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霍不棄 仙女鎮初遇
楔子一
霍不棄是被渴醒的。
那時候他正在一輛拉生豬的大卡車上。
經歷了一天一夜,他與這二十二頭生豬相處十分融洽,有一頭大白豬甚至十分友好地舔食着他腿上的鮮血。傷口太長,皮肉外翻,迄今沒有愈合。在這樣三十七度的高溫下,被惡臭熏了這一路,傷口理所應當地出現了化膿的跡象。
從卡車上縱身跳下時,路邊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在啃蘿蔔,他擁有黑黢黢的手和黑黢黢的臉膛,可那蘿蔔油綠油綠,在刺眼的陽光下泛着晶瑩的誘人水光。
似乎在賤不嗖嗖地說,來呀來呀,來吃我呀。
霍不棄覺得這個蘿蔔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蘿蔔。
盡管他此前二十一年的人生從來沒有生吃過蘿蔔。
男孩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十分不解,怎麽這蘿蔔就從自己手裏飛了。
霍不棄看他先把嘴咧開,再發出哭泣的聲音來,連忙喝止:“閉嘴!”
男孩剛起了個範兒,動作和聲音全都戛然而止,跟按了暫停鍵一般。
“你別哭,我給你掏個鳥。”霍不棄指了指十幾米高的樹梢,那裏有一個碩大的喜鵲窩,有一只喜鵲麻麻剛剛叼了蟲回來,那裏有許多小腦袋嗷嗷待哺。
男孩吸了吸鼻涕沒說話,接着就看到這個又臭又瘦的身影噌噌順着樹幹上了樹梢,在頭頂母鳥發出很大的驚恐叫聲中,他噌噌沿着樹幹滑了下來,手心托着一只毛還沒長齊的小喜鵲。
母喜鵲在頭頂盤旋,男孩欣喜地摸了摸,便指了指鳥巢,“它要找媽媽。”
“喲西。”霍不棄對這位好漢十分佩服,便身體輕縱竄到樹梢,把幼鳥放回鳥巢,又輕輕滑下來。
他吃完了蘿蔔,拖着傷腿沿着路慢慢走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塊石碑,上面寫着“仙女鎮”三個大字。
我擦。這三個字很容易讓男人有非分之想。仙女鎮因啥得名?仙女兒嗎?
不過,通過剛才那位好漢,可以感覺到這個鎮子民風淳樸善良。霍不棄對此地十分有好感。
下一秒,他就變卦了。
仙女鎮小學後面的巷口,一幫男男女女小屁孩,穿着髒兮兮的校服,書包袋子老長老長,正在圍毆一個物件。
霍不棄花了好一會也沒感受到那是個人。被打的時候,她抱住頭,一動不動,任打任罵,像個千年的老鼈,把頭縮起來。
“你服不服?”
“不服。”老鼈說。
一個看上去最大的,差不多八九歲的女孩子一腳踩在她背上,一把薅起她的頭發,老鼈的臉驟然揚起來,“再問一遍,服不服?”
霍不棄只覺得眼前一亮。
這個女娃子,長得太紮眼了。
此時她吐出一口血痰,“不服。”
雖然長得美,可是腦子有毛病,智商忒低。霍不棄搖了搖頭,拖着腿繼續往前走。
霍不棄被第三家的婦女用掃帚趕出門時,決定讨厭這個鎮子。然而他的讨厭并沒有什麽卵用。他依舊饑腸辘辘,渴得半死。
決定武力解決吃喝問題時,看到剛才那個“不服”的弱智女孩子背着大書包往山上走。
仙女鎮的山,還真特麽高,翻過一重又一重,“不服”停在了一棟小小石頭房子前。她用木頭舀子,從半人高的大缸裏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灌下去,還發出滿足的“啊”聲。
接着她放下書包,開始生火做飯。柴是松木幹柴,發出噼啪的聲響,鍋裏炖的不曉得什麽肉,香氣撲鼻。霍不棄發誓,他是見過世面的人,吃過各種菜系,但從來沒有聞到過這麽好的菜香。
“不服”把折疊的圓桌打開放平,走到不遠處的一畦菜地裏,摘了幾根黃瓜和幾個西紅柿,又到旁邊一個雞窩裏摸出四個雞蛋。
用竹篾子做的小框端着,朝着他藏身的地方而來。看見他,也沒有什麽驚訝神色,繞過他走了不遠,竟有一處山泉,泉水淙淙,看着就沁人心脾。
她在這邊洗黃瓜西紅柿,他在那邊用手掬了水喝了幾口後,開始清洗傷腿。
“你的傷口已經化膿了,容易高燒生病,需要抹藥包起來。”她忽然說話了,聲音還挺好聽。
霍不棄一副吊兒郎當,“你有藥?”
“現在沒有,但是可以有。” 她抱着竹筐站起來,“先吃飯,吃過飯我給你找藥。”
他不喜歡她那看破一切的冷靜眼神,“我不餓。”
她不再理他,剛轉過身,就傳來一聲巨大的咕咕聲。她沒有嘲笑他,徑直走了。
她的刀工極好,出手極為麻利,很快架起一支小爐子叽啦叽啦就炒出一盤西紅柿炒蛋,涼拌了一個黃瓜。
霍不棄聽見肚子又發出了更大的咕咕聲,便高聲說,“我不白吃你的。”
她找出一個大大的白瓷盆,将鍋裏炖的倒出來,“你救了我,權當感謝你。”
走近了,霍不棄才發現,大爐子裏面還有一個更小的爐子,上面悶了一口高壓鍋,她放了氣,盛出噴香的米飯擱到他面前,筷子緊跟着遞過來。
“什麽肉?”他覺得既不像雞肉也不像豬肉。
“野兔肉。”她也端了飯坐下,“今早晨撿回來的,很新鮮。”
他的眼睛朝不遠處挂着的一排兔子皮望去,試探着吃了一口。
她的飯量很小,吃了半碗米飯一點點黃瓜,其餘的,全部被他掃蕩幹淨,連燒兔肉的湯汁都被他澆在米飯裏吃了個精光。
小姑娘很勤快,立刻把鍋子碗筷洗幹淨了。這才用木桶打了一桶新泉水,重新為他清理傷口。進了石屋搬出一壇酒,打開喝了一大口,噴在他的傷口上。
“什麽酒,這麽香?”他從四歲就被師父蘸着筷子喂酒,這輩子第一好酒,第二好女人。這女人沒怎麽弄明白,還被追殺差點死了;唯獨這酒,他可整的忒明白了。
“我自己釀的果子酒。”她又喝了一口噴在上面。
他舔了舔嘴唇,抓過壇口,“我嘗嘗。”
好吧。霍不棄發誓,他真的是見過世面的,可這輩子真就從沒喝過這麽好喝的酒。
她跑到山石的縫隙挖來許多藥草,洗淨搗爛為他敷在傷口處,又撕了自己的一條衣裙做繃帶包紮。
“手法很熟練。”
“我經常受傷,練熟了。”
這個小家夥聲音稚氣未脫,卻裝作很成熟的樣子,板着臉也不笑,霍不棄覺得十分有意思。
她去那一畦菜地挖了什麽草,洗淨用一個藥鍋子熬,熬好後涼下來,擱到他面前讓他喝掉。
“這都什麽?”霍不棄看着黃黑不拉幾的藥湯子,味道難忍,捏起鼻子。
“外敷的是九死還魂草,熬的是黃芩。你的傷口潰爛了,如果不喝藥,容易得敗血症。”
霍不棄不急着喝,饒有興趣地問,“你怎麽知道?”
她用抹布擦幹淨桌子,把作業拿出來開始寫作業,“有一次我被打傷沒處理,差點死了。”
他掀了下她的書,“二年級了,你幾歲?”
“七歲,我上學早。”
霍不棄喝光了那一整壇果子酒,醉意上來,去她的那間石頭屋子的小床上睡着了。再醒來,天已經大黑了。屋外有燈光。她在看一本叫《射雕英雄傳》的書,見他醒來,指着幾件衣服,“這是我爺爺的幹淨衣服,我給你煮了一鍋熱水,你可以到前面的大石頭上洗個熱水澡。”
霍不棄坐下來,看了看松油拐子做的燈,光雖亮,煙太大。
“你不怕我是壞人?”
“壞人不長你這樣。”她翻了一頁,沒看他,“如果你是壞人,也不會出手救我。”只是用了幾個小石子,就把那一幫孩子打跑了,“再說,你被人追殺,受傷了跑不遠,你現在需要我,就不會傷害我。”
按她說的拎了水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黑燈瞎火擦了擦,扔掉又破又臭的衣服,穿上有些舊但是幹淨的衣服,坐在她面前,“你爺爺呢?”
“他是大廚,十裏八村紅白喜事颠勺的,不怎麽回來。”她放下書,把藥爐子上的藥取下,倒到碗裏涼着,“這一片山裏有狼,平時沒什麽人來,你待在這裏很安全。”
霍不棄覺得她說出這些話,非常不像一個小鎮上的姑娘說的話,也不像這個年紀說的話。
“書上都這樣說。”她堪破他似的說。
石頭的房子裏另有機竅,在一個大布簾子後面有一入口,進去後裏面是個中空的巨大山洞。
喝了藥,他的酒勁沒散,或許是藥和酒相沖的緣故,他暈暈乎乎又爬到石頭房子那張小床睡着了。
再醒來時天亮了。小姑娘做好了早餐。粥、煎雞蛋饅頭、自己腌制的爽口小鹹菜。
她為他換了藥,把滾燙的中藥湯放在他面前,“我去上學了,中午不回來,午飯我給悶在大鍋裏了。”
穿着最普通不過的黑色短褲白色的T恤,紮了根馬尾,明明再普通不過,可霍不棄還是覺得晃眼。
“你叫什麽?”
“傅一千。”
“哪個一千?”
“就是一千塊錢那個一千。”
“怎麽取這麽個鬼名字?”
“我養父把我一千塊買回來的。”
“你有養父?”
“嗯。”
“他去哪兒了?”
“死了。”
臨走前她在鍋底掏了把鍋灰胡亂抹在臉上,背上書包就跑了。
掀開鍋蓋,裏面炖了半只風幹雞,一份炖土豆,兩個饅頭,大鍋的旁邊,擱了一壇沒打開的酒.
他先開了酒,狼灌了兩口,發出滿足的喟嘆。
山高林深泉水清,空氣清新歲月靜。
霍不棄忽然就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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