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拉小手
他們一行人抵達碼頭時,是夜裏十二點鐘,港口亮幾盞小燈照着黝黑的海水。
男人們先把箱子漁具運下船,這一趟收獲頗豐,每個人平均釣上了六十斤海魚,其中宋平安的那條三十二斤大鳕魚成為拉高平均值的第一功臣。
為了獎勵宋平安奪冠,姜長樂特意從自己的素材本上撕了一張米白紙,采用複雜工序折了一朵潦草的小花頒給他。只是宋平安沉浸在失去魚竿的悲痛中,望見白花,除卻祭奠聯想不到別的。
姜長樂用嘴巴給他放了一首《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宋平安瞅她一眼,在司令和彭朗繼續釣魚的時間裏,取一條三斤的黑魚給姜長樂片了一盤粉白的生魚片。
她沾醬油和芥末吃得兩道小彎眉輕擡高,盡興時誇下海口,上了岸就給宋平安買根新的釣魚竿。
他且不說話,姜長樂尋思一會兒,問他的魚竿價位幾何。
宋平安直言:“一萬。”
長睫毛倏然一扇,姜長樂抿起嘴巴,幹笑兩聲,夾了一片生魚擱到宋平安碟子裏,讓他別只顧說話不吃飯。
宋平安用目光攬着她故作若無其事的面龐,心情稍好,起身刷碗時把手邊那朵小白花插到姜長樂的馬尾邊。
他拍照為證,說以這朵白花作信物,上了岸就叫姜長樂兌現買魚竿的諾言。
她于是裝聾作啞,待夜裏船靠岸望見司令他們背着魚竿下船,更加躲避宋平安的視線。
他已經下了游艇,站在離船尾有一米半遠的木板上等待姜長樂下船。
暗夜裏的海水沉聲洶湧,人眼盯上去,總會生出一不小心就會跌入深淵的眩暈感。海城的小孩子基本都聽過一個鬼故事,大人們口述的版本不盡相同,但是內容萬變不離其宗,都是不聽話的小孩兒會被海鬼拖走。
姜長樂在四五歲的時候聽季曉芸講了海鬼的故事,從此在心靈深處留下一道陰影。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忌憚妖魔鬼怪,尤其不敢在午夜十二點左右踏過海水。
季曉芸說,海鬼都是從水裏伸出長手抓小孩兒的。
姜長樂低頭瞥了眼漆黑的海水,瞳孔地震中,擡眼向宋平安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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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是早料到了姜長樂的懼怕,因而一瞥她的眼神就從兜裏掏出了手。
姜長樂攥住他的掌心,飛也似跳到岸上。宋平安另一手隔空扶了下她腰身,等她站穩立馬松了緊握的手。
二人在幾束白色的路燈下趕上司令他們的腳步。司令叼着煙頭,唇邊有火光明滅,跟他們聊了幾句閑話。彭朗推一推眼鏡,先行告辭,宋平安也順勢帶着姜長樂跟司令道別。
他們兩個手裏沒多少東西,宋平安只在保溫箱裏裝了六七斤小黑魚,其他的大魚都教他送給司令了。姜長樂明白他是不想睹魚思竿,頓時和他共情,決定用新小說的稿費給他買個魚竿。
反正也是該付給他素材費的。
姜長樂深吸一腔涼夜中的海風,用吐氣緩解了新小說帶來的收益壓力。
兩個人在月下并肩走,微風輕緩地穿越他們手背之間的縫隙,偶爾誰的手會蹭到另一人,宋平安的心尖顫上兩顫,假裝漫不經意地偏了偏臉,眼睛掠過身邊女孩兒晃悠的小手。
她長了一雙漂亮的手,手型纖長卻小巧,皮膚白嫩,握在手裏軟乎乎的,摸不出骨骼。宋平安從前不曾細致地體會過她手的觸感,就連偶爾的握握手也僅限于捏住指尖搖一搖。
方才她跳下船來,抓緊了他的手,宋平安這一路都在回想她手心的溫熱。
春季末尾的風貼在手裏大約也是這樣的溫度。
宋平安想再握一握春風,于是忽而提起他的魚竿現在應該被海鬼收走了。
聞言表情凝固,姜長樂機械地轉頭,向上一瞅宋平安可憎的面目,他的眼波顯出一本正經,薄唇開合,正在詳細地描述海鬼拖拽魚竿的動作與神态。
姜長樂聽到心髒在胸腔裏逃竄的聲音,他們倆還離海不遠,海鬼長了千裏耳,這裏的動靜一定會被他聽到!
她試圖讓宋平安閉嘴,開始是壓低聲音委婉提醒,見他毫無悔改之心,姜長樂怕鬼心切,直接踮腳去捂他的嘴。
宋平安奸計得逞,哼哼笑了兩聲,不直接去拉她手,卻把自己的手在她面前一擺,“你要是害怕,可以借給你握。”
二話不說就把住他的手,姜長樂想的是,跟宋小嬌做伴被海鬼抓走倒也不那麽吓人。
她逐漸放松了神經,兩只手不似第一瞬間的緊纏,而是略微透點空氣。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忘了怎麽呼吸。
宋平安下意識捏捏姜長樂的小軟手,她沒掙脫,抱着海鬼随時會來的心态任由他牽着手往前走。
一段五分鐘就可抵達停車場的路程教他們逛成了十分鐘,宋平安在距離姜家的小紅車一米處撒開了姜長樂的手。
她動一動空蕩的手指,心間莫名其妙也空落。
只聽宋平安開口問她困不困,姜長樂傍晚在房間裏補了三小時眠,這會兒精神百倍,非但可以開車回家,還能再寫上六千字存稿。
她于是請宋平安放心,自己不是疲勞駕駛,不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要了他命。宋平安點一點頭,覺得姜長樂和他默契十足,立刻就心領神會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們倆坐上小紅車,在一路黃燈閃爍和空無一車的寧靜中奔馳回家。
到了兩家門口,姜長樂跟宋平安道晚安,他擺一擺手從背包裏摸鑰匙開門,摸了半天,并未聽到預想中的嘩啦聲。
姜長樂已經開好門,進門前想跟宋平安說一句這兩天玩得很高興,不想站在門裏向外望去,卻看見宋平安詫異的面孔。
這種情形下只有唯一的可能,姜長樂問:“沒拿鑰匙?”
他蹙起眉頭,想這種不靠譜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他的鑰匙的确離奇失蹤了。
姜長樂陪他怔了一會兒,倏爾眼睛一亮。
今天早上他們釣魚前,司令的手指甲被漁具刮得裂成兩瓣,到處問人有無指甲刀。姜長樂向來不随身攜帶這東西,但好在知道宋平安的鑰匙串上有。她于是讓宋平安回房取了鑰匙串交給司令,司令将指甲修成完美的半圓,就把鑰匙順手塞進了宋平安魚竿尾部吊着的小包。
那小包經常被用來裝些魚鈎,宋平安做夢也想不到這份便利竟然間接造成了他的無家可歸。
捋順完這離譜事的來龍去脈,宋平安認命似的按了幾遍門鈴,家中并無人開門。他預備給張聽蘭打個電話,卻在打開微信對話框時,意外地發現這位女士在下午三點給他留了條通知。
【我跟你爸串門去了,晚上回家自便呀,安安。】
看他讀過消息後神情凝重,姜長樂試探性地詢問事态如何。
宋平安這輩子沒這麽無語過,短時間內由于無法接受荒唐的事實而笑出聲來。
姜長樂抿着下唇,想這人今天受到了太多沖擊,腦子大概壞掉了,因而自行湊上去瞧了眼張聽蘭女士的留言。
不瞧不知道,瞧完連她都驚異得雙眉上挑。
四目相對,姜長樂出于人道主義,向宋平安發出過夜邀請。不等他作出回答,門內傳來季曉芸暴躁的聲音,問姜長樂在門口站了那麽久怎麽還不關門。
她拉着宋平安先進家門,打算用季曉芸的親兒子做擋箭牌。果不其然,季女士一見對門家的好大兒,面龐上的惱怒轉瞬化為疑惑的驚喜。
“怎麽了,安安?出什麽事了?”
十五年了,姜長樂沒聽過季曉芸用這麽溫柔的聲線同她講話。她無言以對,悄聲用手在宋平安背後一掐,意在讓這人替她好好發言。
宋平安領會了姜長樂的意思,揚起點笑容對季曉芸道:“我爸媽出去玩了,季阿姨。我又忘帶鑰匙,長樂很好,叫我到家裏住一宿。”
聽了他的話,季曉芸眉開眼笑地望了眼姜長樂,心說她閨女這件事倒是辦得十分出色。
姜長樂僅用嘴巴敷衍地笑,季曉芸把兩個孩子推進裏屋,自己從櫃子裏搬了一套新曬好的床單和被子送到季長善房間。姜長樂站在姐姐的房門口往裏打量,屋內的陳設沒怎麽變,只是姜長樂習慣性地不踏足季長善的地盤。
宋平安在她身側,掃了眼姜長樂面上若有似無的失落,用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學着姜長樂的方式給予人安慰。
她仰起臉沖他笑一笑,撂了句先去洗漱就回了房間換睡衣。
宋平安打量了一會兒她背影,轉身進房請季曉芸不必麻煩,他自己鋪床就可以。
季曉芸贊嘆幾聲宋平安有多懂事,帶着滿心的愉快回房睡覺,路過閨女的房門時,不忘沖裏面喊上一句早點睡。
姜長樂應了母親一聲,推門而出,走到洗漱間時,從旁邊的門縫中瞥了眼宋平安娴熟鋪床的身影。
她敲一敲門,跟宋平安再道晚安,随即三下五除二洗漱完畢,回房關燈躺到小床上。
眼睛閉上片刻,晦暗的腦海中驟然浮現海鬼打撈魚竿的情景。
姜長樂重新點燈,摸過手機給宋平安發了條消息。
【你大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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