉頭不敢置信地瞪他:“你可憐什麽?”
俞肖川雙眼愈加發紅:“趙又卿的事你明明都知道,為什麽從來不問我?”
問得好像他也受了不少委屈,莫晗恨不得瞪穿他:“問你,你要我問你,你是有多看不起我!”
兩行眼淚倏然落下,俞肖川到底沒憋住眼淚,幹脆也放開了:“那你有把我放在心上過嗎,莫晗,你有把我放在心上過嗎?每次都是我主動找你,主動給你發微信主動給你打電話,主動地靠近你。我要是不主動找你,你也不會主動找我。你有什麽事都不找我,寧願在網上說給網友聽都不告訴我,我有什麽事你也不關心。我需要你,而你不需要我。是你看不起我,而不是我看不起你。”
莫晗同樣沒忍住眼淚,淚花模糊了雙眼,她看不清眼前的俞肖川:“我看不起你,你居然會這麽想。那你有想過為什麽我不主動找你嗎?”
俞肖川擦去臉上的眼淚,慢慢地松手,莫晗無力抽回手臂,任由他徹底放開後跟斷臂似的垂落身旁。
大家都只看自己想要看的,想自己想要想的。這是一個惡性循環。錯誤的開始讓他們都愛的有所保留,有所保留的時候多了,就成了彼此心裏解不開的結。
莫晗拖着腳步回到客廳,坐上沙發雙手抱住膝蓋恨不得縮進沙發裏,“你記得我們領證那天你給我鑰匙嗎?”
她問得很輕,像是臨時想起。
俞肖川已想不起當日具體情形,但看到莫晗表情心底猛得一沉,也不是真的想不起。
“你把鑰匙扔到了地上,連給我上前取的時間都不給。”
莫晗好心提醒他。
當日片段一股腦的湧入腦海,俞肖川一顆心沉到谷底。那會兒的他還辦法想太多以後,但也不是故意。他想要解釋什麽,又無從說起。不是故意又有點故意,他也沒辦法說服自己。
“當時我覺得自己特別可憐,但這種可憐偏偏又怨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選的。”
重新憶起當日情形,莫晗就跟做夢似的,眼前走馬觀花地飄過很多畫面。
民政局拍照的人說:“靠近點,靠近點,別害羞,靠近點,你看別人都恨不得抱到一起去。”
俞肖川說:“我還有事,就不送你了。”
黑色越野車身上的泥巴,他沒什麽笑容的臉,被他塞進屁股兜的結婚證。發麻的腦袋,有些晃眼的太陽,地鐵帶起的風,地鐵站的鑽石戒指廣告,對面的老夫妻手牽手。展廳的樣衣,罵人的王妍,沒寫完的PPT……
王妍說:“不想幹就滾蛋。”
她說:“那我滾蛋。”
突然多出來的底氣,突然的洋洋得意,突然減少的恐懼,突然的潇灑……未來好像一片光明,須不知光明的背後藏着另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暗。假裝做了一場夢,醒來就什麽都有了,不過是一場夢。那會兒莫晗想了很多以後,但想與不想差別不大。
俞肖川最終放棄辯解。和趙又卿分開後,他才看到自己身上類似程露的部分,稍不注意它們就會蹦出來傷人。這是難以治愈的病,除了預防別無他法。
“你姐那天在山上說我活該,你媽以前也說我不要臉,我想想覺得也是。”
莫晗從沙發上放下有些發麻的腿。
俞肖川艱難開口:“是她們不好,對不起。”抱歉的話太多了,壓根不知從何說起。
莫晗低頭揉腿。她和俞肖川都一樣,父母給的溫暖有限,所以才想在外找個家。但什麽才能叫做家呢?她以為在上海有個固定住處就是家了,俞肖川以為結個婚就有家了……他們把家想的太簡單,都想偷懶走捷徑,結果都摔得不大好看。
莫晗自嘲地苦笑不止,“以前使勁兒繞開的麻煩,結果又都繞回來了。我跟你說過,我這人沒什麽運氣,是真的沒什麽好運氣。”
人生從來沒有捷徑。天上的餡餅接到手上已經是耗盡運氣,別人給的底氣都是虛假的,洋洋得意都是一時之氣,撐不了多久,潇灑不過表象,藏到暗處的恐懼還是恐懼……未來有白日也有黑夜。
莫晗突生困倦,連打哈欠。
“你回去吧,太晚了,我要休息了。”
俞肖川站在原地不動,莫晗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困倦漸漸壓不住心頭再次升騰的火氣:“你還不走嗎?”
俞肖川忽然咧嘴笑開。
笑得莫晗怒目瞪他:“你神經病嗎?”
俞肖川笑得更加大聲,好像終于解放了。
莫晗生氣地拿起拖鞋扔他,他沒躲,拖鞋砸到他胸口。莫晗又撿起第二只大力地扔過去,準确無誤地砸到他的臉。她扔完拖鞋氣喘籲籲,看着俞肖川彎腰撿起拖鞋放到她腳邊,她擡腳踢他被他捉住腳腕。他蹲在她身前,像一個犯錯的孩子,固執又認真看着她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莫晗掙開腳,一腳踢開他。
俞肖川被踢得跌坐在地,坐在地上緩了會兒才笑着爬起:“先這樣吧,你早點休息,改天再來接你。”
自信的不容拒絕的口氣,跟當初他提議結婚時一樣。
莫晗看着他走到玄關換鞋,邊走邊揉屁股,剛剛那腳她沒省力。她看他用被咬青的手腕費力地扯上鞋後跟,擡手擦掉不知何時湧出來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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