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冬薊在後半夜回到宅邸,先去實驗室看了看,然後去萊恩的房間幫他收拾了一下東西,最後才回到房間休息。

他站在鏡子前,打量着身上的暗藍色法袍。這副模樣還真有點像那麽回事。

洗漱休息完畢,冬薊躺在床上,又想起了馬車裏和阿爾丁的對話。

想着想着,思緒漸漸又飄到了弟弟那邊。此時的萊恩應該正在碼頭的倉庫裏。也不知這一晚是否平安,有沒有遇到盜賊,不知倉庫裏的其他人好不好相處,也不知執勤期間能不能輪流打個盹……

清早,萊恩結束了一夜的守衛工作,回到宅邸。

碼頭區的士兵白天多,夜晚少,所以這些專職守衛們與之相反,夜裏全員在崗,白天輪班休息。

仆人為萊恩引路,将他直接帶到卡奈的書房。

卡奈交代過,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早晨對他簡單彙報一下即可,不必去打擾阿爾丁。在萊恩的理解裏,這是因為阿爾丁事務繁忙,沒空管理小事;只有卡奈明白,這是因為他的兄長一貫晚睡晚起,早晨是睡得最熟的時候。

昨天一夜無事,萊恩也彙報得很簡略。卡奈一邊喝着黑茶一邊觀察這個小騎士,總覺得他有點慌裏慌張的,并不像口頭表達的那樣平靜。

卡奈要他坐下談話,問他是不是在擔心什麽事。

萊恩抓了抓頭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碼頭倒是沒事,我……我只是覺得……那些商隊保镖有點像壞人。”

卡奈差點大笑出來。“像壞人”,這表達方式猶如童言童語,實在不像是從一個成年騎士小夥子嘴裏說出來的。

“他們具體怎麽‘像壞人’?跟我講講。”卡奈問。

卡奈說話面帶笑意,萊恩卻不知道這是嘲笑,還覺得是因為卡奈大度,沒生氣。

于是,萊恩也更有底氣了一點:“一起看守倉庫的人裏面,有兩個是像我一樣臨時被招募的,他們都還好,沒什麽奇怪的地方,而那四位商隊保镖就有點奇怪了。聽說他們是從海島來的商隊,但他們的長相和衣服都不像海島民族,倒像是珊德尼亞本地人,他們帶的武器是彎刀和匕首,還帶了鞭子,我認得出來,那不是趕牲口的鞭子,是輕型刑鞭。其中那位領隊的頸部、手臂、胸前都是刺青,刺青畫面非常邪惡,有一些描畫惡魔的塗鴉,還有一些不不宜展示的異性身體部位……還有,他的頭發削短得只有不到一指寬,身上卻帶了梳子和麂皮發繩。不是我要偷看,是他整理腰包時露出來的。”

卡奈問:“嗯。所以為什麽你覺得這就像壞人了?”

萊恩嚴肅地說:“我覺得他們的模樣像販奴者。”

“為什麽?”

“我和冬薊在旅程中見過別的販奴者。他們經常長途跋涉,需要前往東南海域和西北山脈的另一側,這些地方要麽濕熱難耐,要麽風沙很大,所以很多販奴者會把頭發修得很短。他們帶的鞭子不是畜牧用品,而是專門為了打人而設計出的刑具。還有,他們會随身攜帶一些例如發繩、梳子類的東西,因為奴隸一路上蓬頭垢面,他們在交易之前要把奴隸的頭發束好,顯得健康利落一點,好賣出去。除了這些,大面積的文身和他們的模樣也看得人很不舒服……我并不是歧視這種樣貌,而是……而是……白晝女士在上,如果卡奈大人您親自看到,您會明白的。”

卡奈做出一臉并不明白的表情:“要說刺青,阿爾丁身上也有。要說鞭子,阿爾丁和海港城的很多商人平時也帶。這只是海港城本地的習慣,是一種體現地位的裝飾物,不是武器。如果你對這方面的風土人情感興趣,以後我可以給你講講。至于服裝和樣貌,在海島做生意的人有很多出身于珊德尼亞,他們并不一定是海島居民。還有梳子和發繩……你有沒有想過,男人在旅途中如果有了相好,女人就會贈予他一些不太值錢的小信物。比起這個,還有一個更合理的答案——那個人的頭發是最近剛剛剪短的。你也說了,他的頭發不到半指長。很可能他原本是用得着梳子和發繩的,然後他去了一趟海島,被熱得受不了,回程之前就把頭發全刮掉了。”

“可是……”萊恩低頭蹙着眉。卡奈說得也有道理,但他又覺得自己的觀察沒錯。

卡奈嘆了口氣,說:“那我問你。你們護衛的貨物是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貨物在箱子裏,箱子都上了鎖和封條,中途沒有打開過。”

“你覺得裏面是人類嗎?”

萊恩想了想:“應該不是吧……畢竟人類得吃喝,得如廁,就算堵住嘴也會發出聲音。”他心裏想,如果運活人,箱子不可能這麽長時間都不打開,就算運的是死屍,這一路也該散出臭味才對。

卡奈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覺得那些保镖是奴隸販子。就算他們像,或者他們曾經是,但這次他們看守的貨物顯然不是奴隸。所以,你在擔心什麽?”

萊恩仍然覺得哪裏不對,嘴上卻說不出來。畢竟他只是略有質疑,而不是目睹了販奴現場。

萊恩在神殿學過各國常識,珊德尼亞是禁止販奴的,但海島上有些部族卻允許交易活人。他默默分析着,也許這四個保镖确實參與過販奴,但回到陸地後,他們也從事正常貨運,沒有犯法。

如果是這樣,也确實沒法拿他們怎麽辦。

于是萊恩不再多說,和卡奈禮貌告別。

他偷偷想着,如果冬薊也去碼頭工作就好了,冬薊懂法術,也許能看出箱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回到房間,萊恩察覺到屋子被收拾過。從疊衣服的形狀和歸置東西的習慣來看,當然是冬薊做的,所以他并不介意。

他走去隔壁,冬薊的房門鎖住了。萊恩估計冬薊還在睡覺,就沒有敲門,默默回去休息了。

===============

其實冬薊并不在屋裏。他一大早就起床出了門,趕去了海港城的白晝巡者神殿。

他們到海港城還不久,連萊恩都還沒來得及去這裏的神殿拜訪。神殿位置偏僻,冬薊又是第一次去,途中免不了問路和繞路,所以他刻意早起了一些。

終于抵達後,冬薊并沒有去神殿主堂,而是繞到了附近的公墓。

根據昨天那名死靈師的敘述,她的親人葬在這片公墓裏。他們兩個姓塔爾,一個姓埃默。

公墓面積很大,要找到特定姓氏的人非常困難。冬薊用上了一點小法術,在指定範圍內搜尋目标文字。這法術的本來用途是幫助法師在陌生圖書室裏尋找書籍,現在冬薊卻用它來尋找墓碑。

塔爾和埃默都不是海港城本地姓氏,重名率不高。冬薊排除掉生卒年過于遙遠的,剩下的三個墓碑就是他要找的了。

兩個塔爾是一家人,埃默是那個未婚夫。冬薊本以為三座墓碑挨在一起,或者至少兩個塔爾應該挨在一起,但事實并非如此。

埃默與年輕些的塔爾挨得很近,年長的塔爾則葬在另一片區域。

冬薊先來到埃默的墓碑前。埃默死于兩年前,享年二十七歲。旁邊的塔爾也是死于兩年前,從墓碑上僅有的信息可以看出,塔爾是一名正式神殿騎士,享年二十歲。

這是那個死靈師的未婚夫和弟弟。冬薊忍不住想,小塔爾死的時候,才比萊恩只大一歲而已。

然後冬薊去看另一個塔爾的墓。老塔爾死于十九年前,由于出生日期不詳,所以也看不出享年是多少歲。

怪不得父親與兒子沒有相鄰,原來他們并不是接連去世的,公墓不可能提前這麽久留個位置。

這麽一想,死靈師的動機就有點奇怪了。她說想帶親人的屍骨回故鄉,她父親十九年前去世,都過去這麽久了,她到現在才找到他的墳墓嗎?

冬薊仔細想了想,要解釋好像也能解釋通順:十九年前,老塔爾客死異鄉,他的妻子也許只是普通婦女,沒有外出尋人的能力,一對子女都過于年幼,要等長大後才能出來追尋往事。

小塔爾也可能是來尋找親人墳墓的。甚至,也許那個未婚夫與妻弟一起行動,二人一起找到老塔爾的墳墓,然後一起遭遇意外。

冬薊正想着,身後有人對他打招呼:“先生您好,您是在找誰嗎?我可以幫您。”

他回過頭,公墓小路上站着一位身穿神殿祭袍的少年,面相挺年輕,估計是神殿裏的小助祭。

助祭詢問冬薊是否要找特定墓碑。冬薊看着老塔爾的墓,靈機一動說:“我想找的人姓塔爾,這塊墓碑上的姓氏是對的,但逝者的去世時間是十九年前,應該不是我要找的人。”

雖然冬薊早就知道小塔爾的墓在哪了,但他想多從小助祭嘴裏套出點話來。

“你要找神殿騎士塔爾?你認識他嗎?”從助祭的反應看,他似乎還真知道小塔爾。

冬薊說:“算是認識吧。幾年前我在旅程中遇到過他,接受過他的幫助。現在我度過危難,想找他來正式道謝,結果卻聽說他已經……”

因為弟弟是見習騎士,所以冬薊很熟悉見習騎士不同年齡段的大致晉升順序。幾年前小塔爾海不到二十歲,應該正在巡歷期中,巡歷期的見習騎士雲游四方,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而且白晝神殿騎士最講究伸張正義、救助危難,如果塔爾與某個半精靈有一面之緣,也并不奇怪。

聽了他的話,小助祭做了個祈禱的手勢,低頭嘆了口氣:“白晝女士在上。原來如此。您真是一位善良的旅人。跟我來,我帶您去看看他。”

說完,小助祭又補了一句:“其實您也沒有完全找錯地方。您面前這塊墓碑的主人也姓塔爾,他是騎士塔爾的父親。”

冬薊暗暗感嘆自己運氣極佳,這個助祭語氣和善,态度主動,表達欲/望比較強,應該能聊不少東西。

助祭把冬薊帶到小塔爾墓前,兩人自然而然地聊起那位騎士。

他們先是感慨命運無常,這麽好的人卻英年早逝,漸漸地,自然就聊到了當年他的死因。

小塔爾的死,并不是因為戰鬥或意外,而是因為他身染疫病。

事情起因是漁船上的一場糾紛。神殿騎士前往調查,結果被某個瀕死的海島游商傳染了惡熱。游商死了,染病的三個騎士救活了兩個,還有一個不幸去世的,就是剛剛成為正式神殿騎士的小塔爾。

助祭還介紹道,旁邊這位死者也是因為惡熱去世的。這個人叫埃默,是塔爾的親戚,他專程來替塔爾料理後事,誰知這場惡熱比從前更加兇險,埃默只是為死者打理屍身,竟然也遭到感染,在幾天內就病逝了。

冬薊又借機詢問老塔爾的情況,故意問老塔爾是不是也得了同樣的病。

助祭解釋說,老塔爾并不是騎士,也不是得病去世的。據說他供職于十帆街商會,是個保镖或者打手。十九年前,某位商會成員外出辦事遇到劫匪,老塔爾為保護雇主而死。

更多的事情,小助祭就也不太清楚了。他年紀小,關于老塔爾的事情都是零零散散聽說的,之所以會知道這些,只是因為他出生于海港城本地而已。

冬薊和小助祭聊了一會兒,又假裝與墳墓裏的騎士說了幾句話,做出辭別友人的模樣來。

離開公墓後,冬薊心裏七上八下的。

他費心打探了這麽一通,現在卻覺得還不如不來。知道的少一點也許更輕松。

小塔爾和埃默的死,很可能并不是因為疾病。

冬薊也接觸過一些草藥學,他早就聽說過東南方的惡熱,還讀過相關病案。那種病最早是從海島傳來的,本身傳染性并不強,只是病程發展極快,海員在船上發病,很難得到及時救治,而且初期症狀容易和普通的受寒發熱混淆,容易誤診,所以致死率一度很高。後來醫師們逐漸有了經驗,從很多年前開始,這病就已經沒那麽兇險了。

小塔爾死後,埃默只是接觸到他的屍體,竟然也受到了感染……按說這是不可能的。病人死後,這種惡熱也會銷聲匿跡,即使是記載中感染最嚴重的地區,也從未有過屍體繼續傳播惡熱的案例。

老塔爾的死亡,也未必就沒有蹊跷。雖然其中細節較少,但冬薊莫名地很在意“十九年前”這個時間點。

十九年前,他的父親哈曼也死于非命,細節無人知曉。

哈曼的死和老塔爾的死,按說兩件事應該不相關,但其中偏偏有個聯系,那就是十帆街商會。

老塔爾生前曾服務于商會,哈曼生前拒絕過商會的某人。

女死靈師應該也姓塔爾。她沒說自己的名字,給出的假名是“三月”。

雖然不知老塔爾死于具體何時,但冬薊從萊恩的母親那裏聽說過:哈曼是在當年的三月份裏遇害的。

哈曼有個體面的葬禮,墳墓在希爾達教院那邊,不在海港城。按說他和塔爾不該有任何關聯才對……

冬薊越想越不能平靜,也越想越害怕。

他沒有直接回宅邸,而是先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了坐。

明明他并不打算追查父親的死亡,明明他只是想有個穩定的環境去做自己的研究……可是他控制不了偶遇,也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各種離奇的猜測,也不知道能對誰說。

不能對萊恩說。冬薊早就下了決心,要對過去之事消極一點,別鼓勵萊恩調查太多。

萊恩對生父也沒有印象,之所以他想調查這些,更多的是出于理義,而不是出于情感。所以,只要這事慢慢拖下去,早晚萊恩會放棄的。

不能對阿爾丁和卡奈說。他們兄弟倆當然和十九年前的事情無關,畢竟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幼童……但現在他們均為商會高層,絕對不會喜歡看到有人對那些事打打探探。

冬薊深知,自己應該讨好他們,而不是引起他們的懷疑和排斥。

不能對“三月”說。也許她知道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并不需要冬薊多透露什麽。無論如何,冬薊決定只把她當交易對象,做好該做的事就行,除此之外,最好別參與太多……

“唉……我真是又蠢又自私。”

冬薊坐在河堤邊的石頭上,低聲自言自語。

他完全沒有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巷子裏,有個戴着兜帽的身影一直在默默觀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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