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節

些慌亂似的,盯着棺材說,“晚輩的話,不哭怎麽可以。”

我們一起走出屋子,我看到阿花搖着尾巴沖我撒歡兒。那群黑衣人又走了過來,阿花看到他們,沖他們狂吠。這時阿花已經長得挺大了。他們說道:“快把狗帶走!”

我們定着不動。

“趕緊把狗帶走!”那群人又說。阿花繼續狂吠。有兩個黑衣人就來捉阿花,阿花跳起來在一個人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就跑掉了。另一個人連忙後退一步,不敢上前。

我盯着那群黑衣人,突然覺得很解氣。

過了兩天,起靈了,那群黑衣人又唱歌似的哭起來了,我不明白,他們怎麽又那麽多眼淚可掉。空中飄飛着燒紙錢後的黑色紙屑,我捏着三炷香,又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我得到了一大捆香,怎麽用也用不完。我倒是很喜歡玩這東西,點燃一炷香,盯着那炷燃着的香,總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肅穆了起來。

這一天,我百般聊賴,又點着了一根香,把它舉在空中搖晃着,嘴中念念有詞。突然一顆紅熱的東西掉落在了喪服的小紅花上。我以為不要緊,竟然發了一會兒愣,硬是看着小紅花着起來了,緊接着,就是白色麻制的喪服。

我着了慌,拼命拿手煽,可是火越來越大,我大聲叫喊。王鈎得兒突然沖了過來,把我狠狠地往地上一按,我腹部衣服着火的地方壓在地上,接着打了幾個滾兒,只覺得腹部滾燙,但再次翻身起來的時候,火竟然被撲滅了。

“哎呀……”我回想起剛才那一幕,還真是有驚有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感謝王鈎得兒。

“沒事兒,你甭告訴你爹娘。”王鈎得兒很大度地說。

我自然不想告訴父母,于是從他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捂着被燒毀的那一塊,像做耗子一樣地溜過去。“林慶華!”母親突然叫了一聲,我寒毛倒豎,裝作沒事似的回過頭來。

“過來,我看看你怎麽了。”

我偷偷瞟一眼父親,他聽到母親這話,也放下報紙,嚴厲地盯着我。我想自己應該是逃不過去了,就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拿開手,亮出一大片焦黑。

自然,又是一通毒打。母親一邊打一邊掉眼淚,說我奶奶走了,還不知道尊重奶奶,連喪服都能給燒壞,真是自作孽,虧得我奶奶寬宏大度。

緊接着,母親就提着幾個雞蛋送到王鈎得兒家裏去了。不消說,我們又欠了人家一個大人情。

頭七到了,母親燒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卻不讓我碰。相反地,她把我趕回被窩裏躺着,我覺得很奇怪。我死後,是不是別人也要遵循這樣奇怪的禮節?

我睡不着,溜下床偷偷聽父母說話。父親壓低聲音說道:“咱媽那些東西,可不好整。你說怎麽燒?”

“你是指嫁妝?”

“唔。那些古玩,要不就那麽留着?我倒不是貪錢,但人走了,收藏品也跟着沒了,啥東西也沒留下,心裏實在是不好受。”雖然我看不到父親,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一定在皺着眉頭。

“自然的……別人家不是也有把遺物作為傳家寶的麽?”

“是啊,但是不是說頭七要把東西都燒掉麽。”

“要不咱們問問爸去?”

“成,你去罷!”

我聽見母親走出門去,急忙跑到窗戶上,看着她一路來到爺爺的房間,過了好一會兒都沒出來,我覺得無聊,就從窗臺上爬了下來。

約莫是過了半小時,我聽見後院有響動,一看,發現爺爺和父母正在院子的一角挖坑,爺爺手裏攥着一個布袋子,我猜到那就是奶奶那些珍貴的嫁妝。我不禁有些急了,六七年來,我已經熟悉了家裏的每一個角落,很多地方都放着奶奶的珍藏品。有奶奶留下的東西,這個家才像家。

“就在這兒罷。”爺爺小聲說,把一把鏟子插在地上。

“成。”父親說。

接着,我就親眼看着奶奶的東西被埋進去,然後一點一點被填平。

我躺在床上,愈發地想念奶奶。死是甚麽意思呢?奶奶是不是永遠回不來了?和她的上一次見面僅僅是一個禮拜前,我們像平常一樣吃過了晚飯,就各自回屋了……

如今奶奶就已經走了,這是我們家的大不幸,怎麽能把她的所有遺物也埋掉呢?以後豈不是就找不到奶奶的留下的痕跡了?

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我匆匆忙忙地披上衣服,悄悄溜到後院那個角落。十二月的晚上冷得刺骨,但我的心嘭嘭跳個不停,渾身熱血沸騰。爺爺的屋裏傳來鼾聲,我咽了口唾沫,盯着那堆剛填起來的土,恍惚間,我似乎覺得奶奶就站在我前面,慈祥地笑着望着我。

我一咬牙,用手刨了下去。我的手指生生地疼着,指甲裏塞滿了泥土。有石頭硌到我的手,但我很快就摸到了那個布袋子。我把它輕輕拿出來,在裏面摸索着。很快,我摸到了一個涼涼的、滑滑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果然——就是那個我最喜歡的銀簪子。

節日的時候,奶奶會從梳妝鏡前拿起這個銀簪子插在發髻上。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在我眼裏,這就是奶奶的象征,上面全是奶奶熟悉的味道,那麽慈和,那麽溫暖,怎麽能把這個也埋掉呢……

我重新把布袋埋好,把銀簪子死死地攥在手裏,回到了房間。我的手已經冰冷僵硬得不能動彈了。這一晚上,我握着奶奶的銀簪子睡覺,睡得非常踏實。

後來,我才知道,爺爺和父母把奶奶的東西埋起來,不光是為了遵守頭七的禮節。

這兩天,家裏一直怪怪的。先是爺爺把最精美、古老的銅鏡拆下來,用紙包着,放到了大櫃子的後面,然後母親含着眼淚把她的銀镯子、玉戒指都摘了下來,放在一個袋子裏,再也不戴了。父親遣散了打工的貧農,我聽見他悲怆地跟他們說,林家家道敗落,再也沒有傭金發給他們了,恐怕以後,我們都要去過苦日子了……事實上,我也沒覺得生活條件有多大的改變,我們的吃食照樣很精致。

除了我們家這麽奇怪意外,王鈎得兒他們家好像也很怪。

昨天,王姨夜裏來到我們家,和父母、爺爺談了好久好久。我自然是被鎖在房間,但他們談話的內容,我都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至今記憶猶新。

王姨抽抽搭搭地說着:“唉,我們家算是完了,我大哥在人民食堂裏吃飯,沒有些油水,他身體又高又壯的吃不消,脾氣又急,就把盤子端在食堂大廚子鼻子下面,跟他說,‘你看看這還有一星半點兒的油沒?我看你們是不想幹了……’

“這樣一來,就是‘得罪了偉大的共産主義’,頭兩天他被人舉報了,立即就被抓走了,又寫檢讨又挨批|鬥甚麽的,總算寫完了檢讨,好像又去哪裏改造,一直沒有音訊。你說耕耘他舅舅脾氣那麽爆,受不得屈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麽辦呀?前兩天我進城,看見一群紅衛兵們在那兒抄家,好兇哦!見甚麽砸甚麽……”

我爺爺把煙鬥在桌子上磕了磕,說:“也不是見甚麽砸甚麽,慶華他奶奶那些東西,就定是要砸的,其它跟‘資本主義複辟’沒關的……”

王姨又接着說:“就是嘛!我爹年輕的時候跟洋鬼子學了點手藝,以制造小提琴為生。他這都過去好幾年了,留下的幾把琴我還真不舍得扔,可是不扔罷……又不知道怎麽辦。前兩天我們受到大哥的牽連,有幾個紅衛兵想來抄家,我們愣是裝作沒在家,沒給開大門。我在家裏一直抱着那琴哭……

“耕耘他爹以前是地主出身,只不過啥錢也沒留下。這都是能查出來的,我看以後是沒有安生日子過了,耕耘和他弟弟這麽小,恐怕也難過了,你們說怎麽辦?”

父親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們更是難。現在黨中央不是說,‘打倒一切,全面內戰’,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還有鄧都挨批|鬥了,據說北京那邊死了不少文化人和地主。我們家的情況,豈不是更糟糕!”

爺爺說:“我們家注定是跑不過這一劫,慶華他奶奶也算是有福氣,沒有遭以後的罪。現在恐怕只有連夜把房子燒掉逃跑才行,但這又怎麽可能。”

母親說道:“我聽說那些大學生們都被流放到農村,去‘下鄉’了;文化人和地主甚麽的,好一點就被抄家,然後去接受勞動改造,壞一點兒的都進了監獄。唉……我們怎麽辦?眼睜睜地看着災禍來了,還逃不過去。”

父親問道:“他們跟着鬧革命,咱們也跟着鬧不行?這樣就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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