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冬薊漸漸轉醒,發現自己身在山洞中,躺在一塊旅行用的羊皮上。
山洞很淺,幾步外就是出口,能看見外面的森林。
他覺得肩膀很酸,掙紮了一下,動不了。感覺漸漸回到身體上,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綁在了身後。
腳沒有被綁,所以他還是慢慢坐了起來,頭腦懵懵的,還有點耳鳴,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其他傷痛,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随身物品也都還在。
耳鳴逐漸消退之後,他聽見山洞外面有人在說話。
“這點事都辦不好!就該我自己去……”
另一人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好久才說:“那你想怎麽辦?”
“至少不能引起這麽大的騷亂。”
“得了吧,換了你也沒更好的辦法。”
冬薊腦子還是有點懵,只能聽出是女性的嗓音。
其中一人又說:“你去把他解開。”
另一人說:“你自己去。我又不是你的仆人。”
踩着落葉的腳步聲靠近,山洞邊緣出現一個逆光的人影。看到冬薊醒了,來者嘆了口氣,趕緊安撫了他幾句,說馬上幫他松綁。
冬薊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了,他定睛一看,這不是三月嗎?
他驚訝地看着三月,一時都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三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要綁着你的,現在我就給你解開。”
她給冬薊松了綁,還幫他揉了揉胳膊。冬薊擡頭看向洞外,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衣與皮甲,腰間挂着釘頭錘和短劍,頭上套了挖出洞來的布袋,隐藏着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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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獵人?她也跟着三月一起回來了?
在救濟院再次見到三月時,三月沒有解釋她的行動,冬薊私下猜測她是擺脫了獵人,又跑回了海港城。現在看起來,這名獵人不但沒有繼續追殺三月,似乎還和她組成了某種同盟。
“你們要幹什麽?”冬薊向後縮了縮。
獵人和三月對視了一下。三月說:“原本我想找個事由以正常的方式和你見面,然後談一些事情,但現在來不及安排了……我只好這樣。”
“什麽來不及了?”冬薊問。突然他又想起來,那名亡者獵人曾經傷害過好幾個神職人員,而且對此毫無愧疚。他頓時有點慌了:“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在哪?他們怎麽樣了?”
獵人抱臂靠在石壁上:“放心,沒死,也沒受傷。我搶了馬車就立刻跑了。”
“真的嗎?如果他們沒事,他們怎麽可能不追?”
“哦,他們追不上,”獵人笑道,“因為我把他們的馬殺了。”
冬薊皺起眉,話到嘴邊,還是什麽都沒說。她這種人,就算攻擊人類也眼都不眨,何況是馬匹呢。
他回憶起在馬車裏聽到的動靜,明白了她的手段。在兩名守衛與車夫幫路人整理貨物的時候,她不僅搶了馬車,還快速殺掉了守衛的坐騎。估計前面的貨運馬車翻覆也是因為她動了手腳。
“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冬薊看看獵人,又看看三月,“三月,你還沒解釋你的身份呢,你怎麽會是小貝羅斯的手下?”
三月笑道:“你竟然不知道?我還以為這些天裏你早就什麽都猜到了呢。”
冬薊沒有回答。其實這些天他要麽忙于法術實驗,要麽腦子裏想着阿爾丁或者萊恩,并沒有認真琢磨過她的身份……
“我認識小貝羅斯,這并不奇怪吧?”三月說。
現在一想,确實如此。
冬薊回憶起了三月的身世:她的父親姓塔爾,曾經是老貝羅斯的手下,因老貝羅斯的命令而襲擊了法師哈曼,自己也因此身亡。
既然父輩相識,那麽三月當然有可能早就認識小貝羅斯。這簡直太順理成章了。
三月說,當年她父親獨自在外,長久杳無音信。某天,一些來自商會的人跑到他們的故鄉,給了母親一筆錢,別的什麽也不說。母親只是膽小怕事的普通村婦,很畏懼這些帶着刀劍的老爺,所以也不敢糾纏詢問。
多虧了這筆錢,三月和弟弟小塔爾平安長大。小塔爾成為了白晝騎士,被派駐到了海港城的神殿,在這裏,他偶然遇到了新一任的商會首席——小貝羅斯。
這兩人雖不像父輩那樣關系密切,倒也漸漸成了朋友。
“這些事情,是後來我到處打聽才得知的,”三月說,“我弟弟來海港城的時候,我在西瓦河畔,和他沒什麽聯系,也還不認識小貝羅斯。”
冬薊問:“從前你沒有和你弟弟一起來過?我們遇見的那次,你真是第一次來海港城?”
三月說:“以前我沒來過。怎麽,難道你以為我和家人的關系很好嗎?怎麽可能……對弗蘭斯來說,我這個姐姐可有可無,不……應該說還不如沒有。我們很早就不怎麽見面了,反正見了面也不愉快。”
冬薊皺眉:“為什麽會這樣呢……”
一旁的亡者獵人冷笑了一聲。顯然她很明白為什麽這對姐弟關系不好。
三月說:“他選擇了白晝神殿,而我去了北方霜原……還用問我們為什麽關系不好嗎?”
冬薊長嘆一口氣,點了點頭。
三月繼續講述自己所知的事情。
她第一次聽說小貝羅斯,是在她母親病故之後。在此之前,她已經很久沒有回過故鄉了。
那時她已經結識了未婚夫埃默,兩人在是某個古遺跡中相識的。母親的葬禮上,她和埃默站在一起,弟弟小塔爾全程沒和她說過話,倒是和埃默聊上了幾句,也提到了商會和貝羅斯。
葬禮後,三月再次離開故鄉。埃默不是法師,也有點畏懼她的那些研究,所以暫時沒有與她同行,而是選擇與小塔爾一起去海港城辦一些事情。
就在這不久後,小塔爾和埃默在海港城接連死亡。
小塔爾從來不對騎士同袍提起還有個姐姐,埃默又是孤身的外鄉人,于是這兩人的死訊就這麽停留在海港城,根本沒有及時傳給三月。
很久之後,三月才好不容易打聽到親人的訊息。她越想越不對勁,連帶着對當年父親的死亡也質疑了起來。于是她輾轉來到海港城,找到了他們的墳墓。
到了海港城之後,三月希望獲得施法上的幫助,于是被引薦找到了救濟院的地下市集。
在地下集市,她第一次親自見到小貝羅斯。當時她并不知道這人是商會首席,只知道是個化名為“烏雲”的法師。
他把她引薦給一些商販,帶她熟悉了這個市集,然後他就離開了,據說是還有別的事情要辦。
這一點和地下市集的記檔相符,冬薊也查到過,“烏雲”确實是離開了海港城一陣。
曾經的三月并不覺得法師烏雲是什麽重要人物,自然也就沒有對冬薊提起過。
冬薊問:“貝羅斯知道你的煉血術和誓仇者嗎……”
三月搖頭:“他應該不知道。我對別人的說辭都是一樣的——挖出屍體,喚起死者,帶回故鄉。他表示非常理解我,和你的态度差不多。等我施法成功時,他已經離開了,并沒有看到後來發生的事情。”
這一點其實要歸功于阿爾丁和本地神殿。
神殿怕影響名譽,把這事輕描淡寫成普通的盜屍事件。阿爾丁的屬下也都非常齊心,嘴巴嚴得很。
于是在阿爾丁的安排下,諸如“誓仇者”“亡者獵人”“神職人員受到攻擊”之類的事情完全沒有外傳,只有零星幾個人知道。
就這樣,三月帶着誓仇者和弟弟的屍體離開海港城,快馬加鞭趕回西北方向的故鄉。
安葬好屍體後還不算完,她身後還跟着一個亡者獵人,正等着要她的命。
三月當然會逃跑,而且她确實暫時跑掉了。至于後來亡者獵人又是怎麽再找到她的,這部分她沒有細講。
說到這裏,三月身後的獵人不屑地哼了一聲。
三月原本也是打算再回到海港城的,就在她返程的途中,她再次遇到了小貝羅斯。
冬薊心裏突然劃過一個念頭。他問:“這次你是在哪遇到他的?”
“你是問地點嗎?”
“對。”
“在我路過費西西特邊境的時候。”
自由城邦費西西特……寶石森林就在這個城邦境內。
那麽——戈曼掌事突然身亡,北方蠻族頻繁進犯,死靈師制造的怪物和魔法實驗産物進一步侵蝕寶石森林,逼得費西西特将防線後撤……這一切,正是發生在小貝羅斯身在費西西特的期間。
冬薊思索了一會兒,再擡起眼時,有些懷疑地看着三月:“你和他認識并不久,他為什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如此信任你?甚至讓你成為他的使者?”
“當然是因為我有用,”三月拍了拍腰間的材料包,“我是外來的死靈師,去過霜原。我的能力令他滿意,但又勢單力薄,需要人庇護。這種人最适合幹髒活兒了,無論幹了什麽也不敢出去亂說話,想好好活着,就得靠他保護。反正我的家庭和他也算有淵源,他表明真實身份之後,我也表現出了對他的向往和依賴,于是我們就一拍即合了。”
冬薊問:“我看得出,你不是真心忠于他。你到底想幹什麽?是要從他身上調查你家人的事情嗎?”
三月搖搖頭:“比起那些,首先,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冬薊不解地看着她。
三月沒有回答,而是問他:“你見過貝羅斯施法嗎?”
“嗯,我見過。”
“你覺得他手法如何?”
“也沒什麽特別的。不是很細致,但足夠熟練。”
三月說:“但如果你打聽一下就會知道,十帆街商會的新任首席從前根本不是法師。即使他低調地學習過,他也不該是那種懂異界學和死靈學的法師。”
冬薊皺眉思考着。阿爾丁也提過:老貝羅斯略懂奧法,但他的兒子從小被養在情人身邊,只是個普通人。
在尚未繼承父業之前,小貝羅斯從來都沒有展現過法術能力,他甚至看不懂奧術文字。商會內與他有交情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成為首席後,沒過幾年,他不光要處理各類複雜的商會事務,還熟練地掌握了施法者修習多年才能懂的東西,而且遠遠超過了學徒水平……這确實不太正常。
有人認為,其實小貝羅斯從前也頗有能力,他只是故意裝作愚蠢而已。這倒也算說得通,但仔細想想還是有很多不太合理的地方。
三月繼續說:“我還想到,我弟弟會被害死,可能就是因為他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秘密。他也許是無意間察覺的,可能連他自己都還不明白那意味着什麽。但是小貝羅斯發覺了風險,于是……”
冬薊問:“那……你覺得小貝羅斯是誰?”
“不好說。我從沒見過這種情況。但至少我能肯定,他是個死靈師,而且是比我更複雜的那種……”三月回頭看了看亡者獵人,“我把這些情況告訴了她,她也非常有興趣。”
亡者獵人點了點套着布袋的頭:“只要能靠近那個人,奧塔羅特一定會指引我,讓我看出他的身份。但我進不去城市,還在等機會。”
“然後呢?你們要做什麽?”冬薊小聲問。
“你怎麽會問這種廢話?”獵人笑起來。
冬薊當然知道她想獵殺死靈師和不死生物,他問的并不是這件事。
他沒有理獵人,繼續向三月問:“我的意思是,你們把我突然綁過來,肯定是想讓我做什麽吧?”
三月搖了搖頭:“正相反。我們把你帶到郊外,是希望你離開海港城,越遠越好。”
“為什麽?”
“從今天開始,這裏可能會發生很多複雜的事。你也算是幫過我,我不希望你參與這些,更不希望像你這樣的精煉師落在小貝羅斯手裏。”
冬薊問:“海港城會發生什麽事?”
三月告訴他,今天上午,商會內的另外幾名掌事也來到了海港城,還各自帶來了一些自己能調遣的傭兵。他們這趟行程近乎保密,市政廳的人都有點措手不及。
同時,王都的使者也在不久前進了城,他們直接命令本地城衛隊關閉城門,在城外一定範圍內設下哨卡,還讓商會的傭兵與其配合,服從統一調遣。
三月提前知道此事,于是在獵人的幫助下攔截了冬薊的馬車,在城市封閉前把冬薊帶到了遠郊的森林中。
海港城完全封閉之後,市政廳将召開一場會議。參加者有本地執政人員、白晝神殿、商會首席與掌事們、奧法聯合會特使、王都使者,甚至還有幾個來自其他王國的使臣。
與其說是會議,不如說是一場指控與審判。
而且這次不同以往,不是清理一下游商就能蒙混過關的。畢竟這次涉及到北方霜原,又趕在費西西特剛剛出了大事之後。
三月簡述情況之後,冬薊點了點頭。他倒是有心理準備,阿爾丁也對他說過這些。
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事情發展得這麽快?
按照阿爾丁的意思,各方應該還要私下再商量一陣子,有了大致處理方式之後,再最終敲定一個體面的解決方式。
冬薊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三月看着他,眼神中似有一種憐憫:“森蚺對你還挺好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按說三月不知道他和阿爾丁的其他關系,但她這麽一說,冬薊就莫名心虛。
三月說:“這些日子,森蚺恐怕天天都在忙着和各方斡旋。他對你說要敲定體面的解決方式?哈,他只是為了讓你安心罷了。這根本不可能。貝羅斯追求的不是雙贏,而是想毀掉森蚺手裏的一切。今天時機到了,他就準備開始了。”
冬薊問:“時機?今天是什麽時機?”
“卡奈回來了。他和貝羅斯的另一個使者在一起,不是被押送回來,而是坐在馬車裏,由仆人妥帖地服侍着回來的。”
想到阿爾丁之前對卡奈的種種疑心,冬薊心裏發涼。
這個時刻,如果卡奈作為貝羅斯的朋友出現,冬薊能猜到将意味着什麽。
冬薊低頭思考了一會兒,輕搖着頭說:“三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不能走。我和你們一起回去。”
三月都有點不耐煩了:“你是精煉師,不是戰鬥法師,你還是好好藏起來吧。只要你留下來,你就一定會被牽扯進來。接下來的幾天,海港城一定很不平靜。小貝羅斯對你感興趣,如果你留下來,他不可能放過你。還有森蚺,他絕不會坐以待斃,一旦情況不利,他肯定會利用自己的勢力搏出一條生路,那時他不一定還願意保護你,他不把你當用具使用就謝天謝地了……包括我也是,我也不會再有閑心管你的死活,甚至在必要時我可能會背叛你,會利用你,我絕不會客氣。冬薊,你希望自己陷入這樣的局面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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