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馬車行駛起來之後,三月長舒了一口氣。

冬薊問:“你怎麽知道我會經過這裏?”

三月說:“從城裏通向救濟院,如果坐馬車,就必須經過這一條大路,其他小路馬車走不了。這裏人多熱鬧,女人晚上站在路旁也不稀奇,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我就在這裏等。上次見面時我已經知道你是森蚺的手下了,他的馬車上有十帆街商會的徽記,我就只靠近商會的馬車。如果發現車裏不是你,我就假裝落魄的流莺,道歉走掉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冬薊說,“你剛才說,救濟院那邊不安全?”

“是的,有人要殺我。”三月說,“別擔心,那人沒去過救濟院裏面的市集,他也進不去裏面。但他一直在外面徘徊,我離開救濟院之後就不敢回去了。”

冬薊說:“他沒有跟蹤你吧?”

三月說:“目前沒有,我用法術檢查過了……”她頓了一下,“我說有人要殺我,你竟然一點也不吃驚?”

冬薊這才意識到,他确實一點也沒吃驚。畢竟他看過那三座墳墓,聽過他們可疑的死因。三月要找屍體,如果這時有人要殺她,冬薊的第一反應就是有人殺她滅口。

其實冬薊并不太想和她聊這些,萬一她說出什麽相關秘密,他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于是他說:“畢竟你是死靈師,多數人對你們并不寬容。”

三月點點頭:“是的,你說對了。追殺我的是個亡者獵人。”

“亡者獵人?”

“對。我還沒到海港城之前,他就盯上我了。別擔心,他并不知道我要做什麽,也不知道我要去墓地找親人的屍體。那些亡者獵人根本懶得調查死靈師的目的,對他們來說,只要是個死靈師,就已經該死了。”

冬薊這次才真有點小吃驚。原來并不是家族仇人要殺她,而是亡者獵人在追殺死靈師?

很多施法者都聽說過“亡者獵人”這個群體。這類人基本上都來自西北方,出身于廣泛信仰寂靜之神的地區。

寂靜之神的信徒非常敵視死靈師,神殿也會常年搜捕和審判亵渎生死之人。但亡者獵人不是神殿騎士,也不是牧師,不是任何神職者,他們只是一些自願如此生活的普通人。

據說,亡者獵人都曾遭受過不死生物的襲擊,甚至因此失去家庭、失去所愛。他們雖然不是神職者,卻比神職者更加憎恨死靈師,他們敵視亵渎死亡的行為,致力于毀滅任何形式的不死生物,排斥一切死靈學派知識,即使施法者自稱無害也不行。

亡者獵人多在北方活動,主要行動範圍是北星之城與俄爾德,他們很少會再往東南走,基本不會來沿海地區。因為這一帶的國家與城邦主要信仰白晝巡者,連寂靜之神的神殿都沒有。

三善神信徒之間可以友善相處,互相尊重,但尊重歸尊重,他們的內部教義不同,所以行事風格有很大差別。

冬薊被母親培養成了罕見的無信者。他從小讀着母親的藏書長大,也讀到過不少關于寂靜之神的內容。

年少時,他想當然地認為白晝巡者的教義更加嚴苛,而寂靜之神聽起來比較溫柔寬厚……後來随着年紀長大,冬薊慢慢發現,實際情況是完全相反的。

雖然白晝神殿也講究對抗邪惡,但他們對死靈學派法術卻還算寬容。他們認為學派不分善惡,人的具體行為才有正邪之分。

寂靜之神聽起來和死亡有關,信徒看起來也更溫和低調,其實他們最痛恨不死生物和死靈學派。凡是有寂靜神殿在的地方,都是死靈師的禁入地區。

被捉到的死靈師将受到審判,即使是罪責最輕的,也會廢掉你的手和聲帶,讓你終生不能施法。

冬薊不常讀宗教學書籍,他自己瞎琢磨的解釋是:奧塔羅特是管死亡的,而死靈學派卻是在混淆生死。大概這等于是和神搶生意吧。

不僅某些學派受到管制,精煉師也經常受到這方面的壓力。大約從幾年前起,希瓦河沿岸諸國禁運了一批可用于死靈學派的施法材料。不得運輸,不得交易,不得采制。于是精煉師就也無法得到這些耗材,很多實驗無法繼續。

這背後有一堆原因,冬薊沒有全部記住,他只記得推動這一禁令的就是寂靜之神信徒。

冬薊身在珊德尼亞,這裏對死靈學派沒那麽嚴苛,所以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購入了各種找得到的材料,還和死靈師做了點小生意……現在,他突然聽說有亡者獵人,頓時心裏七上八下。

他沒有真接觸過亡者獵人,只知道他們比寂靜神殿的騎士更粗暴,更難溝通。

神殿騎士起碼會遵守每個地方的風俗和法律,亡者獵人可不管這一套。

冬薊用右手攥着左手指,把阿爾丁給他的戒指捏了一路,左手拇指上都硌出痕跡了。

在海港城,只要他戴着這枚戒指,地痞之流肯定不敢傷害他……但亡者獵人呢?那些狂信徒肯定不管這麽多……

三月叫了他幾聲,最後還輕推了他一下。冬薊這才回過神來,擡起頭。

在他一路心神不寧的期間,三月已經又披上了暗淡的旅行鬥篷,擦掉了嘴上的鮮紅口脂。

三月說:“我們到了。剛才你的車夫敲了門,你不理他,他就沒再出聲。”

冬薊點點頭,叫三月先別動,他先出去看看。

馬車已經行駛到了白晝巡者神殿附近。神殿建築上飾有小型魔法光球,周圍其他區域則一片漆黑。公墓和神殿有一定的距離,從這裏下馬車,還得再穿過幾條小路。

冬薊站在馬車下發呆,三月突然一把推開他,從車廂上跳了下來。

“東西給我。”三月對他伸出手。

冬薊把腰間的小布袋解下來遞給她。三月掏出儲法血珀,滿意地笑了笑,将它挂在脖子上,把裝有伯勞心粉的扁瓶挂在腰間,瓶蓋松開一點點,然後當着冬薊的面,把黑莨菪膏分別塗抹在眉間、舌下、雙手、心口。

她伸手到衣領裏的時候,冬薊扭開頭回避了一下。三月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謝謝了。”

你這就要去喚起屍體了?冬薊想這樣問,但他一直緊張地留意着四周,生怕有人突然沖過來攻擊他們。

三月也不等冬薊反應,一個人離開大路,向着黑暗小徑走去。

冬薊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去,于是他告訴車夫,先将馬車移走,到他們經過的上一條街等他。車夫什麽也不多問,只是點點頭,調轉馬車離開。

冬薊跟着三月走向墓園。三月回頭小聲問:“你跟來幹什麽?”

冬薊說:“你去做自己的事就好。我在附近幫你望風。”

“用不着。你幫的忙已經夠多了。你走吧。”

“施法需要高度專注,尤其是你想做的那種事……我也是施法者,我明白的。萬一有人來了,你根本發現不了。”

三月笑了一下:“你是戰鬥法師嗎?”

“不是。”

“你又打不過亡者獵人,留在這幹什麽。”

冬薊一邊快步跟着她,一邊又在捏那枚戒指:“我……我的雇主比較有聲望,萬一真遇到危險,也許那個人不敢殺我……”

其實他對此并不抱什麽期望。阿爾丁只知道他去了救濟院,并不知道他大晚上跑到公墓來。

而且,如果是面對危險的狂信徒,阿爾丁也不見得還願意保護他……

這麽一想,冬薊突然有點惡心自己,他又想與阿爾丁保持距離,又希望關鍵時刻能得到庇護……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

雖然擔驚受怕,但冬薊還是一路跟着三月,沒有離去。三月只知道親人身在公墓,卻不熟悉三座墳墓的具體位置,有時候她要停下來猶豫片刻。冬薊剛想給她指路,她已經憑着手裏的黑色靈擺找到了正确方向。

快要接近目的地時,三月停下來,對冬薊說:“你別再過來了。如果要替我要望風,你就留在這裏遠遠看着吧,別跟我太近。”

冬薊點點頭。

三月嘆了口氣,最後又叮囑道:“萬一真有什麽危險,你弄出點聲音,然後趕緊離開就行了。別過來找我,也別說認識我。”

于是,冬薊留在了原地。附近正好有兩棵樹,起初他想藏在樹下,用更暗的陰影隐藏自己,後來一想,覺得躲起來反而不好。他要站在顯眼的地方,別人靠近時,就不會先留意到三月。

他決定不加躲藏,就這麽直接站在路旁。

冬薊默默計劃着:如果真遇到亡者獵人,他可以想辦法編編謊話,拖拖時間。畢竟他确實不是死靈師,對方并不一定會殺他。

但三月就不一樣了,她穿着顏色暗淡的袍子,身上帶了死靈學派物品,半夜在墓園找屍體……這也太典型了,別是說亡者獵人,連農民都能看出她是個死靈師。

墓園一片漆黑,很快冬薊就看不見三月的身影了。

冬薊緊張到全身緊繃,他要求自己放松一點,要冷靜地觀察周圍。為了放松,他就開始思考三月想用的法術:伯勞心粉、黑莨菪膏、儲法血珀并不是法術所需的全部材料,它們只是比較難獲取,在這三樣東西的基礎上,再配合不同藥劑、不同咒語,最終效果可以指向數種不同的高階奧術,其中有些是冬薊知道的,也有些可能連他都沒見過……

思考着法術,他确實漸漸放松了下來。因為越想越投入,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神了。

直到黑暗中傳來一聲尖叫。

冬薊一個激靈,立刻向着墓園深處跑去。雖然三月叫他別過來,但他這會兒根本沒有多想。

一個人影站在老塔爾的墳墓附近。身影比較高挑,肯定不是三月。

冬薊靠近之後,那身影也發現了他。對方似乎并不介意再來一個人,所以既不躲藏,也不朝他攻擊,只是繼續緩步向墳墓走。

老塔爾的墓碑倒在地上,墳墓塌陷下去,三月坐在已經腐朽的棺椁之中,雙手把屍骨的頭顱抱在胸前。

之所以冬薊能看清那是頭顱,是因為三月頸間的儲法血珀正在發出淡淡的紅光。

冬薊跑過去,撲倒在墓碑旁邊,正好擋在獵人與墳墓之間。他氣喘籲籲地擡起頭,這才看清亡者獵人的樣子。

說是“看清”,其實也看不到長相。獵人身上的衣物與皮甲均為黑色,皮甲胸前刻着奧塔羅特聖徽,刻痕中填充了銀色漆料,在黑色皮革上襯得尤為顯眼。他的頭部整個罩在薄麂皮袋子之中,袋上只留三只孔洞,活像個詭異的稻草人。

獵人的兩手也戴了黑色皮手套,左手反持錐形短匕,右手提着通體黑色的釘頭錘。

冬薊看着錘頭,上面看不見反光,似乎沒有沾上血跡。他稍稍放心了一點,鼓起勇氣喊道:“這是誤會,這是誤會!不要傷害她!”

獵人沒有回答,腳步也只停了一下而已。他再邁步上前時,冬薊跳起來轉身就跑,獵人揮起釘頭錘,卻被一陣煙霧阻住視線,一擊揮空。

那不是普通的沙土或粉末,而是濃黑如墨的霧氣。被它圍住之後,視線內沒有一絲光線,甚至連聲音也全部消失。

在隔絕感官的黑暗之中,獵人無法分辨方向,他随便朝一個地方沖過去,黑霧竟然跟着他一起移動,繼續籠罩在他身周。

冬薊撲倒墳墓旁邊,對三月伸出手,想拉她出來。但三月毫無反應,連看他都不看。

她正低聲頌念着咒語,雙眼放空,處于施法過程的高度專注之中。

那陣黑霧的擾敵效果雖好,卻維持不了太長時間,再倒數幾個數字,它就會自行消散。冬薊身上帶的東西不夠,無法再補上另一個法術。

“三月!我們快走!”冬薊幹脆跳入墓坑,抓住三月腋下,想把她從棺椁內抱起來。三月雖瘦,偏偏冬薊也沒多大力氣,他沒能把她抱起來。

冬薊犯難的時候,三月終于回過神來。她小小地驚叫了一聲,伸手向腰間想摸施法材料。冬薊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獵人已經擺脫了黑霧,正氣勢洶洶地向墳墓沖過來。

就在獵人要跳入墓坑時,突然一支箭矢飛來。他稍一轉身,躲了過去,還未站定時,又一支箭插在他腳下。

獵人揮動釘頭錘,打落了又接連射來的幾支箭。他躲開了差點射中左肩的一箭,右邊大腿卻被擦出一條血痕。

獵人被逼得向後退開一段距離,冬薊在墓坑中,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和腳步聲。

接着,冬薊聽見了熟悉的嗓音:“行了,不追了。”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沉重的皮靴聲響起,一步步靠近墓坑。

“別害怕,是我。”阿爾丁蹲下來,對蜷縮着肩膀的冬薊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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