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舍利案順利告破,還未等到什麽嘉獎,剛進臘月又來了一樁大案。

江南有一小官托家仆将百人狀紙送到京城,狀告江南巡撫周省生貪污赈災款,受凍害的百姓們伏屍遍野,民不聊生。

正攔住了清正廉潔的梁太傅官轎。太傅連夜看完,愁腸百結,話說不上三句便要抹上一把憂國憂民的淚。在皇帝面前嚷着要親下江南。

太傅為國操勞數十載,如今已經是從心所欲的年紀,自然不能讓他把一副忠肝義膽都抛灑在南方冰天凍地寒冷徹骨的大地上。于是年輕力壯年富力強的謝少卿又成為本次欽差大臣的不二之選。

剛從宮裏接了聖旨回來,謝殷就讓秦德趕緊準備準備。他的家鄉就在江南,雖然離這次送出狀紙的湛原縣很遠,但也算是要回鄉了,免不得有些激動。

秦德辦事利索,很快就裝好了三個大箱子,秦德一面說着都帶了些什麽,一面告訴謝殷馬車已經備好了,随時等着小侯爺。

謝殷想了半天沒想到漏了什麽東西。也不想去大理寺了免得碰上薄珏那個惡煞,豫王是嘴巴厲害,薄珏可是真想要他命。

謝殷抱着個大梨子坐在暖閣裏啃着,沒過一會兒便聽小厮進來說衛姑娘回來了。謝殷還自吶吶,便見一個身着黑色勁裝的姑娘走了進來垂首道,“侯爺,薛萬山販賣私鹽的人證物證衛千已經拿到了。”

謝殷咽下一大塊梨,有些尴尬:“是……是嗎……麻煩你了。可惜現在這事兒已經不歸我管了……”

衛千有些詫異地擡頭看了一眼,長得雖不是一頂一的漂亮,卻別有一種飒爽明豔在其中。

她疑惑道:“衛千想知道此事交給哪位大人辦了?”

謝殷面對着美人,心中更愧疚了。“薄珏薄大人。”

衛千擰了一下眉頭,強自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聲音中透着怒氣:“此事是侯爺先覺察的,也是侯爺參了薛萬山一本,得罪人的事侯爺都做光了,怎麽查了半個月到頭來都歸那姓薄的了?”

說完她又覺得有些不妥,未等謝殷反應便道:“衛千多言了。”

謝殷拿起絹布擦了擦手,笑着安慰道:“不礙事,這都是命。陛下派我當欽差大臣,去江南查案,即日便要出發。秦德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你選幾個護衛随我南下吧。”

衛千應了,道:“兄長還沒回來,衛千便負責保護侯爺,再帶十個兄弟。”

第二日在城門口遇見笑眯眯的褚衍時,謝殷的手抖了一抖。

衛千默默在他耳畔道,“昭王殿下要同行,衛千應再帶十位兄弟。”

謝殷:“……”要不要這麽可怕!

·

謝殷抱着袖爐縮在馬車裏,這車頗為寬敞,還有上次大理寺的小跟班,名喚蔡之文的小吏随行。

除了馬車夫之外謝殷只帶了一個貼身小厮小六子,在秦德告訴謝殷小六子的廚藝最好之後謝殷就毅然決然帶上他了。

謝殷原本以為衛千他們會跟着自己,結果發現皇帝派了十二近衛随身護衛,衛千等人便遠遠綴在後面,以煙筒保持聯系。

等了沒一會兒,一輛黑色的馬車也出了城門,正是褚衍的馬車。

蔡之文連忙從車中鑽出去給昭王行禮,謝殷被外面的風激得一抖,有些懶懶的,腦袋還沒鑽出去就聽褚衍道今日要趕到雲陽鎮,路途遙遠不必多禮,說完他的馬車便一馬當先跑了。

謝殷正好穩當當縮回來,馬車裏燒着取暖的小路子,路一颠一颠,他和蔡之文很快頭一點一點地睡着了。

就這樣,十二騎近衛護着兩輛馬車一路南下,直奔那冰天凍地餓殍遍野的險惡之地而去。

·

雲陽鎮離京城只有一日路程,說是鎮子其實也能算個繁華的小城,鎮上俱是北方風物。

車隊在驿站下了馬車,昭王今日穿了一身刻金黑綢衣,雖做普通人打扮,依然姿容無匹,十分惹眼。

謝殷抱着袖爐默不作聲地把褚衍從頭看到腳,在心裏暗暗品評。論長相謝侯爺不戰而敗,個子還比自己高半個頭,窄瘦的腰身被束在一指寬的暗金腰帶裏,端的是一副好皮相。

再低頭看看自己瘦得跟哪家未出閣小姐似的,謝殷暗自哼哼了兩聲,嫉妒使謝侯爺醜陋。

褚衍像背後長眼睛一樣冷不丁轉過頭來直對上謝殷的眼睛,謝殷連忙哼着小調裝作若無其事地一馬當先進了驿站。

天子腳下,驿站旁專門供朝廷官員住宿的客房建得十分寬敞幹淨,小六子做事麻利,謝殷還在伸懶腰松散筋骨的空閑小六子就已經讓小二準備好了熱水。

待謝殷擦了把臉稍稍緩解旅途疲倦,蔡之文便來敲門。謝殷把着扶欄往下一看,昭王殿下和近衛首領名喚顧凜的正站在大堂裏不知說什麽。見樓上有動靜便紛紛仰頭看來。

謝殷的體質果然差,其餘人很快就恢複精神了,謝殷卻依然覺得屁|股被馬車颠散架依然沒有組裝好,腰背酸疼,整個人都倦倦的打不起精神。

謝殷下了樓,便聽褚衍道:“本王要去雲陽鎮上一觀,順便用些晚飯,不知謝大人可否成行?”

謝殷使勁眨了一下眼睛,肚中唱了一下午的空城計,聽到那“晚飯”兩字,便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要去要去,我要吃飯!”

褚衍挑眉,顧凜梗了一下,只有一副書生樣的蔡之文絲毫沒察覺出來自家上司完全不同于往常的畫風,一臉嚴肅且正直地跟随着謝殷的腳步。

十二近衛并未全跟着,除了顧凜另只有兩位山一樣的壯漢,小六子也不曾出過遠門,謝殷便也将他叫了去。

一行人雖都着常服,卻都不難看出這群人非官即貴,何況雲陽鎮裏常有京城往來的,不像窮鄉僻壤地方沒眼力。

幾人用飯之時,旁邊幾位在雲陽備考的舉人飲酒暢談,雲陽離京城近,住宿用飯又要便宜許多,一到三年之期便有許多考生在鎮上租房。

本朝并不忌諱民衆讨論國事,尤其這些讀了一二十年的讀書人不給個發洩的途徑遲早得把自己酸腐死。

幾人對着京城的景鴻書院貼出的文章暢所欲言,讨論了當今的稅賦制度,又延伸到明年主考官人選,還有些酸言酸語說什麽誰誰誰因着長得一表人才早已被京城高官看中,只待春闱後收作女婿。

謝殷聽着沒覺出什麽味兒,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正專心把招牌菜都吃光的時候,突然覺得氣氛有點詭異,擡頭一看,褚衍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嘴角還挂着一絲無法忽略的笑意。還有蔡之文,見他望過來便迅速埋頭扒飯,裝作真的沒聽見上司的壞話。

謝殷豎起耳朵,那幾個舉人果然讨論到了“奸臣謝殷的是與非”,謝殷聽了半晌,默默覺得自己回來有空的時候得寫一本自傳,本人簽名,說不定能賺得盆滿缽盈,比最出名的話本折子還暢銷。

許都是讀書人,見識稍廣些,謝殷在他們口中并沒有被傳得諸如“天生異象”“邪神入體”之類玄幻故事,讨論得十分實事求是,也沒有針對他的外貌多加诋毀,無非就是他入朝之後心狠手辣殘害忠良作惡多端孤僻冷血。

在文章見解和制度利弊上幾人都各有争論,而一旦讨論起謝殷謝少卿,竟然成了他們之間促進友誼的催化劑,紛紛對謝小侯所為惡事如數家珍,其中起源之曲折,細節之離奇,實讓隔壁桌的正牌奸臣一頭冷汗。

在其中一人意猶未盡而又意味深長地說到謝殷殘害薄芷兒的市井傳言時,謝殷聽着那分明有種“愛而不得而成恨”的口氣,實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便想挽袖子揍人,差點忘了他自己已經不是原來那具身體。

誰知他剛拍了一下桌子還沒站起來,對面的人幽幽開了口——“謝侯爺也當是有可取之處的。”

此話一出,不光那些舉子愣了,謝殷也怔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向褚衍——這是要給我說好話?真的要給我說好話??

褚衍一身貴氣,舉子們不敢怠慢,雖有人皺眉,還是十分有禮地拱手請教:“不知這位兄臺如何看待謝少卿?”

褚衍不緊不慢喝了一口茶,并不回禮,方笑道:“至少那謝小侯爺,從來不涉朋黨之争。”

那詢問的舉子愣了一下,正覺得這位兄臺言之有理,大堂之中卻忽然傳來一聲嗤笑。随即更多人反應過來,一片笑聲。

還有那不懂別人為何發笑的左詢右問,剛剛還嚴肅探讨的氛圍瞬間被打破。

最先發出嗤笑的舉子坐在東南角靠窗,他站起身來向褚衍這邊拱了手,笑道 “這位兄臺連諷刺之語都說得如此有趣。”

這時衆人才看見這位舉子,不由得靜默片刻,他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灰白色長衫,墜了一塊做工粗糙水色也不過爾爾的玉佩,那長相卻是真的好,一雙桃花眼彎彎勾起,眼中水光潋滟,言談舉止說不上優雅,卻有一種十分吸引人的氣質。

謝殷正在咬牙切齒中,說他“不涉朋黨之争”表面上看是不結朋黨,真知曉他行事的誰不知道是因為朝廷所有能見面的官員基本都給他得罪光了?別說朋黨了,只怕連個朋友都沒有。

聽到旁人應和,看過去時也不由得被那舉子的臉驚豔了一下,明明絲毫不女氣,卻總覺得是一樹桃花成了精,任何人見他第一眼只怕都得喜歡上。

褚衍與謝殷都沒什麽反應,一個是淡定,一個是呆住了,只有蔡之文慌忙站起來回禮,差點打翻桌上的碗筷。從謝殷這個角度望過去,這一臉死板的書生臉上還有一絲可疑的紅,那舉子見狀笑得更潋滟生光了,自我介紹道:“在下容清言,蘇州人氏。”

話音剛落旁邊便有人低聲驚訝道:“這就是崔大人看中的那個容清言啊?”

“要做了崔府女婿前途無量!”

“果然是生得好……唉”

“哈哈周兄你嘆氣莫不是氣自己沒生好,沒個岳丈看上?”

與容清言臨桌的舉子都十分熱絡,一位皮膚較黑的舉子好奇問道:“容公子是蘇州人?江南省這兩年所出舉子倒比幾年前少得多了,好久沒遇到蘇州來的舉人了。”

剛說完便被同桌使勁拍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言語失當,歉意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容公子莫怪。只因我娘是蘇州人氏,多年沒人說過家鄉話,所以我才對江南留心些。”

容清言仍然是一臉笑意,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謝殷一行人明早還要趕路,結完賬便準備走了,跨出門檻時,謝殷感覺有一道視線打在背上,他回頭一看,容清言坐在燈影下,神色晦暗不明。仔細一看又覺得他并沒有看謝殷,而是在看褚衍。

謝殷心裏像被什麽敲了一下,只覺得那眼神裏的笑意沒有到底,意味深長得很。再一想,是褚衍開口之後容清言接了話,明明此人看起來是不好寒暄的樣子,卻又站起來介紹自己,莫非是早已發現自己與褚衍的身份,所以才來客套?

不知道為什麽,即使是與一位王爺說客套話,謝殷都覺得那感覺別扭得很,與容清言這人的氣質實在不太配。

他正胡思亂想,也沒注意腳下,一下子便撞到前人的背上,不禁揉了揉鼻子,褚衍轉過頭來,神色有一絲無語,“孤怎麽覺得謝大人像變了個人似的?”

謝殷讪笑着敷衍:“人總是會變的,譬如從前做過一些事,現在想來是自己想岔做絕了。”

褚衍定定地盯着他的臉,街燈在褚衍臉上繪下一片明暗,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謝殷被盯得十分不自在之後,他才掀起一個冰冷的笑,“謝大人一身孤絕,還會有走岔路的時候?”

謝殷怔怔地定住,他不明白褚衍這話到底是想表達什麽,他只想的那個真正的“奸臣”,那個謝大人要如何才能在十九歲還未及冠的年紀被人評價為“一身孤絕”?又如何在沒有貴戚,守着一個爵位、一個空的侯府和一個五品官職之下做到“不結朋黨”還能順利活下去?

無論他是怎麽做到的,現在的謝殷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偏僻之地長大的,沒有有見識的長輩教導,雖然父母去得早,自己卻難改一股少年品性,從小被抱到宗祠之中,雖然有些委屈卻沒經歷過什麽挫折。這樣環境下養成的謝殷當不了“孤臣”。

所以一旦被人發現他不再是那個“一身孤絕”的謝殷,不能看穿言語背後的深意,更不明白自己該堅持什麽,是不是就要淪為政鬥的工具,一把早就見過血的刀,一個誰都不會可憐的作惡多端的犧牲品?

謝殷不擡頭便只能看着褚衍領子上的繡紋,兩人誰都沒再開口。

快到驿站時,褚衍突然道:“明日半日路程,去葛州碼頭,順着運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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