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今晚的月色非常亮,透過紗簾灑在被褥上,晃得人有點睡不着。

冬薊翻了個身,看向窗外。這樣直接盯着看,月光也并沒有很亮。他嘆了口氣,看來失眠不能怪罪給月亮。

這些日子他還挺忙的。過去的一天裏,上午他輾轉了好幾個工坊,布置下一堆事情,要親自參與各種器物附魔進度,還要兼顧着手頭的實驗。

一天下來,明明身體疲勞,腦子裏卻一直轉着各種念頭,越想越精神,怎麽也睡不着。

冬薊幹脆下了床,從櫃子裏拿出紙筆和信封,在書桌前坐下來,點亮蠟燭。

羽毛筆蘸上墨,冬薊開始寫給萊恩的第四封信。

之前他已經寫了三封,寄往位于聖狄連附近山區的白晝神殿,那是當初萊恩初入誓的神殿。萊恩的巡歷期差不多也該結束了,等萊恩回去受領聖徽,神殿就可以把信交給他了。

因為知道信無法立刻交到萊恩手裏,所以冬薊寫的都不是什麽急事。無非是說說自己的近況,叮囑萊恩一些生活上的事情,還有就是變着方式解釋當初自己的想法,以及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他也覺得自己好笑,空口道歉有什麽用,從行為上來說,他就是沒有和萊恩站在一起。但他又覺得,無論萊恩能否理解,自己也應該好好解釋。

他還特別提到,讓萊恩不要歸還附魔過的劍和其他用具,那些東西是他作為哥哥應該提供的,不是恩惠,也不是禮物,而是就像衣食住行一樣的正常資源。

寫到這裏的時候,他本想寫一句“不要把它們當成虧欠”,但提起筆來,他又覺得不對,這種口氣有點高高在上,顯得像是對萊恩進行施舍一樣,恐怕萊恩看了會更生氣。

那這話該怎麽說呢……冬薊拿着筆,筆尖的墨水都快幹了,還是沒能想出更恰當的表達方式。

忽然,肩頭多了一點點重量,還附帶了些微暖意。

冬薊回過頭,阿爾丁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給他披上了一件夾布鬥篷。

冬薊放下筆,随手把信封蓋在了信紙上面,阿爾丁也沒多問。

給冬薊披上衣服之後,阿爾丁把雙手停留在他肩膀上:“最近天氣變涼了,你可不能學我穿這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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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點點頭。阿爾丁問:“怎麽,睡不着?”

“睡不着,起來找點事情做。”冬薊說。

“在寫信?那你趕緊寫,明天正好有信使出城,讓他幫你一起寄出去。”

說完,阿爾丁稍稍走開,去給自己倒了杯淡茶。

冬薊挪開信封,對自己剛才遮遮掩掩的行為有點不好意思。

和阿爾丁一這麽說話,冬薊倒不再糾結信裏的用語了。他幹脆沒有寫那句虧不虧欠的話,改為簡單叮囑了些別的。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稍微一分神,他反而想通了。就算萊恩非要歸還那些東西,他也可以堅決不收,或者收下再贈與其他需要的人。

萊恩終究要走自己的路。即使沒有之前的那場沖突,他也早晚要離開,他絕對不會留在商會過這種世俗日子。

他們兄弟早晚要走到岔路口上。也許會淡漠地分離,也許會痛哭流涕告別,也許會大吵一架憤怒地轉身……無論哪種都不好受。

至少他們都不會孤獨,身邊都會有其他人陪伴。

萊恩一直很受歡迎,他在神殿騎士的集體中也一定能收獲更多友誼;至于冬薊自己……他也有了長期的容身之地,将來應該再也不需要為生計煩惱了。這麽一想,冬薊覺得心裏舒服了一些。

冬薊把信封好,放下筆,回頭看向阿爾丁。

阿爾丁坐在矮桌邊的地毯上,正在把玩一只鑲嵌寶石的杯子。他側着身,暫時沒留意到冬薊的目光。

至今冬薊都不敢太深入地思考自己與阿爾丁之間的事情。每當他試圖思考,腦子裏就會冒出那些令他面紅耳赤的事情,他只好趕緊轉移注意力去想點別的。

當初他只打算進入十帆街商會,可并沒有打算在商會認識某個人,甚至與其發展出如此特殊的關系。

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但又如此順理成章。回過頭來仔細一想,他不知道這種關系到底該算什麽,好像不同于所謂的戀人,又不能算關系正常的主從。

冬薊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不完全是因為立場,也不算是因為性別。他到現在也沒搞懂心中的隐隐憂慮是從何而來。

在他發愣的時候,阿爾丁放下杯子走了過來。他捧起冬薊的臉,俯身在額頭上親了一下:“今天我和市政廳那邊談過了,他們也希望保住救濟院的市集,但具體的處置方法我們還要商量。”

冬薊問:“那邊的人難應付嗎?”

阿爾丁站在桌前,低頭看着冬薊,一手輕撫着他的頭發:“市政廳和神殿都不難應付,需要花心思的主要是王都那邊,還有奧法聯合會。如果首席能支持我也好,但偏偏貝羅斯非要在這件事上刁難我……今天他還試探我,跟我提了一件事。”

“什麽事?”

“他想把你帶走。”

“什麽?”冬薊吃了一驚,“帶我去哪?”

阿爾丁說:“他說,費西西特那邊戈曼掌事剛去世,很多事情陷入混亂,所以他打算親自去那邊主持一下大局。他希望能帶着你一起去,因為那邊局勢不太好,很多地方用得上精煉師。”

“我又不是戰鬥法師……”冬薊嘟囔着。

阿爾丁笑道:“精煉師一向不去前線,其實大家都懂。他就是這麽一說,拿剛去世的戈曼掌事當個理由而已。”

“那我……”冬薊看着阿爾丁。

阿爾丁說:“我當然不想讓你去。貝羅斯這趟到海港城來,顯然就是為了搶我的東西。我的生意,我的盟友,我好不容易積攢的資源,還有我身邊珍貴的人才……他看着我這裏枝繁葉茂了,就想橫插一腳,都收割掉。”

其實不止阿爾丁,之前的戈曼掌事也是個例子。

正常情況下,如果真有一位掌事意外身亡,他手下也會有可信的人立刻頂上來應對一切,勢力不至于變成一片散沙。

必定是早就有人在暗中坑害戈曼,把他的羽翼拆了個幹淨。

唯一的問題是,阿爾丁目前還是不太明白貝羅斯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把并無不忠的手下們視為敵人。

看着冬薊擔憂的眼神,阿爾丁說:“別怕,他還不至于直接從海港城綁走你。也許他不是真的需要精煉師,而是另有目的,只是拿你當個幌子。我再試探試探,看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冬薊說:“也許他猜到我是哈曼的孩子了。”

“那也沒關系,”阿爾丁說,“只要你不願意,我就不會讓他帶走你。你是人,又不是沒生命的法術書。”

冬薊頓了頓,小聲問:“他知道……我們的事情嗎?”

“什麽事情?”阿爾丁剛問完,還沒等冬薊回答,他就自己明白了過來,“你是說我們在一起的事?”

冬薊輕輕點了點頭,耳朵尖又有點紅。

“他知道。”阿爾丁說完,冬薊的表情明顯更緊張了。

阿爾丁說:“他那麽大一個人,又不傻,怎麽會看不出來?而且今天談話的時候我也明确地告訴他了,他知道你我不僅僅是雇傭關系。”

冬薊問:“這樣……會不會有什麽不妥?”

“沒什麽。我倒很願意跟他說清楚。他只想挖走我的下屬也就罷了,如果他明知道我們有這一層關系,還非要把你帶走,那基本就可以認為他不是想要精煉師,而是刻意跟我過不去。”

說完,阿爾丁拍了拍冬薊的肩:“這些我都有分寸。你的信寫完了嗎?”

“寫完了。”冬薊站起來,本來想說準備去睡……可現在阿爾丁在他房間裏,他意識到了什麽,不由得低下頭,沒敢往下說。

阿爾丁微笑看着他,把他連人帶鬥篷一起抱了抱。比起親密行為,更像是為了安撫他的擔憂。

躺回床上之後,冬薊又下意識地看向窗外,看着剛才照得人睡不着的月光。

阿爾丁走到窗邊,把紗簾內側的重緞窗簾拉上了。月光被遮住,屋裏卻沒有變暗,冬薊這才想起不遠處書桌上的燭光,他忘記把它熄滅了。

他想再起來去熄滅蠟燭,卻被按回了枕頭上。

這次,阿爾丁親吻的不是額頭或發頂,而是冬薊微涼的嘴唇。

冬薊閉上眼睛,假裝屋裏沒有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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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丁睡得晚,醒來卻很早。他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時,其實冬薊也醒了,但冬薊故意裝睡,不想直接睜眼面對他。

過了一會兒,阿爾丁整理完畢,坐回床邊。

冬薊背對他側躺着。阿爾丁伸手整理了一下半精靈的頭發,俯身上去,吻了吻耳廓和颚角。

冬薊還以為他這就該走了,誰知,阿爾丁的吻又落下來,這次是薄被下面的肩膀,側肋,突出的腰胯,最後又落回面頰上。

這些吻輕得像羽毛,流露着滿滿的寵溺與珍愛。

冬薊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他不知如何回應。

腳步聲穿過門廊和前廳,然後是關門聲。阿爾丁離開了。

冬薊終于睜開了眼睛。陽光從窗簾縫隙中透進來,天剛剛亮。

冬薊爬起來,慢吞吞挪到浴室的鏡子前。他脖子、鎖骨甚至胸口的皮膚幹幹淨淨,什麽痕跡也沒有。

最近冬薊不能只窩在實驗室裏,他幾乎天天要出門,有時去工坊,有時要親自去碼頭檢查施法耗材相關的貨物。阿爾丁應該是知道這一點,所以特意克制了一下。

這樣一來,即使中午溫度升高,冬薊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把襯衫解開一些。

其實,夜晚仍然留下了痕跡,但都在不容易看到的地方。不僅別人看不見,只要冬薊自己不故意去找,也不太容易看見。

幸好如此。他也确實不好意思盯着它們看。

冬薊花了點時間收拾洗漱,穿好了能外出的衣服。他走到書桌前,那封信仍然在原來的位置,信封上多了一枚郵章。大概是阿爾丁剛剛幫他蓋好的。

冬薊微笑着拿上信,帶好腰包出了門。

走到庭院大門前,頭發一黑一紅的那兩名守衛已經在等他了。現在不同以往,冬薊幾乎不再獨自出門,每次都會有人跟随。

冬薊坐馬車,守衛騎馬在旁邊随行。冬薊先去寄出了信,然後趕往冒險者公會名下的工坊,最近他正在指導那裏的法師制作臨時附魔工具。

工坊在海港城郊外,比去救濟院的路還要遠一點。走到路程的一半,馬車停了下來。冬薊聽到紅發的戰士策馬到車前,嘴裏罵罵咧咧。

黑發戰士敲了敲馬車廂,冬薊打開窗簾。

戰士說:“前面有一隊貨運馬車,好像是馬驚了,車身翻覆,貨物掉下來把路堵了。”

冬薊探頭出去看了看。前面的道路上停着四套馬車,其中有幾個車鬥翻在地上,滿地是各種包裹,甚至還有木炭從麻袋裏掉了出來,零零碎碎到處都是。

這條道路在田壟上,兩側都是農地,人能繞過去步行,但馬車和馬匹肯定是過不去的。

冬薊說:“我們去幫一下忙吧。如果回去繞路反而費時間。”

黑發戰士點點頭,把馬車夫也叫了下來,一起去前面幫着收拾東西。

冬薊打開馬車門也走了下來,紅發戰士見狀趕緊攔住他:“別!我們去幫忙就行了,怎麽能讓您動手呢?法師的手不能幹這種粗活。”

其實精煉師經常幹粗活,手指受傷也是常事。冬薊說:“不要緊的,多個人能快一點。”

紅發戰士說:“那可不行。如果阿爾丁大人知道了會生氣的。”

“他不會的。”

“法師大人啊,他是不會跟您生氣,可我們呢?”

冬薊從中聽出了別的意思,有點不好意思。

前面的黑發戰士回過頭,狠狠瞪了同伴一眼,紅發戰士抿了抿嘴,沒再多說,但仍然勸冬薊回馬車上等。

他們的态度令冬薊莫名地心虛,冬薊只好乖乖聽話回到馬車上。今天他本來就有點腰酸,腿也軟軟的沒力氣,還是聽勸多坐一會兒更好。

等了一會兒,馬車突然動了,緊接着,外面傳來紅發戰士的呼喝聲。

附近傳來馬匹的哀鳴,然後是怒吼和拔出武器的聲音。冬薊想看看發生了什麽,剛伸手去拉窗簾,突然車廂劇烈一顫,把他颠得向後倒回了座椅上。

有人駕馭馬車調轉了方向,竟然直接奔向了田壟下。

車廂颠簸得厲害,冬薊連坐都坐不穩,一會兒倒向旁邊,一會兒又撲在地上。

他好不容易抓着窗簾穩住身體,窗簾縫隙中滾進來一支小小的玻璃瓶,只有手指大小,撞在地板上就碎了,裏面的液體接觸空氣,散發出一股悶甜的味道。

冬薊認得這種藥劑,在這麽狹小的空間內嗅着它,人會在幾個眨眼之間失去意識。

他摸向腰間的材料袋,想用随身攜帶的施法材料中和掉藥劑效果。可惜他空有辦法,手上速度卻太慢了。

剛摸到要找的東西,他意識一空,身體軟倒在了車廂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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