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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很快就把醫生帶來了。醫生是一位年過六旬的女士,其診所受到商戶庇護,多次與阿爾丁兄弟打過交道。卡奈回到海港城後,也是她為卡奈檢查腿傷的。
醫生進屋來就臉色不好,似乎是對卡奈如今的情況早有預見。她為卡奈做檢查時,冬薊和西蒙就守在卧室的外間。
過了一會兒,醫生出來了。她說卡奈發了燒,身體十分虛弱,腿傷也一直在惡化。
冬薊問,卡奈受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之前明明已經能走路,怎麽現在卻越來越嚴重了?醫生說,卡奈的傷一開始就處理得不好,骨頭根本沒有固定住,也沒有及時用藥,在最關鍵的時期不但沒有好好治療,還一直在勞累奔波,實際上身體根本就沒有恢複。前一陣子他沒有用拐杖,直接用傷腿走路,按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應該是用了些法師們的手段,表面上腿是能支撐柱,其實傷處并沒有真正好轉。
這與冬薊的判斷完全一致。冬薊早就看出來卡奈經常用力場法術固定傷處,制造出已經恢複如初的假象。但法術不是真正的治療,他的腿沒有保持靜止,傷處仍在繼續受力。
照此下去,卡奈的腿很可能無法恢複如初,如果炎症和其他病症再反複侵襲,甚至還可能引起更嚴重的問題。
醫生開了些藥,還提出應該讓卡奈去診所住一段日子,或者從診所派個人過來護理卡奈。冬薊對這事做不了主,就說有需要再與她聯系。
送醫生出去的時候,西蒙自告奮勇要去幫忙取藥,冬薊嘆口氣,答應了。
西蒙多半是想趕緊溜走,冬薊并不指望他真能把藥拿回來。反正醫生的診所也不遠,藥可以再叫仆人去取。
安排好其他事情之後,冬薊回到了卡奈身邊。
其實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卡奈的卧室,這屋子的大小、格局都與阿爾丁的住處相同,但內部擺設更簡潔,不那麽亂糟糟的,生活氣息有些淡薄。
卡奈的床周圍沒有帳幔,連床頂也給拆掉了,看得出他不喜歡在床邊挂東西,更喜歡簡潔通透。冬薊為卡奈準備了水,擺在床頭的矮櫃上,然後回了實驗室一趟,拿來一些有助于安撫精神的薰挂藥包,擺卡奈的枕邊。
卡奈的神态确實放松了一些,看起來睡得更踏實了。醫生給卡奈重新固定了傷腿,冬薊看着他的腿,不禁搖頭嘆息。
以他對卡奈的了解,等卡奈恢複清醒後就會拆掉這些固定物,估計別人勸不住。
如果阿爾丁要求卡奈必須休息呢?或許會有用吧。但冬薊并不想去和阿爾丁談這件事。等阿爾丁看到卡奈,他自己會有判斷的。
冬薊正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輕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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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冬薊怔住了片刻,慢慢轉身,走回了卡奈身邊。卡奈又小聲說了一聲“哥哥”,顯然是說了夢話。
在冬薊的記憶中,卡奈平時好像很少對阿爾丁用“哥哥”這個稱呼。人在生病時比較脆弱,卡奈大概是夢到了兒時的事情吧。
冬薊在床邊坐了下來,一手貼了貼卡奈的額頭,一手摸在自己額頭上,想看看他退熱了沒有。這時,卡奈又輕聲嘟囔着:“哥哥……我沒事……”
這聲帶着鼻音的“哥哥”,讓冬薊恍惚回到了從前。
那時萊恩年紀還小,也曾生過病,也是高燒着迷迷糊糊,也這樣呼喚過他……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湧上心頭。
冬薊也明白,卡奈是在昏沉的狀态下感覺到有人觸碰他,腦子還迷糊着,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過去與當下,所以認為碰他額頭的人是阿爾丁。
小孩子生病難受的時候,更多見的是不自覺地呼喚“媽媽”。一個小孩在這種時刻喊了“哥哥”,說明他們是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的,哥哥是他唯一的依靠,父母反而只存在于記憶中。
冬薊和萊恩從前也是這樣。
冬薊輕輕撫摸着卡奈的頭發,就像從前安撫萊恩的時候一樣。接着,他聽到卡奈又嘟囔了一句什麽,聲音太小,他沒聽清楚。
冬薊湊近了些,輕聲問卡奈是否需要什麽。卡奈沒有醒,所以沒法回應冬薊的問題,他再出聲的時候,冬薊終于聽清了他的夢話:“……不會當累贅的……”
“什麽?”冬薊沒聽明白這句話。
卡奈又輕聲說:“沒後悔吧……”
冬薊用手巾沾了點涼水為卡奈擦拭臉和脖子。卡奈沉默了一陣,冬薊剛以為他睡熟了,他又開始說夢話:“真的沒後悔吧……”
“沒後悔,沒後悔。”冬薊并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還是順着卡奈回答了一下。
人在說夢話的時候,常常可以與醒着的人一問一答,盡管他們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聽了冬薊的回答,卡奈微微皺起的眉毛舒展開了一點,表情比剛才放松了很多。
他又嘟嘟囔囔了一大串話,發音愈發含混不清,冬薊确實沒能聽懂,就只一味用“嗯”來回答。
看着卡奈的睡臉,冬薊忍不住把他和萊恩相比。萊恩生病時迷迷糊糊地喊過哥哥,但并不常說其他夢話,他一向睡得很好,連做了什麽夢都記不住。
倒是冬薊自己說過夢話,住在一起的時候萊恩多次提起過。至于夢話的內容,萊恩複述不出來,他說要麽聽不清楚,要麽即使聽清楚也是一堆關于實驗的內容,他聽不懂。
冬薊忽然想到,如果近期自己再說夢話,大概阿爾丁會是第一個聽見的人。但阿爾丁沒和他提過。
他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阿爾丁是否會說夢話。如果會,又會說些什麽。
是像卡奈一樣念叨小時候的事,還是說出一堆商業上的、別人不太懂的詞彙。
過了一會兒,卡奈終于不說話了,呼吸聲也變得均勻而沉重,看來是睡得踏實一些了。
冬薊站起來準備離開,一回頭,竟然看到了西蒙。西蒙不但沒有逃走,而且還匆匆地趕回來了。
西蒙站在外間的隔斷旁邊,向這邊探頭探腦,不太敢進來。冬薊看見他了,他趕緊擡高捧在手裏的紙盒子,露出讨好的笑容。
冬薊走過去,從西蒙手裏接過了裝藥品的紙箱。紙箱內有數種不同藥品,一個玻璃扁瓶,裏面是黑色藥液,一個滴管瓶,裝着濃稠的薄荷色液體,兩個紙包裏是需要沖泡的草藥,還有一只裝有外用膏油的鐵盒。最下面壓着一條長長的便簽,寫明了每種藥劑的用法用量。看來西蒙還真的去診所幫忙拿藥了。
冬薊大致檢查藥品的時候,西蒙站在一旁低頭等着他,笑容十分謙卑,眼睛裏還寫滿了擔憂。
這幅表情讓冬薊有些無奈。他很想對西蒙說:你對我如此表現又有什麽用呢?你直接逃走,我也沒權力去抓你;你做事殷勤,我也不會去找阿爾丁誇獎你……反正我将來是要離開這裏的。
當然,冬薊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即使說了,西蒙也不一定能理解他的意思,沒準還會以為他是謙虛客氣,反而會加大力度更殷勤一點。
卡奈需要安靜,房間裏不是談話的地方。冬薊把藥品留在房間裏,對西蒙使了個眼色,西蒙立刻心領神會地跟着他出去了。
出去之後,西蒙趕緊解釋道:“卡奈的屋子沒關大門,我就直接進來了。他在睡覺,我不能大聲說話,所以才站在那裏等着,我絕沒有故意偷聽。”
“我明白。”冬薊其實懶得去明白。
冬薊走向實驗室方向,西蒙就繼續在旁邊跟着。思慮片刻後,西蒙又說:“不過我得承認,我确實是聽見了一部分……嗯,就是卡奈說的一些話。”
說完,他還嘆着氣連連搖頭,很明顯是欲言又止。
冬薊對卡奈的夢話确實有些好奇,他說:“卡奈似乎是在對阿爾丁說話。”
“是的,”西蒙說,“其實……我有點能猜到他那幾句話的意思……當然,他沒有直接說,只是我猜的……”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冬薊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雖然有些不耐煩,腳步卻漸漸放慢了下來。
西蒙察覺到冬薊對這件事有興趣,就四下環顧了一下,确定沒有仆人經過,然後說:“說來慚愧。畢竟以前我跟着‘小貝羅斯’工作,那時我們查過關于阿爾丁兄弟倆的一些事。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去查的,我只是參與過……其實這些事無關緊要,查了也沒什麽用,本來我也不太記得了,但今天聽到卡奈的夢話,我就聯想到了……”
冬薊長嘆一口氣,在一棵樟樹下停住腳步:“你認為卡奈在說什麽?”
西蒙明白,冬薊是嫌他啰嗦,催他直接說重點。于是他趕緊繼續說下去:“卡奈說的‘不會當累贅’‘後不後悔’之類的話,我覺得是和他們小時候的經歷有關。我聽說……我聽說阿爾丁差點把卡奈賣掉。”
冬薊皺起眉。
西蒙趕緊繼續說:“當然了,我說的是‘差點賣掉’,那當然就是沒有賣掉。”
他大致說了一下以前打聽到的情況。
阿爾丁兄弟倆的老家在珊德尼亞西南方,是個規模中等的鎮子。他們的父母很早就意外離世了,雖然留下了一些財産和田地,但當時兄弟倆年紀實在太小,不太懂這方面的事情,那些財産早就落到了別人手裏,他倆毫無辦法。
為了生計,他們離開小鎮,去了附近的郡城。當哥哥的阿爾丁找了好幾份零工,好讓弟弟能在啓蒙學校多留一段時間。
郡裏有人聽說了這對兄弟的情況,就托人主動找到哥哥,提出想買年幼的弟弟。好幾個不同的人來打聽過,有的是想要小孩的本地人,也有的是各地游走的人販。
鎮上有個木匠,阿爾丁曾在他家做過工。當年老木匠勸過阿爾丁,認為他最好還是賣掉弟弟,這樣他自己就能輕松很多。
在珊德尼亞,十歲以上的孩子可以外出工作賺錢,基本已經被視為半個大人了,但五六歲的孩子還不行,他們體格尚小,幹不了活,只是一張吃飯的嘴。這個年紀還比較好賣,要是再大一點,男孩就沒什麽好人家會要了。
不止木匠勸過阿爾丁,鎮外果園的主人也勸過,還介紹過幾個據說人品值得信賴的買主。
年幼的卡奈肯定也知道這些事,這些人找他哥哥的時候。并不會特意避開他。
來勸的人太多,後來阿爾丁就不讓卡奈再去啓蒙學校了。聽木匠說,小時候的卡奈還為此鬧過一陣,卡奈不明白,但木匠能明白阿爾丁的用意——萬一想有哪個想買孩子的人動了歪心思,搞不好會直接把卡奈拐走,那當哥哥的可就人財兩空了。
就這麽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鎮上路過一支商隊,其中有個老人經營着魔法物品商行,需要找個便宜點的謄寫員。阿爾丁主動帶着弟弟去找他,老人聽說這個小孩能讀寫奧術文字,就很高興地接受了卡奈。
鎮上的人以為阿爾丁終于肯賣掉弟弟了,結果不僅卡奈走了,阿爾丁也跟着離開了這個小鎮。兄弟倆離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後來的事情,鎮上的人就不知道了。
多年過去,鎮上還有人記得這些舊事,但他們地處偏遠,消息較為封閉,并不知道現在阿爾丁早已今非昔比。當初商會派人打聽這些的時候,也沒多提這對兄弟如今的現狀。
聽西蒙說完,冬薊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才問:“這些事,你們都是和誰打聽出來的?”
西蒙說:“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比如阿爾丁掌事進入商會的時候,卡奈進入教院的時候,他們都需要呈交基本的個人履歷。有人根據履歷去他們的故鄉探訪過。哦,還有那個魔女德麗絲,你知道她吧?她以前和阿爾丁掌事一起做傭兵,她也聽說過一些舊事。要是有心去問,這些事其實不難打聽到,畢竟他們的身份又不是什麽秘密,本來就無需隐瞞。”
不是秘密,無需隐瞞。
連西蒙和德麗絲都知道的事情,冬薊卻從來都不知道。
冬薊啞然失笑。他倒不怪別人,只是想笑自己。
現在想起來,他從沒想過和阿爾丁聊這些。不是不敢問,而是根本沒有真正地好奇過。
昨天阿爾丁問他,他們之間算是什麽。冬薊答不上來。當然,今天他依然答不上來。但他意識到了答不上來的原因。
恐怕,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真的想要接近阿爾丁。
正是因為沒有真正打算接近,所以他反而很容易相信阿爾丁。無論有什麽問題,讓阿爾丁去處理就好,他只需要一個穩定安樂的實驗室。他不參與任何要事,他不承擔任何責任。
無論是精靈營救隊的事情,還是萊恩與他的那場争吵,還有庭審上的種種細節,以及那些傭兵的悲劇……他一次次地向後閃躲,回避困境,逃避抉擇,告訴自己“我只是想好好做精煉師該做的的事”……明知自己和阿爾丁不是同一種人,卻偏要維持着這種微妙的距離,讓自己既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又可以對一切置身事外。
可是,內心的責問聲無法徹底消失。它逐漸加大,如今已經震耳欲聾。
“怎麽會這樣呢……”冬薊苦笑着搖頭。
西蒙問他在說什麽,他完全沒聽見西蒙的話,所以沒有回答。西蒙也沒敢再問。
“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冬薊自言自語着擡起頭,透過庭院內繁茂的枝葉,望向一塊塊斑駁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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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