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這天,冬薊坐在桌前,盯着熬煮藥劑的小坩埚。

實驗室的門窗上都有魔法防禦,萊恩想和冬薊說話,卻沒法走進來。于是萊恩在室外找到與冬薊一牆之隔的位置,冬薊施展了一個小法術,兩人就可以順利隔牆對話,而且只需要發出很小的聲音。

萊恩分析了一遍碼頭的事情,問冬薊:“怎麽樣,你是不是也覺得有點異常?”

萊恩滿腦子都是這些,到今天為止,他已經翻來覆去對冬薊說好幾遍了。

冬薊沒有回答,而是問:“今天你是下午輪休嗎?你不回屋睡一會兒?”

萊恩說:“輪休只是洗澡換衣服的時間而已,我洗過了。平時我們在倉庫裏也可以輪流打盹,我不困。你有沒有什麽法術,能偵測出箱子裏是什麽東西?”

冬薊說:“有是有,但我最近很忙,去不了……那批貨一直放在碼頭倉庫嗎?不繼續運走?”

萊恩說:“要等後續的貨物都送齊全了,手續之類的也弄完了,商隊才會繼續運輸。”

“那就再過幾天,等有時間的時候我跟你去看看,”冬薊說,“你別到處說這事,別拿這個去糾纏阿爾丁和卡奈。”

聽冬薊說同意去看,萊恩的表情立刻舒展開:“好!我明白!那我要準備離開啦。”

牆外傳來盔甲和劍鞘碰撞的聲音,冬薊皺了皺眉:“回屋去睡一會兒吧!脫掉盔甲再睡。你總是這樣湊合,身體會越來越疲勞的。”

萊恩說:“我真的不困,之前休息過了。我去拿點吃的,然後就回碼頭去啦!”

冬薊問:“怎麽,碼頭那邊給的食物吃不飽嗎?”

外面沒人應答。萊恩已經走出法術範圍,聽不見了。冬薊搖搖頭,嘆了口氣。

和弟弟閑聊也沒耽誤冬薊手裏的工作。他給小坩埚收了火,在止沸的瞬間撒上一層準備好的藥粉,然後念動咒語,觀察着容器內物質的每一分變化。

他天天都坐在卡奈的實驗室裏,卡奈本人反而不常來。

目前,冬薊正負責抽查一批施法材料半成品的提純質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他自己想慢慢鑽研的小實驗。

在做這些的間隙裏,他還默默完成着女死靈師的委托。

伯勞心粉已經做好了,黑莨菪膏還在發酵,今天傍晚能完成。現在冬薊的坩埚裏是一種尚在實驗階段的材料,理論上能提升法術精确性。他一邊做記錄,一邊從容器裏分出一點點,滴在另一張桌上的粗銀杯裏。

銀杯中的液體裏泡着一枚石頭,正是半成品的儲法血珀。冬薊把要實驗的東西直接用在了它身上,正好能直接看看效果。

如果一切順利,他今晚就可以再去一次救濟院,找到三月,把她要的東西交給她。

突然有人“嘿”了一聲,把冬薊吓了一跳。

他擡起頭,隔着幾排置物架望過去,阿爾丁靠在門口。

“又吓着你了?”阿爾丁問,“我擰開門的聲音你沒聽見嗎?”

冬薊趕緊站起來,走到實驗臺外面去。一方面是出于恭敬,另一方面是他不希望阿爾丁靠近試驗臺。不是阿爾丁不能靠近,是任何人都不能,這是他身為精煉師的小小執念。

阿爾丁說:“你怎麽一臉驚訝?是驚訝我能進來嗎?”他摸了摸門框上雕刻的細小字符,“卡奈的實驗室當然有一堆防護法術,他給了許可,你才能進出無阻。我是他親哥,同時又是他的上司,我當然也有許可。”

冬薊說:“您不是施法者,我還以為您不會來這種地方。”

“平時我确實很少來,但現在嘛,我不得不進來看看。”

“為什麽?”

阿爾丁向前幾步,靠近冬薊:“因為我聽女仆說,你一整天都在這裏,沒出來吃午飯,也不叫人送水和食物。”

“實驗室裏不能吃東西,也最好別喝水。”冬薊低頭一笑。

“所以我想來看看你怎麽樣了,是不是已經昏倒在裏面了?”阿爾丁故意探究地盯着冬薊,“嗯,還行,臉色沒有特別蒼白,就是嘴唇太幹燥了。你還是出去吃點東西喝點水吧。”

“我會的。天黑之前我就收工。”

阿爾丁說:“正好我要告訴你,今晚我和卡奈都要出去赴宴,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回來。仆人會照常準備好一切,你有什麽要求就跟他們說。”

冬薊問:“我晚上想去一趟市集,可以嗎?”

“想去就去呗,這本來就是你們法師該幹的事。馬車随便你用,還找上次那個車夫就行。”

冬薊微笑着點點頭。

這時,阿爾丁垂下目光,一開始冬薊不知道他在看什麽,接着,阿爾丁輕輕抓住冬薊的左手手腕,把他的手執到眼前。

“戒指呢?”阿爾丁問。他指的是之前那枚素銀戒指,在市集上能代表來者身份。

冬薊用另一只手從腰間的口袋裏拿出戒指:“做實驗的時候不方便戴。去市集時我會戴上的。”他當然會戴上,畢竟他沒有現金。

阿爾丁點點頭:“那就好。最好是離開家門之後就戴上。說真的,海港城的夜晚并不算十分平靜,你要戴着它,才能保證沒人敢欺負你。”

冬薊笑道:“放心吧。沒人會欺負我。”

“那可不一定,”阿爾丁說着,輕輕放開冬薊的手,目光游到亞麻色發絲旁的小尖耳朵上,“很少有人敢冒犯純血精靈,因為這麽做會引來很複雜的問題。但是,他們不敢,并不意味着他們不想。對這些人來說,半精靈就是他們最好的目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冬薊點點頭:“明白……”

阿爾丁說的話并不是吓唬,冬薊非常明白他的意思。

半精靈在人類城邦中的地位十分特殊,人們對他們不提防,不厭惡,甚至還有點喜歡;但同時,人們又看準他們不屬于樹海,沒有故鄉,背後無人撐腰,比較好欺負。

阿爾丁問:“以前你到處游歷,應該也遇到過一些不太開心的事吧?”

冬薊誠實回答:“是的,确實遇到過,但情況也還好。您看,我身邊跟着一個穿盔甲的小騎士呢。萊恩會保護我。”

阿爾丁說:“但你的小騎士被我派出去工作了,恐怕不能事事陪着你。将來他的巡歷期結束了,他就得去某個神殿生活,那時他還怎麽保護你。”

冬薊愣了一下,然後撚着手裏的戒指說:“也不必擔心,這不是……有您在保護我嗎。”

因為冬薊故意回避着,所以他沒有看到阿爾丁的眼神。

“那當然。”阿爾丁輕聲說。

說完,他拍了拍冬薊的肩,又握了一下冬薊拿戒指的手。

人類個子更高,手掌也大一些,能把半精靈的拳頭整個包裹在手掌裏。冬薊的手裏還捏着戒指,其實稍稍被硌疼了一下,但他沒說,沒皺眉,阿爾丁也感覺不到。

阿爾丁又叮囑了幾句,離開了實驗室。

冬薊長籲一口氣,終于放松地坐回桌邊。

走出實驗室,阿爾丁一路哼着歌來到卡奈的書房。

卡奈正埋頭在一堆文件裏,擡了一下眼皮看到阿爾丁,發出沉重的嘆息。

阿爾丁湊到卡奈身邊,坐在桌沿上,随便掃着看了幾份文件:“你怎麽唉聲嘆氣的?是船隊被海盜搶了,還是城衛隊搜到禁運品了?”

卡奈說:“不是因為這些,是因為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阿爾丁說:“我知道,你的實驗室裏有隐形的監守之眼,能把畫面傳到你的水晶球上……我只是找精煉師說說話而已,這算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你是十歲小姑娘嗎?萬一下次我在實驗室裏睡了他,你還不得瞎掉?”

卡奈壓低聲音,用威脅的語氣說:“我警告你,你想在哪睡他都可以,唯獨不許在我的實驗室。”

說完,兄弟倆面沉如水,互相對視,對視了片刻之後,又突然一起笑了起來。

卡奈邊笑邊搖頭:“你一天看不見他就不舒服,而且還對他這麽有耐心,都不像你了。因為他是精煉師嗎?怕吓跑他?其實我覺得你不用這麽小心,他不會跑的。”

阿爾丁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你記得咱們養過的‘黑虎’嗎?”

“當然記得,怎麽了?”卡奈說。

黑虎是一只黑色短毛犬,體格巨大,健壯威猛,肩高到人腰部,是以前宅邸裏的護衛犬,現在它歲數大了,不經常出狗舍。

阿爾丁說:“我和黑虎玩的時候經常拍它的背,它也特別喜歡讓人‘打’。那小子厚實得很,肉長得比人緊實,拍起來是‘噗噗’的聲音。訓練它的時候,它如果敢挑釁,我就用棍子打它,你兇一點,它就老實了。訓練強度大一點也沒事,每天都把它累到趴下,它反而更平靜,更聽話。而且它身體那麽結實,也不用擔心傷着它。”

卡奈說:“是的,我記得這些。只有你打過它,它反而和你最親。”

阿爾丁又問:“那你還記得‘泡沫’嗎?”

“記得。那不是咱們小時候帶過的一條狗嗎,死掉好多年了。白色的,在海邊撿到的,名字還是我取的。”

阿爾丁說:“泡沫和黑虎不一樣,泡沫才這麽點大……”他雙手比劃了一下,“和貓差不多大,不,好像比貓還小一圈。看着它好像圓滾滾的,其實身上全都是虛的毛。你想想,我打過它嗎?不但沒打過,和它玩的時候我也得注意着力氣,連走路都得小心腳下,萬一不小心踩了它一腳,那小細腿可就斷了。”

卡奈一手撐着下巴,靜靜聽完,評價道:“你說得對。但是別看這種小狗嬌弱,它的腦子可不傻。它和大狗一樣聰明,什麽都聽得懂。”

阿爾丁說:“所以,該訓練還是得訓練,該一起玩還是得一起玩,這樣才能培養忠誠。不同之處在于,對待這種小東西,你的手法必須溫柔一點。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另一只呢?”卡奈問。

阿爾丁說:“那是神殿的工作犬,咱們暫時借一下而已,又不能養。”

“前幾天他跟我告狀來着,說那個商隊的保镖像販奴者。”

“你看着辦就好。碼頭那事,說到底我們只是幫忙,又不是我們的貨。反而是冬薊,可真是我的意外驚喜……”

卡奈微微挑起嘴角。招個臨時保镖确實是小事,但半精靈兄弟來應募卻不是意外。

不過,反正阿爾丁對冬薊很是喜歡。結果好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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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丁和卡奈也在傍晚時就出門了。說是赴宴,其實在宴會上肯定要商談很多事務,他們回來的時間不會很早。

夜幕降臨後,冬薊準備好所有要帶的東西,随便吃點東西就出了門。

走到宅邸門口,馬車竟然已經在等他了。想必是阿爾丁知道他要去救濟院,事先作了安排。

車夫還是上次那個人,沉默寡言,不愛擡頭看人。知道目的地後他也不說話,只是做個恭敬的手勢,幫冬薊打開廂門。

夜間街上人不多,海港城裏只有一個地方還比較熱鬧,那就是聚集着數個風流場所的街道。

去救濟院需要穿過這條街。冬薊在車廂內,隔着簾子也能聽見街邊的莺聲燕語,還能嗅到酒菜的油膩與脂粉香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忽然,馬車漸漸慢下來,最終停住,車夫走下來,敲了敲門:“先生,前面有人擋着。”

冬薊以為是街上人多,所以有人擋住了路,于是他掀開簾子問:“那我們繞過去可以嗎?”

車夫搖着頭,咂了咂嘴,扭頭看着前面,神色煩惱。

冬薊開門走下來,望向馬匹前方。只見一個紅裙女子站在路中間,披頭散發,抱着用鬥篷裹起來的大包裹,盯着馬車,一臉仿佛和他們有什麽恩怨的模樣。

冬薊疑惑地看着她。和她一對上眼神,他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是之前那個叫“三月”的死靈師。

上次見面她披着鬥篷,衣着暗淡,現在她稍微打扮了一下,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法師,所以他沒有一下認出她來。

冬薊走過去:“你怎麽……”

沒等他靠近,三月快步向他走來,拉着他要上馬車:“我專門在這裏等你。上馬車再說。救濟院那邊不安全,先別去。”

因為冬薊并沒有表現出抗拒,于是車夫也不阻攔,就這樣讓女子和冬薊一起進了車廂。在這條街上,“衣着豔麗的女人走進廂式馬車”是很常見的畫面,沒人會覺得稀奇。

他們坐進車裏,車夫沒有立刻繼續趕車,而是問了聲“去哪”。

三月小聲地說“公墓”。冬薊j皺了皺眉,覺得直接說公墓有點太奇怪了,于是他替她告訴車夫:“去白晝巡者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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