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節

人懷疑咱們家。咱們把東西該砸的砸,該藏的藏,僞裝成貧農不行?”

母親突然很威嚴地喝了一聲,這在以前是從未有的:“別看你是大資本家出身,骨子裏還是愚人的心!”她又忽然壓低聲音,“鬧革命也不知是哪根筋又搭錯了,他們錯,你也要跟着錯?你那一股子傲氣去哪兒了?這樣做豈不是愧對祖先?”

父親沉默不語。王姨長嘆一口氣,說道:“慶華和耕耘,還有他小弟,恐怕一輩子都要背上‘狗崽子’的黑鍋了,真是苦命啊。”

母親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從小嚴加管教,他又生得這麽乖巧伶俐,我一個做母親的,也就是指望着他能有點出息,明年秋天慶華七歲,好入學。可老天偏偏這麽造化,怎麽就讓慶華生在這樣一個時候兒……”

父親也說:“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停課停工’了。”

我頭一次聽到母親說我“乖巧伶俐”,不禁很驚訝。聽了母親一番話,我突然覺得心頭很酸澀,有眼淚掉下來。似乎我對不起母親似的,又特別想為她做些甚麽事情。

“好在咱們知道這個訊息比較早,”爺爺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們已經把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要不咱們這樣……”

幾個大人靠攏過去,開始咬耳朵。我伸長了耳朵也聽不清,只得作罷,重新躺倒在床上,手裏握着奶奶的銀簪子,望着天花板發愣。

第二天早上,我見了母親,又想起她說我“乖巧伶俐”來,就想從她的目光裏尋找出一點甚麽其它的東西來,最好是疼愛。可是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嚴厲,甚至比平常更嚴厲了一點兒。

另一個不同尋常的是,我看見大廳的一角放了兩個大包裹。

吃過晚飯,父親突然把我叫到他的身邊。我有些膽怯,但還是順從地過去了。父親望着我的眼睛,很嚴肅地說:“以後,你就不叫‘林慶華’了,以後你叫‘林慕東’。”他拿來一張報紙,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三個字,“林慕東”,說:“背過。”

我很沮喪,我僅僅習了一些基本的字,好不容易學會了“林慶華”,現在又要學“林慕東”。但是我想起昨天大人們奇怪的談話,就覺得這些事是有因果關系的,這是一個艱辛的使命,于是不敢違抗,也不敢問為甚麽,一遍遍地描着,直到記住。

母親骨頭硬,反對給我改名。父親為我改名時,她很不屑地諷刺我父親:“怎麽不給你兒子起名叫‘林毛|主席萬歲’”?

父親低吼一聲,這事兒不是鬧着玩的,關乎咱們兒子的将來,你在外面也低調點兒。接下來是一片死寂,黃昏的光斜射到窗棂上,在上面緩緩匍匐着,父親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看着他低着頭的高大背影,心中竟充斥着莫可名狀的惆悵。

就這樣又過了一天。

我發現了一個令我發愁的事情:奶奶的銀簪子沒地兒藏。作為一個孩子來說,屬于自己的地盤太少了。我睡房的櫃子裏罷,不敢放,那不屬于我,父母随時可能去拉開看;壓在枕頭下面罷,随時可能被發現;放在兜裏罷,母親突然要拿去洗的時候就沒法子了。

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放在褲子的兜子裏,要洗衣服時,我故意慢悠悠地脫衣服,趁其不在意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銀簪子握在手裏。

這是一個最不尋常的上午。爺爺、父親、母親都圍坐在大廳裏,板着臉很嚴肅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看透似的。我低着頭撥弄着手指,根本不敢出大氣。

“林慕東,如今你也半大了,不再是小孩子,我們要跟你商量兩件事情,”父親先開口了,“作為你長大成人的标志,以後我就管你叫‘林先生’,怎樣?”

我的腦筋有一些轉不過彎兒來,對這個陌生的稱呼有一些抵觸和疑惑,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父親說道:“最近家裏出了點事情,不是好事。我們打算把你送到你叔叔那裏住一段時間。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幾年,也許是……很長時間,我相信我們會再見面。”

我歪着小腦袋認真地聽着,心裏漸漸泛起一陣恐懼。“很長時間”是只多久?奶奶走後這些日子,我就覺得很漫長很漫長了,這算是“很長時間嗎”?顯然不是。

我問父親:“你們在家裏等我回來麽?”

三位長輩都沉默了。俗話說,“今兒脫了鞋,不知明天穿不穿”。前途未蔔,孰知這一次的分別是否意味着下一次的團聚?

我突然就冒出一句大人說的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麽?”

他們顯然很吃驚,沒料想到剛過六周歲的我會說這樣的話。母親微微瞪大了眼睛,爺爺都忘了敲煙鬥,煙灰一點點地掉在了桌子上,他也沒覺察。

父親清了清嗓子,說道:“沒有了,林先生。這不是我們能決定得了的,我們都無能為力,同時也為這感到抱歉……你那位叔叔是爺爺的堂侄子,比我年輕一點。他們一家是農民,以耕地為生,狀況比咱們家艱難一些,你去了,一定不要挑三揀四,不要抱怨,不要表露出想家的感情,要聽他們的話,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還有,”母親也發話了,“你千萬要記住,不要對別人講家裏的事,不要告訴別人父母是誰、是幹甚麽的,或是在哪裏。否則,不但你沒有好日子過,我們也要受到牽連。”

爺爺和父親也都連連稱是,說這一點是最重要的。爺爺還說:“也不能說你是地主出身,別人問起你,你就說家裏大人都是貧農,記住啊,貧農。”

父親微微苦笑一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

我留意到母親微微蹙起了眉頭,于是想起前兩天母親指責父親不硬氣雲雲,便說:“不,我還是不說‘貧農’了罷,這樣不是愧對于祖先麽?地主又不一律都是壞的。別人問我,我就裝傻。我可以吃的穿的将就一點,這樣別人就不會注意我。”

這番話,讓他們更加驚訝了,母親把手罩在合不攏的嘴上,以掩飾她的激動和喜悅,爺爺雖然遭到了我的違抗,但還是默許了我,望着我若有所思。父親微微地笑了起來,說道:“果然有我們林家的血的,才七歲啊……”

他們真的是對我刮目相看了。他們看我的眼光,突然間變了,似乎在審視一個踮起腳尖走向成人世界的半大孩子,在欣賞一個即将成熟的作品。

我又說道:“我知道你們為甚麽要把我送走,而且不能跟我一起去。”爺爺和父母似乎有些緊張似的,都盯着我看。我微微停頓了一下,接着說下去:

“但我不會怪你們,我知道是‘革命’要來了,咱們家也許會受到牽連。我走了以後,依舊會做一個正直的人,刻苦讀書,即使受欺負也不會惹麻煩,不會讓你們擔心。”

他們不那麽驚訝了,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把我當成一個大人。母親眼角閃閃發光,自言自語地說着:“老天哪,我的兒子啊……母親怎會不擔心,只怕以後沒有書讀了。”她似乎很欣慰、激動,但眼角卻有淚光。

父親說:“你知道的,這一次,王耕耘要跟着你一起去,你們要去山東青島,坐大船去。”

這倒是令我很驚訝。王鈎得兒?他為甚麽要跟我一起去?他們家也有事兒麽?山東青島?以前從未聽說過。不過,“坐大船去”這個訊息讓我興奮無比。長這麽大了,我還沒有坐過船呢。

我們結束了這次古怪的談話,三位長輩盯着我的目光裏,似乎多了些甚麽。長大後,我回憶起這段時光,這才明白:

那天上午,我沉浸在“自己長大了,被長輩欣賞了”的自我感覺中,并沒有體會到隐蔽的離別的傷痛。他們看着我,分明是在看一個陪伴了他們七年的、十分重要卻不能再見的珍寶。

昨天我就猜到了,放在客廳的那兩個大包裹就是我的行李。我特別想看看裏面有甚麽,但是父母一定不讓。

我走出了客廳,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覺得有些無聊,又回到了客廳裏。我就看着父母和爺爺聚在一堆,低着頭鑽研甚麽東西。我很好奇,剛想過去看,他們三個看到我進來,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見狀也很奇怪,心裏有些打鼓,不敢上前。

父親舉起手中的一個東西對我說:“這是哪兒來的?”

我定睛一看,啊!那東西即使在黑暗中依舊閃閃發光,那銀光無比柔和而純淨,那不是奶奶的銀簪子嗎?我右手伸到褲子兜裏悄悄地摸了一下,銀簪子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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