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冬薊有些驚魂未定,小心地握住了阿爾丁伸過來的手。

他感覺自己被拉扯了一下,後背被摟住,不知怎麽,就整個人被帶出了墓坑。

回過神來時,他被摟阿爾丁胸前,眼睛又一次對上襯衣領口旁蟒蛇的雙眼。

這次夜間出行,阿爾丁在襯衣外多披了一件薄鬥篷。他雙手拉起鬥篷,把它攏合起來,将冬薊整個人包裹在裏面。

“別說話。我來解決。”阿爾丁低聲在冬薊耳邊說。

冬薊還有些恍惚,一時也沒明白他的意圖。

這時,周圍又是一陣紛亂,提燈的火光搖曳不停,更多腳步聲圍攏過來。

墓園的動靜驚動了神殿,一些牧師和騎士跑出來查看情況。為首的牧師認出了阿爾丁,态度立刻客氣了不少。

冬薊就這麽趴在阿爾丁胸前,靜靜地聽他用沉穩的音調說謊。

阿爾丁向牧師示意旁邊的一座墳墓。表示自己是為此而來。

墓中埋葬的人名叫青藤,是個純血精靈,生前常年生活在海港城。他曾是商會成員,也是阿爾丁很尊敬的老前輩。

幾年前,海港城遭受過一場飓風襲擊,青藤在災難中不幸去世。他也葬在這片公墓中,正好與那個被挖開的墳墓斜向相對。

即使提起青藤,也無法解釋阿爾丁為什麽深夜帶人來墓地。于是,阿爾丁露出十分為難的樣子,稍稍打開鬥篷,正好讓牧師看到被他摟着的冬薊。

在鬥篷下面,阿爾丁故意攏了一下冬薊的頭發,把一縷發絲別到耳後,正好露出小小的尖耳朵。

牧師一眼就看出阿爾丁抱着的是個半精靈,這個半精靈低着頭,縮着肩,顯然吓得不輕。

阿爾丁解釋道,他帶這個朋友來墓地主要是為了一些私事。他們不方便在白天過來,而“不方便”的原因……主要是為了維護青藤的名聲。

他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但牧師完全聽懂了。

她帶來的那些年輕牧師和騎士也懂了,并且正在她背後激烈地交換眼神。

牧師做出“可以了”的手勢,示意阿爾丁不必把這些事說得太透。阿爾丁當然樂于配合。

至于那個被挖開的墓……阿爾丁和随行手下都确認了墓碑,他們表示不認識墓主人,但認得立下墓碑的人是商會成員。

他們表示,自己趕到的時候,這個墓已經被挖開了,而且遠處有個人影正在跑遠。

不僅半精靈被吓到,阿爾丁也吃了一驚,他下令朝那人影放箭,可惜箭矢都沒射中,還是叫那個人逃了。

神殿騎士們正在檢查四周,地上不僅散落着箭矢,有幾處還濺落了幾滴血跡。只可惜公墓中的道路是鋪好的石板地,無法以腳印來進行追跡。

牧師檢查了一下空墳,面色不善:“先生們,那個逃走的人長什麽樣子,你們之中有人看清嗎?”

阿爾丁和手下們都皺眉搖頭,表示沒有看清。

阿爾丁說:“我只能确認那不是屍體,是活人。這墓碑都是十幾年前的了,屍體就算跳出來也沒那麽完整吧。”

手下們紛紛笑起來,牧師卻愈發嚴肅:“先生,我不是在說笑。這墓裏有濃烈的死靈術殘留痕跡。”

“我倒沒感覺到,”阿爾丁說,“或許我可以把卡奈叫來?他能幫你一起看看情況。”

牧師說:“不用了,這些交給我們來處理就好。在一切未查明之前,請不要将今天看見的事情宣揚出去,希望您能理解。”

阿爾丁當然同意了。不過,他同意得不是很痛快,他故意反複詢問“死靈術殘留痕跡”意味着事情有多嚴重、對旁人有沒有危害,還問牧師公墓是不是常有這種事等等……

也不知怎麽回事,牧師反而成了被不停盤問的一方。越被問下去,她就越想趕緊送客。

最後,阿爾丁表示相信神殿的判斷,并且做出承諾,一定會管好屬下的嘴巴,絕對不會有人亂說。牧師顯然松了一口氣。

阿爾丁與牧師告別,帶着一群手下離開公墓。冬薊仍然被摟在阿爾丁身邊,低頭只能看見腳下的路。

雖然安心了不少,但冬薊又在不停疑惑:那三月呢?三月剛才就在旁邊,阿爾丁為什麽沒有解釋她的身份?為什麽牧師也不問?難道三月已經逃走了?但不該這麽快啊……

衆人完全離開神殿區域,來到大路邊,路上停着五駕馬車,其中一駕車正是送冬薊來的那駕。

車夫按冬薊的指示,在距神殿最近的一條街上等着,然後直接遇到了阿爾丁的其他馬車。

冬薊從阿爾丁的鬥篷裏鑽出來,他這才發現,三月哪都沒去,就在他們身邊。

她站在兩個拿短劍的青年之間,把旅行鬥篷抱在左手上,鬥篷下面沒穿法師袍,穿的是襯衣長褲和貼身皮甲。這些衣服都是男性款式,再加上她本來就身材幹瘦,又抹掉了臉上的妝,猛一看去,她的模樣就像個矮個子的少年。

她攔馬車時穿的是一身紅裙,下馬車時,她就已經是裹着鬥篷的樣子了。女性裙裝很修身,且能露出鎖骨,不可能包裹在現在這身衣服外面。

來的路上,冬薊一直在思索亡者獵人的事,和三月沒怎麽交談,也根本沒留意她換衣服的動作。現在一想,她竟然在狹小的馬車裏當着男人的面脫掉紅裙、換上襯衫和皮甲……冬薊稍微有點臉紅,但又想到這畢竟是個死靈師:她都可以獨自安靜地挖開墳墓,當着別人換衣服估計也不是什麽大事。

三月沉默而警惕地跟着衆人,右手還拿着一把輕型弩。仔細一看,弩匣裏根本沒有矢,估計是剛才有人趁亂随便塞在她手裏的。

這樣的她,看起來就像阿爾丁的手下之一。即使她身上殘留着死靈術氣息也不要緊,畢竟他們全都站在被施展過死靈術的墓邊。

阿爾丁看了一眼三月,對離她較近的手下說:“帶上她,看緊點。”

三月十分配合,把手弩還給旁邊的年輕人,跟着他們上了其中一駕馬車。

冬薊向她投去擔憂的目光。阿爾丁摟上他冬薊的肩,帶他走向那個熟悉的車夫。

上了馬車,冬薊不僅沒有放松,反而更緊張了。他能感覺到阿爾丁的目光,卻不敢回望過去。

阿爾丁說:“別怕,那個牧師我認識。別看她做事有板有眼的,但其實她不是那種疑心重的類型,她沒看出來什麽。”

冬薊猶豫地問:“您提起的墓中那位精靈……”

“哦,青藤啊。青藤在海港城挺有名的。他做珠寶生意起家,人很風趣,而且特別風流,身邊永遠不缺女人。他歲數都一大把了,年齡能當姑娘們的祖爺爺,但還是很受歡迎。很多人都說他有不少私生子什麽的。”

冬薊問:“本地人裏,真的有他與人類的孩子嗎?”

阿爾丁說:“我也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我猜是有吧。聽說從前還有人專程來投奔他,被他趕走了。怎麽了,為什麽問這個?”

冬薊說:“您是想暗示那位牧師,讓她以為我與青藤先生有血緣關系,所以偷偷來看墳墓。其實……其實這樣不對。”

“不對?”

“我不是說道德上,”冬薊解釋道,“我是人類父親與精靈母親的孩子。而另一種半精靈,則是父為精靈,母為人類。青藤先生的混血子女應該是後者。其實這兩種半精靈長得根本不一樣……只是一般人不太分得出來而已。萬一有熟悉這些事的人,他們就會看出破綻。”

阿爾丁饒有興趣地問:“具體哪不一樣?”

“不太好概括,因為每個個體也有差別……大致來說,就是精靈母方的男孩更接近精靈,而人類母方所生的男孩比較接近人類。”

“為什麽只說男孩?女混血兒呢?”

冬薊說:“女混血兒之間也是有差別的,也能看出來,但相對不那麽明顯。男性混血兒小時候也沒什麽差別,成年後區別就會越來越大。”

他這麽一說,阿爾丁就點了點頭,猜到了區別所在。

這區別恐怕不太适合明說出來——純血精靈都沒什麽體毛,男精靈也不長胡子。但他們都特別能長頭發,歲數大了也不會變禿,而且身材特別勻稱,天天喝酒也不長大肚子。那個風流成性的青藤就是這樣的,都一大把歲數了,根本不顯老。

兩種混血兒的特征差異,大概也是體現在這類細小的特征上。

阿爾丁靠在馬車座的軟墊上,一手撐着頭,上下打量着冬薊,試圖從他身上分辨出哪些地方像精靈,哪些地方又像人類。

目光先是停在冬薊的下颚,游走到突出的喉結,又滑到外袍衣領邊的鎖骨上。袍子堆疊的兜帽在鎖骨投下陰影,襯得鎖骨旁那塊小小的凹陷更加明顯。

這時,阿爾丁發現冬薊的小尖耳朵又一次變得紅紅的。很顯然,冬薊也猜到了他正在想什麽。

阿爾丁并不打算解釋,反正冬薊也沒猜錯。

冬薊決定打斷這種令人如芒在背的靜默:“阿爾丁大人,謝謝您趕來幫我們。您是正好要去神殿嗎?”

阿爾丁笑道:“瞧你,問個問題都這麽小心翼翼的。你是想問我為什麽知道你在哪,對嗎?”

冬薊捏着手裏的戒指。他第一個懷疑的是戒指上有追蹤法術,但……不應該啊,他檢查過戒指,上面什麽魔法都沒有。

他也檢查過法袍,甚至鞋子。法袍上有一點簡單的防禦魔法,弱得可以忽略不計;鞋子就是普通的成衣鞋,沒什麽特別的。

拿到這些之後,他早就偷偷檢查過它們。每個施法者都會這麽做。檢測魔法痕跡并不是什麽難事,他還是比較信任自己的技術的。

阿爾丁指了指車廂正前方,說:“你叫車夫在附近等你,對吧。”

“對……”冬薊忽然明白了過來,“馬車上有追蹤法術?”

“當然了,我的馬車上都有。卡奈可以随時查到它們的位置。”

冬薊松了一口氣,同時也暗暗笑話自己愚蠢。在馬車上放置追蹤術是最合理的,但他偏偏不往這裏想。

阿爾丁說,今天他與卡奈從晚宴歸來,發現冬薊還沒回家,馬車也出去了一駕。

阿爾丁知道冬薊去了救濟院,他叫卡奈看一下馬車位置,看看冬薊是否已經在回程路上。結果一檢查,他們發現馬車沒在正常路線上,而是停在神殿附近。

“您是擔心有人劫持馬車嗎?”冬薊問。

阿爾丁說:“大多數情況下,在海港城沒人敢動我的東西。但也有例外,比如,也許會有從外地流竄到這裏的強盜,他們不熟本地情況,只想幹一票就逃走。神殿的位置距離出城方向不遠,如果真有人搶了馬車,他們确實可能從這邊逃走……不過,我并不是擔心有人劫持馬車。”

他頓了頓,繼續注視着冬薊說:“丢一駕馬車又不是什麽大事,我何必親自趕過來?我是怕你出危險。”

冬薊擡眼看了他一下,又立刻收回目光:“謝謝您。”

“這有什麽好謝的,”阿爾丁微笑着,“今天太晚了,回去之後你先休息。明天中午我在家,那時,我們要好好聊聊今晚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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