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盛夏暖月

燕離陌出了都尉府,沿着隴城邊防轉了一圈,這才發覺原來陳晉戈擔這都尉之名,着實名副其實。

嚴絲合縫滴水不露的城防,易張易馳,可守可攻,顯現出他非同一般的韬略智謀。唯一的問題,就在于長年休養,以致士兵的體力思想都有懈怠,就比如昨夜那幾個守城兵士。整個軍隊的紀律和氣勢也就大幅度削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士兵跟不上,即使再好的将軍,也無法輕松打下勝仗。

燕離陌站在城牆上遠遠望着雲陽關,如水的眼眸波瀾微起,下一刻就像一只展翅翺翔的雄鷹一樣,幾個騰躍就消失在了晚霞漫天的荒漠之中,與之融為一體,無法辨清。

出了雲陽關,燕離陌回身望着那高聳入雲的巨大玉石,荒草凄凄處,他拔劍在手,手腕一動,劍尖勁舞,幾個大字随之流瀉: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哼,若是一死,得這虛名又有何用?”

一抹嘲諷的笑意浮現臉頰,他一招狂風掃落葉,将石上字跡盡皆掩去,仿佛從未刻上一般。

收劍在手,不知路上何處撿來的一匹白馬,他策馬西去,直往石月國屯兵的其克爾。

白馬飾金羁,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書生陳晉戈,駐守西關只為興致所來;不羁兒郎燕離陌,一不為興致,二不為做揚聲沙漠陲的游俠,又究竟所為何來?除了少年心中,怕只有荒漠深處的一地黃沙,才能知其心意。

石月國與晟軒乃是異族,雖然相貌并無甚不同,但是語言文化卻大相徑庭。石月以月為尊,信奉月神,因為地處北方,戈壁荒漠居多,所以多以部落居住,擇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之處修建城池,疆域面積要比晟軒大上一倍,只是地廣人稀而已。

其克爾與雲陽關之間,隔了一大片荒漠,寸草不生。石月吞并晟軒之心,早已有之,因為羨慕晟軒有良田美池,生活安逸,不必遷徙奔波之苦。正是這艱險地勢和惡劣氣候,才始終未能如願。所以這一仗,對兩國均是一場考驗,而且将是一場持久的較量。

燕離陌自小在京城養尊處優,哪裏見過這風沙天氣,一張白嫩小臉被刮得生疼,似乎張口就能吐出一嘴的沙子來。

幸虧陳晉戈給他準備的衣服比較厚實,又有連帽遮掩,總算是避免了些苦處。饒是如此,他策馬的動作還是越來越慢了些,最後竟然下馬在荒漠之中步行了起來。

雖然艱苦,但是開闊,這西北荒漠之地,浩浩蕩蕩,廣闊無垠,人置于其中恍若滄海一粟,頓生渺小之感,卻又覺得人生短暫,何必自尋煩惱,及時享樂,不枉此生才是正道。

這樣漫無邊際地走了一會兒,燕離陌擡頭看看依然遠在天際的其克爾城牆,許是有些累了,站在那裏,倚馬飲酒。

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忽然有金戈相擊的聲音傳來,隐隐還有駿馬嘶鳴。

不大一會兒,孤煙直上,落日渾圓之處,出現了數道疾馳而來的身影,頃刻之間便到了他眼前。

為首一人玄青長袍,赤紅駿馬,在漫天黃沙裏看來格外顯眼。身後一群黑衣蒙面的大漢,體态粗犷,氣勢洶洶。

燕離陌仔細一瞧,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這荒涼之地原來并不沉寂,情勢瞬息萬變,不過剛剛到來,竟然又碰上一幕荒漠追殺的好戲,果然精彩!

眼看那被追殺之人就要到自己身邊,燕離陌竟然牽着馬慢悠悠地避到了一邊,似乎要給他們讓路。

馬上之人一愣,手下缰繩微送,馬步一慢,眨眼就被身後大漢圍在了中間。

叽裏呱啦一陣燕離陌聽不懂的語言,原來是石月國人。他仍然倚在馬背上喝酒,态度從容,姿勢潇灑,當真像是在京城看堂會。

劍拔弩張之際,那個被圍之人突然轉向一旁看熱鬧的燕離陌,開口竟是晟軒之語:

“喂,你會武功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竟然略顯稚氣,但是卻又有一種淩駕于衆人之上的姿态,似乎命在旦夕有求于人的并不是他一樣。燕離陌這才認真審視了他一下。

原來竟是個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是身上的玄青大氅襯得他老氣了些,一張俊臉棱角分明,肌膚泛着健康的麥色,長發高高束在腦後,側身垂下幾绺随風飄揚,顯得豪邁英勇。可是真正讓燕離陌有些訝異的是,他的雙眼似古月國人一般深邃,卻又有所不同,竟然微微透着湖藍色的光,兩顆眸子宛如兩塊晶瑩剔透的琥珀,分外引人注意。

笑着搖頭,燕離陌給了他自己的答案。是個有趣的人,但不代表自己就要為他動一番筋骨。

藍眸少年恨恨吐出一串石月國語,轉身便與那群黑衣人戰在了一處。

少年一柄彎刀,用起來倒是風生水起,顯然是勇武善戰之人。燕離陌忽然覺得那柄嵌了月白寶石的彎刀有些眼熟,可是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自己從未出過京城,這等奇異兵器,應該不曾遇到過才是。

雖然少年武功不錯,但是雙拳難敵四手,黑衣人有十數人,而且個個是大刀長鞭,揮舞起來如泰山壓頂,少年漸漸感覺吃力,出刀的動作已不如先前迅猛。

為首的那個黑衣人估計是覺得勝負已定,他收刀站在一旁,忽然看了燕離陌這裏一眼,然後向身後兩人說了句什麽,那兩人就策馬向燕離陌這裏奔來。

燕離陌甫一擡頭,就看到兩柄大刀壓下,竟然是要把他當場砍了。

“喂喂,小爺我雖然不怕死,卻也不想被剁成肉醬,死得那麽難看。”

兩個莽夫沒有看到燕離陌怎麽移動,卻覺得手下一空,竟然被這個看起來瘦弱的年輕人躲了過去。燕離陌則是站在幾步開外,仍舊閑散的态度,大敵當前還有開玩笑的心思。

“我就是個路過的,看看熱鬧而已,如果你們不讓看,那我馬上就走!”

燕離陌說着,當真要轉身上馬。身後兩個大漢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動身,朝這裏撲了過來,用力比之前更加霸道。

眸中閃過一道嗜血的光芒,燕離陌輕舔嘴唇,倒似要飲血一般,他微微側首,聽着身後破空而來的風聲,左手覆在馬背側的劍柄上,猛然回身,一刀劍光閃過,那兩個大漢愣在了當地。

他們在部落裏也算一等一的好手,可是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年輕人竟然一劍就削斷了他們的長刀。

在習武之人眼中,兵器沒了,支撐他們的信念也便散了,所以兩個人大漢愣在那裏久久不能回身。

馬背上的少年忙于應付剩下的人,沒有看到這裏的情況,黑衣人的首領卻是看得一清二楚。大如銅鈴的眼裏閃過一絲狠戾,他長鞭一甩,就向燕離陌揮來。

正被衆人圍困的少年忽然飛身而出,長鞭卷上彎刀,他一把将那個首領拉在馬下,阻擋了他對燕離陌的攻勢。可是這樣一來,背後門戶大開,兩根長鞭甩來,一陣皮肉撕裂的聲音響起,少年悶哼一聲,高昂的身子向前一伏,勉強支撐着才又坐起。

燕離陌的眼神驟然深邃,幾乎未曾遲疑,飛身躍起,手中長劍飛舞,他已經落到少年馬背上,與他背對而坐,将一衆黑衣人逼退了數步。

“你騙我!你不是不會武功嗎?”

身後響起一個憤怒的聲音,燕離陌邪邪一笑,故意往後蹭了蹭身體,意料之中的悶哼聲傳來,他戲谑的嗓音在漫天黃沙裏如清泉流淌:

“還有力氣罵人,看來是死不了了。”

少年剛要反駁,黑衣人已經又擁了上來,兩個人暫時熄了戰火,專心應對各自面前的敵人。

雖然受傷,但是骨子裏不服輸的血性被激發,少年出招又如開始一樣,迅猛有力,刀刀殺機,眨眼之間就将面前的兩人砍到在地。燕離陌似乎也被這群莫名其妙攻擊自己的人惹惱,劍光落處,血花四濺。戰局頃刻之間反轉,黑衣人一下處于了下風。

“塞那其,你今日殺不了我了,不想死更多的人,就趕快帶着你這些沒用的東西回去,不要在這兒丢我石月國的臉!”

一刀将靠近自己的一個黑衣人砍翻,少年沖着那個首領高呼一聲,語氣裏滿是不屑,帶着一種威嚴的震懾感。

被稱為塞那其的那人不是個蠢笨之人,豈會看不透眼前局勢,陰冷的眸光瞬息萬變,最終還是一聲哨響,他轉身向荒漠盡頭奔去,餘下的黑衣人也都呼呼駕馬而去。

不消片刻,這裏已經只剩下燕離陌和少年兩人,還有那滿地鮮血屍首了。不過對于石月兒郎來說,埋首荒漠黃沙之中,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因為那是大地之母的懷抱,可以包容他們生前的一切罪孽。

“你救了我,我會報答你的。告訴我你的名字。”

燕離陌早已從少年馬背上跳下,正站在他面前。少年收起彎刀入鞘,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雖然面色發白,語氣卻潇灑高傲。

“我為何要告訴你?小爺殺人只是因為他們惹怒了小爺,一點救你的意思也沒有,你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了。”

燕離陌抱臂而立,看着眼前這個故作老成的少年,存心戲弄。

果然,心高氣傲的少年臉色一沉,竟然有人敢在他面前自稱小爺,還這般輕視鄙薄的口氣。

燕離陌就等着他發火,戲耍白癡什麽的,他最喜歡了。

“哈哈哈!”少年卻忽然笑了起來,聲音爽朗幹淨,仿佛頭頂高遠蒼穹,“你很有意思,我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許是笑聲太大,扯動了傷口,少年一個吸氣,面色白得更加徹底。

“我叫朱穆輪,盛夏的暖月。”

只來得解釋這一句,少年已經向前一撲,暈倒在了馬背上。

燕離陌欠欠的笑意驟然止住。盛夏暖月?這少年的名字,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奇怪到讓他覺得驟然一暖,似乎荒漠的烈烈長風也溫柔了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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