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官上任

京城外十裏長亭。

“這一身铠甲穿起來,燕少爺終于不像個女人了。”平時一同鬼混的幾個朋友正在送別燕離陌,其中一個賤笑着上下打量他,旁邊幾個頓時笑做一團。

平時燕離陌一身錦衣,不束發時的确比女子還要豔麗幾分。可是今日他身着銀亮盔甲,腰懸紅纓長劍,褪去了幾分妖媚,眉目之間英氣顯露,果真是器宇軒昂的好兒郎。

“哼,你別這會兒得意,我已經跟東城的幾家姐妹們說好了,從現在到我回來,都不準做你許少爺的生意,到時候你若是憋死了,阿璟,記得替我上一份禮。”

燕離陌話音剛落,亭子內的笑聲頓時加大,幾乎要掀了亭蓋。除了那位許少也異軍突起的哀嚎聲。

東城的幾家青樓,是全京城質量最好的,偏偏那裏的姑娘們都是燕離陌的紅顏知己,他若是發話了,那許少爺這段日子,可有得煎熬了。

多情自古傷離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一亭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從不知愁為何物,第一次面對離別,自然少了些離愁別緒,倒似往常一樣玩笑打鬧。

可是,等燕離陌一騎駿馬絕塵而去,潇灑的身影在天際漸漸消散,亭子裏的幾個人忽然安靜下來,年輕未經風霜的面容上,浮現一抹不舍,一絲傷感,最終都歸于深深的祝福。

無法相随,有心傷別,就讓這深沉的凝視,化為天上白雲,人間清風,伴着你一同去到那苦荒之地,去到那血腥戰場,再帶着你平平安安地歸來。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着餞行杯,眼閣着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将息,痛煞煞叫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裏。

一路疾馳着趕上先他一步離開的大軍,燕離陌無視了副将欣喜期待的神情,扔給他一句“我先趕往隴城,你們随後趕來”,又一記馬鞭,眨眼消失不見了。

隴城,晟軒與石月相交處的一座城池,城西就是雲陽關。出了雲陽關,便是石月的國界了。

如今,石月的大軍正駐紮在雲陽關以西的其克爾,對晟軒虎視眈眈。

燕離陌趕到隴城城外的時候,天色已晚,城門緊閉。本想叫開城門,轉念一想,有心試一試隴城的防衛能力,翻身下馬,他飛身躍起直至城牆上。

可一落地,讓他驟然沉了臉的是,城牆上雖有四人分別把守,其中三個已經昏昏欲睡,另外一個竟然醉眼朦胧,瞧着他上來,先是吓了一跳,走近辨別了一會兒,又哈哈大笑:

“哪裏來的娘們,是不是知道哥哥想你了,快來讓哥哥親一個!”

不知是喝了多少壺中物,他竟然把燕離陌錯認成了女子,一邊淫笑着,一邊靠了過來準備動手動腳。

這也不能怪那個士兵,接連幾日趕路,燕離陌早就卸下頭盔,解了長發,在城牆燭火中只看上身,确實有些不辨男女,更何況那兵士又酒醉醺醺。

平生最厭惡人将他當作女子來看,燕離陌拿過腰間長劍,伸手一擋,竟然将那兵士的手骨打斷,不及他呼痛,又是飛起一腳,那兵士摔了個狗吃屎,胸中悶疼,手腕慘痛,再深的醉意也登時就沒有了,馬上就嚷嚷起來。

“叫你們都尉過來!”

冷眼看着那三個剛剛從睡夢中醒來,還有些迷瞪的兵士,燕離陌的語氣,比這隴城的夜晚還要寒涼刺骨,那般威嚴迫人的氣勢,竟然絲毫不像是初初領兵的少年郎,完全是震懾四海的大将軍。

将門無犬子。燕北靖給他的除了生命,大概也就只有這天生的氣度了。

陳晉戈急急忙忙趕來的時候,燕離陌正靠在城牆上眺望遠方的雲陽關。石月雖是異邦,卻已有數百年,晟軒先祖歷盡艱險才逼退外敵,以一道雲陽關隔絕了石月的侵犯,那道古樸沉重的關隘下,掩埋了無數忠臣白骨,良将鮮血,以至于在夜色中看來,竟有蕭殺悲壯之感。

瞄了一眼那沉默少年,陳晉戈已經單膝跪地,随着他來的幾位将領都有些驚訝。

“你就是隴城都尉?”

轉過身來,看着眼前之人竟然是個文弱書生,燕離陌哂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輕薄。晟軒大将軍之下,以都尉官職最高,總理鄰近城池兵事,雖不必親自帶兵,但也是一軍武官。這晟軒當真無人了,竟然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來做一關都尉,難怪石月國敢明目張膽地進犯。

那些将領見他如此目中無人,都有些忿忿,唯獨陳晉戈,仍未起身,反而認真回答了燕離陌的問題。

“陳晉戈?看你這副模樣,真是白白辜負了這個名字。”

燕離陌抱臂倚在城牆上,仍然對陳都尉諸多不滿,甚至人家的姓名都礙了他的事。可是有一點他還是不可否認:

“不過你倒有些眼光,能認出本将軍來,起來吧。”

燕離陌的一句話讓那些将領瞬間張大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那幾個守城兵士,則是把頭低低地垂了下去,生怕燕離陌看到他們的面孔,身下也都是一片濕漉漉的,當真是半夜遇鬼了。尤其趴在地上哼哼的那一個,驟然失聲,似乎心靈的恐懼一下戰勝了手腕和胸口的疼痛,讓他恨不得就此暈過去算了。

陳晉戈起身,他并未穿戎裝,卻行軍中之禮,讓燕離陌對他倒有些興趣。

“燕将軍,将軍府已經收拾好了,屬下這就帶您過去。”他不卑不亢的聲音也讓燕離陌神色緩和了些,雖然不事武功,但這都尉人品卻是不錯,對他的胃口。

“哼,那等膽小懦弱之徒住過的房子,本将軍才不會屈尊。将這四人軍法處置了,帶我去你的府邸,本将軍就住那裏。”

抛給陳晉戈一句話,燕離陌已經無視衆人,翻身躍下了城牆。

“還有,以後不要叫我燕将軍。”

衆将領剛要圍過去沖陳晉戈說道幾句,一道蘊着風雨的聲音又從城牆底下傳來,登時無人敢言了。抹去額上的冷汗,衆人心中都是一般想法。這位新上任的大将軍,年齡不大,脾氣着實不小啊!

陳晉戈倒是沒什麽反應,小跑着下了城牆前面帶路去了。

昨夜見識了燕離陌的厲害唇舌,本以為他新官上任,會将威風耍個徹底,所以幾個上将軍和校尉早早地就來了都尉府等候大将軍共商戰事。

燕離陌不打招呼就到,又不尋常理地要住都尉府,陳晉戈府中昨晚忙了個人仰馬翻,他幾乎一夜沒睡,這會兒還要招待衆位将領,身體單薄的他面色略顯憔悴,眼下已有青印。

可是,衆人眼巴巴地一直等到中午,燕離陌才打着哈欠從房中出來。

昨夜天色已晚,衆人都有些沒看清這位大将軍的廬山真面目。今日陽光明媚,算是看了個清清楚楚。

長發随意地在身後一挽,胸前衣襟尚未掩好,周身散發着慵懶萎靡的氣息,可是那一張臉,在衆位飽經風霜的将領之中,卻尤為顯得鶴立雞群。白皙細膩的肌膚,鮮豔欲滴的紅唇,再配上一對微眯的桃花眼,稍稍畫下眉毛,擦些胭脂,簡直就與絕世佳人無異嘛。

幾個心性單純的将領已經不自覺地紅了臉垂下頭去,又忍不住偷偷拿眼看他。在邊關呆了這麽些年,即使是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們也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子,貌比潘安顏似宋玉什麽的,已經不足以誇贊了。偏偏這人還不是柔弱的美,舉止間恣意乖張的姿态,又仿佛有睥睨天下的氣勢。

不過,這位大将軍一張嘴,卻是讓衆人心中的暢想戛然而止。

“餓了,有吃的嗎?”

一手撫着肚子,燕離陌看着主位下首的陳晉戈,自然純真的語氣,與昨夜的尖酸刻薄判若兩人。

如果不是心志堅定一些,衆将領恨不得像竹心竹韻兩個丫頭一樣,倒地不起算了。

讓人失望無語的不是因為所見之物不好,而是前後反差太大,才最讓人無法接受,感覺像是受騙一般,卻又無處申訴,兀自懊惱。

隴城地處荒漠,無甚美酒佳肴,燕離陌又是一頓挑剔,一根筷子戳來戳去,沒吃幾口,卻弄了個杯盤狼藉,把幾個将領給心疼的啊,差一點就上前奪了他手裏那惹禍之物。要知道他們平日素來節儉,此等大魚大肉,只有逢年過節才吃上一番。

陳晉戈的眉頭,也第一次皺了起來。

許是飲了不少陳府自釀的米酒,燕離陌倒也算有了飽腹之感,衆人正戰勝了心魔,打算就那樣撿着他弄亂的吃一些,他卻一扔筷子,說是吃好了該商量正事了,起身向前廳走去。

衆位将領再也忍不住,圍在陳晉戈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說新來的大将軍。

“都尉大人,皇帝說派了燕将軍的兒子過來,本以為虎父無犬子,也是個剛猛果斷的勇武之人,可是這位新來的大将軍不但貌相生得像個娘們,一張嘴伶牙俐齒,還這麽大的脾氣,有這樣的人統領軍隊,我們還怎麽打這一仗?”

說話的是左将軍任勇,虬髯大漢,耿介直率,也難怪受不了燕離陌。

“沒錯,這樣下去,我們幹脆開城投降算了,也省得到戰場丢人,讓将士們白白送命。”

他開個話頭,馬上引起了衆人附和。可見這初來乍到的燕大将軍,當真不得人心啊!

“你們冷靜些,大将軍是皇帝親封,聖上英明,又豈會委派平庸之輩來此?我們還是先看看再說吧。”

陳晉戈儒雅風度,溫聲細語地勸慰心懷不滿的衆将士,總算是安撫了一些,收拾了心情往前廳去,只不過仍然餓着肚子就是了。這一宗罪算是老老實實地算在燕離陌頭上,任何理由也不能解釋。

似乎是吃飽了滿意了些,燕離陌沒有再為難他們,随意地問了問石月國這次出兵的情況,就讓各位将領先行回去了,等他心中有了想法再行商議。

只剩下陳晉戈無處可去,這本來就是他的府邸,現在鵲巢鸠踞,他還要看燕離陌的眼色行事。

“你多大了?”

沒想到兩人獨處的第一個問題,燕離陌竟然是問他的年齡。

“三十有二。”

燕離陌稍稍沉默,比那人小了一歲,可是卻一點沒有那人的氣勢和魄力,完全就像京城那些西席先生一樣,白衣綸巾,文質彬彬,只有被風沙磨得的有些粗粝的面容,才讓他看上去像個久居荒漠之人。

“你為何要來軍中?”

這話問得實在,畢竟陳晉戈與軍中之人體貌迥異,任誰看了都會好奇,只是鮮少有人像他這般直白無禮就是了。

“興之所至。”

陳晉戈以四字相回,晦暗難明,卻讓燕離陌拍案叫好。

看着少年笑得放縱而爽朗的樣子,陳晉戈也是微微展顏。與他所料不錯,不過是一個有些任性的孩子罷了,再過分的言詞舉動,也是一顆自自然然的心。

大抵覺得與陳晉戈談得有些愉快,但稱不上相談甚歡,燕離陌喝完了一杯茶,忽然起身就往外走去,竟然還跟他說了一句自己的去向。

“我出去轉轉,有事仍然是你做主,不必等我回來。”

陳晉戈有心提醒他注意安全,但是話到嘴邊又忍住了,随他去吧,這樣自信勇敢的少年,該是不畏懼一切的,值得任何意外的磨練。

“陳書生,我果然有些喜歡上你了,等我回來再與你喝上幾壇!”

聽着漸漸遠去的聲音,陳晉戈微微一愣,繼而又搖頭失笑,當真是個率性獨特的少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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