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阿爾丁離開了海港城幾天。之前商會首席出了問題,引起各種混亂,僅剩的四位掌事自然是十分忙碌。

回來的時候是一天中午,他草草用過午飯,朝卡奈的書房走去。卡奈白天不喜歡窩在房間裏,但現在他腿不好,不方便出門,所以肯定是在書房。

阿爾丁暫時不打算去實驗室找冬薊。他估計冬薊不怎麽想見他,到時候又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何必呢。反正冬薊哪也去不了,在這座宅邸裏早晚會遇見。

書房的門開着。走到門口,阿爾丁楞了一下,他聽見裏面有兩個人在對話,是卡奈和冬薊在交談。

他們在聊西郊工坊那邊的事,不是談工作,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比如說有個附魔師偷偷用施法材料自制護手霜,味道特別明顯;還說工坊的人還經常會帶個牧師一起來,牧師負責監督神殿監督押運隊裝備的附魔改造進度,除此外他還有一個工作:當西郊工坊的附魔師們賴着不走的時候,他得拉着臉催他們離開……

聽着他們聊這些,阿爾丁也不由得微笑起來。他像以往一樣直接推門走進去,看見卡奈坐在靠牆的軟長椅上,腿平放在上面,冬薊在旁邊坐着方凳,他倆膝蓋上都放着盤子,旁邊的矮桌上還擺着水,兩人正在邊聊天邊吃午飯。

看到阿爾丁,卡奈像平時一樣打了聲招呼。冬薊點頭致意了一下,沒說話。他正在咀嚼一塊果醬面包,像是騰不出嘴,神色倒沒什麽異常。

“怎麽在書房裏吃飯?”阿爾丁在卡奈身邊坐下,軟長椅上空間足夠。

坐在這裏,他正好與冬薊面對面。冬薊咽下那口食物:“因為實驗室不能吃東西。”

阿爾丁笑道:“我是說,你們怎麽不去議事廳那邊?”

“書房和實驗室很近,去那邊太遠了,還要麻煩仆人布置,沒必要。”冬薊說。

“看來這幾天很忙啊。”

冬薊說:“還好。押運隊那邊的事很順利,沒什麽大問題了。市政廳和神殿不是也要做神術奧術雙向防禦嗎,最近主要在忙這個,要檢驗一堆奧術文字和神術字符的法陣嵌套效果……”

卡奈打斷他的話:“你說這麽細幹什麽?阿爾丁又聽不懂。”

冬薊一愣,低頭笑了笑。阿爾丁對這個表情很熟悉,他經常在冬薊臉上見到這種有些難為情的笑容。

阿爾丁本以為冬薊會依然心情低落,可能還會故意回避他,現在看來,竟然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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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的臉色不是很好,看起來有些疲倦,情緒倒是挺正常的,比前幾天還要正常。這倒阿爾丁深感意外。

阿爾丁望向卡奈:“那個西蒙呢,後來怎麽處置的?”

卡奈向冬薊撇撇嘴:“問他。前些天我身體不舒服,懶得管西蒙。”

即使是關于西蒙的話題,也并沒有讓冬薊回到前幾天那種別扭的狀态。冬薊說:“西蒙應該是在救濟院市集那邊,因為元素法師團在那。他們正在給已完成的儲法器物施法,需要場地,最近市集裏人少,正好有一塊區域可以給他們用。西蒙仍然算是元素法師團的助手,既然人家沒辭退他,他就得繼續去幹活。”

阿爾丁點點頭,一直打量着冬薊。冬薊好像已經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似的,但這并沒有令阿爾丁開心,反而讓他心生疑惑。

他想到,或許是因為卡奈在這裏,冬薊不想表現出私人情緒,所以拿出公事公辦的态度。

吃完午餐,冬薊就要回實驗室去忙碌了,離開書房時還順便把餐具帶了出去。

阿爾丁讓他等一下,對他說晚餐不能這樣湊合,要去小議事廳一起吃,冬薊點點頭,很痛快地答應了。

冬薊離開之後,阿爾丁跟去門口,望了望外面,把門關嚴才走了回來。

這次他坐在卡奈對面,疑惑地望着弟弟:“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為什麽這樣問?”卡奈說。

“剛才我留意到了,冬薊和我說話的時候,你一直盯着他,面帶微笑,但表情僵硬,就像生怕他告訴我什麽事似的。我很了解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卡奈笑了:“你才是一直死死盯着冬薊,竟然還能順便用餘光觀察我?你真厲害。”

“別以為調侃我一句就可以不回答問題了。”阿爾丁說。

“好,好,我回答,”卡奈說,“我沒有事瞞着你,倒是冬薊,前些天他一直憂心忡忡的,後來忽然又沒事了,每天還挺開心的樣子……我也搞不懂。我沒和他聊什麽重要的事,倒是西蒙經常和他來往,但他的心情變化應該與西蒙無關,西蒙并沒有那麽招人喜歡。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古怪,總覺得冬薊給人的感覺和從前不一樣了。”

阿爾丁也有同感。他問:“你覺得有哪些不一樣?”

卡奈想了想:“就是……變得不那麽刻意了。”

“怎麽說?”

“你可能還沒機會留意到吧?他對我的稱呼都變了,”卡奈笑道,“以前他一直對我用敬稱,現在就直接叫我卡奈,也不用‘您’這種稱呼了。”

“怎麽,你更喜歡讓他繼續用敬稱?”

“那倒不是,他現在這樣挺好的。從前他總是很……怎麽說呢,說話特別周到,就像生怕我一言不合就會生氣似的。其實他越是那樣我越不耐煩。這幾天我精神好一點了,也會去實驗室做一些事,我經常和他聊一些法術上的事情,逐漸發現他變了,說話态度自然多了。”

卡奈說得對。表面上看,冬薊的态度一切正常,但越是這樣越似乎不太正常。

阿爾丁打算找機會單獨和冬薊聊聊,親自判斷一下冬薊到底是怎麽了。

他又問卡奈:“那你呢?”

“我怎麽了?”

“你出什麽問題了?”

卡奈剛要否認,阿爾丁直接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從小到大,你沒有一次能成功騙過我的。”

卡奈沉着臉低下頭。

“你還站得起來嗎?”阿爾丁問。

卡奈沒有立刻回答。看他這樣子,阿爾丁心裏也就有數了。

他又問卡奈怎麽會這麽嚴重、之前不是已經快好了嗎……卡奈沒有回答每個問題,直到阿爾丁伸手掀開他腿上的毯子。

卡奈穿着居家長袍,沒穿鞋襪,從袍子下露出腳和小腿來看,他的左腿顯然異常,腳轉向不自然的方向,腿的粗細也明顯與右邊不同。

之前卡奈的腿被醫生重新用木板和繃帶固定過,但正如冬薊所推測的一樣,卡奈退燒清醒之後,第一時間就又拆掉了固定,堅稱自己的狀況并不嚴重。

冬薊勸不住,就派人去詢問醫生,醫生給回了一封信,大致的意思是:随他去吧,現在再固定也只是聊勝于無。他的膝蓋本來就已經錯位了,錯位後的骨頭和碎片還壓迫到了血流和肌肉,現在只要能控制住炎症就萬事大吉了,想恢複如初根本不可能。

于是冬薊也就不怎麽勸他了,唯一的要求是讓他盡量減少活動,休養身體,否則下次又會發燒昏倒,誰知道還會引起什麽別的病。卡奈只聽進去了這點勸,終于不假裝痊愈走來走去了。

卡奈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現在不能起來,慢慢會好的。只是……将來可能會有點跛腳吧。”

阿爾丁搖了搖頭:“一會兒我派人去聯系佩特醫生,讓她做好準備,明天送你到她的診所去。讓她照顧你一陣子,情況應該會更好的。”

“不需要,我已經好很多了。”卡奈說。

“卡奈,你到底有什麽毛病?”阿爾丁忍不住擡高了聲調,“為什麽你總是幹一些根本就沒必要的事?這樣對誰有好處?”

卡奈慢吞吞地把毯子拉回腿上,低着頭說:“我能照顧好自己,不會成為你的負擔。”

“你現在這樣子,已經是我的負擔了,”阿爾丁說,“商會出了這麽大的事,現在有一堆爛攤子等着我處理。合作的工坊冒出一堆原料供給和財務上的問題,神殿押運隊的出發日期也不遠了,我還要調遣商路镖隊,在珊德尼亞境內的路段協助神殿。不久後,我們四個掌事還要去王都那邊碰頭,商會需要一位代理首席,還需要推舉新掌事,得有人接下戈曼掌事的職權……在這種情況下,前一陣子冬薊還和我鬧矛盾,整天魂不守舍的,我還要安撫他,以免影響他的工作進度,而你又是現在這個樣子……”

卡奈攥着毯子的手漸漸收緊:“不必為我擔心,我自己心裏有數。”

“不,你沒有。你想為我做些什麽,我很感謝;但你只是自認為做了對我有好處的事,實際上卻在給我添麻煩。從小就是這樣……我從沒有主動嫌棄過你,從沒有,可你卻一次又一次為了虛無缥缈的想法折騰自己,也折騰我。”

卡奈虛弱地嘆了口氣:“照這麽說……當初老師說想帶走我,我怕你不同意,你卻很高興地同意了……其實是因為你嫌我麻煩?”

“當然不是。這很複雜……”阿爾丁意識到了什麽,聲音放柔和了一些,“那時候,你希望能留在傭兵團,是因為你非常想好好地協助我,我當然明白。但事實上,如果你只是留在我身邊而已,那麽你其實并不能真正幫到我,反而會讓我因為顧及你而無法随心所欲地制定戰鬥策略,無法去洽談那些不适合帶法師參與的委托任務。正因為我尊重你的想法,需要你的幫助,我才全力促成你去教院進修,這樣一來,當你回來的時候,你就真的能幫到我了,你的願望才能真正實現了。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卡奈終于點了頭:“好,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去診所。”

“卡奈,你……”

卡奈擡手示意,讓他允許自己說完:“最近我在研讀新得到的法術書,內容是我不太擅長的領域,需要經常和冬薊交流,所以我不太想去診所,那邊居住起來肯定也不舒服。佩特醫生主動提出,她可以派人過來照看我,你看這樣行不行?”

“當然可以。我叫人去收拾客房。”阿爾丁滿意地拍了拍弟弟的肩,“你要懂得權衡利弊,而不是一味逞強。可以不聽我的,但一定要聽佩特醫生的話。”

阿爾丁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麽。

他回頭問:“冬薊把庭院的防禦權限還給你了嗎?”

“算是我們共有吧。其實他根本沒主動使用過。”

“現在你們誰是地下市集的管理人?”

“誰都不是,名義上來說,管理人是市政廳。冬薊倒是希望我把權限符文覆蓋掉,反正他不想要了。”

阿爾丁站在門口,一時沒有說話。卡奈問:“他想離開海港城,對吧?”

“他也對你說了?”

“沒有。我猜到的。你會同意嗎?”

“我還在考慮。你認為呢?我應該允許他走嗎?”

卡奈問:“如果是我想離開呢?比如說,我想去希爾達教院常住,繼續給老師做助手,不留在海港城了。你會同意嗎?”

阿爾丁望向弟弟,如實回答:“我不太願意。但如果你确實想,我會同意的。”

卡奈笑了笑:“不,我不想。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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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冬薊如約來到小議事廳,卡奈也由仆人攙扶着落座。像之前說好的一樣,三人吃了一頓像模像樣的晚餐。

晚餐上他們聊了很多,從商會的近況,到神殿押運隊裝備的改良進度。阿爾丁留意着冬薊的神态。當他談到市政廳裏某些人的愚蠢言行時,冬薊會被逗笑,笑得并不刻意,很自然,偶爾還會故意收斂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

聊到法術相關時,就是冬薊話最多的時候。他一直不能出門,天天沉浸在各種耗材、法陣和符文裏,經手的各種施法工具、法術筆記着實不少。

最近他比之前更忙,他考慮到死靈師三月身邊有誓仇者,就想專門設計一些能防禦誓仇者襲擊的連鎖法術。為此,他向希爾達教院借了一批關于巫祭法術的文獻,教院那邊知道事關重大,又有卡奈的老師提供擔保,就把他想要的書送了過來。

阿爾丁暗自猜測,冬薊的情緒變飽滿了,也許這些書就是原因之一。

阿爾丁也算是認識不少法師,包括卡奈在內,這些人身上都有一個特點:不論他們之前的狀态有多萎靡,只要能研讀珍貴書籍、專注于法術實驗,他們整個人就會比之前變得明亮一點。像冬薊這種法師就更是如此了,只要能天天對着實驗室的瓶瓶罐罐,他們的心情就能保持舒暢。

晚餐後,卡奈和冬薊還要回實驗室去,說是有一堆事情要忙。

這一天過得風平浪靜,阿爾丁也早早回了房間,一邊翻看需要過目的文書,一邊一直思考着冬薊的态度。

也許是習慣了看冬薊委委屈屈的那種表情,現在冬薊變得略微開朗一點,阿爾丁反而覺得不對勁。看起來冬薊不太想提之前的事,但阿爾丁能感覺到,這并不是因為他是想通了。

第二天早晨,阿爾丁在庭院中慢慢溜達,路過冬薊的住處時,冬薊正好開門走出來。

最近天氣越來越冷。海港城的秋冬雖然不會降雪,也不會有聖狄連那邊呼嘯的北風,但早晨也開始有點凍手凍耳尖了。冬薊穿了反絨的厚鬥篷,雙手抱着兩本厚書,他的夾衣袖子過長,袖口只能露出一點點指尖,倒是充當了手套的作用。

今天阿爾丁比平時起得早一些,冬薊卻起得比平時晚,如果是從前,這時候冬薊應該已經在實驗室裏了。

阿爾丁自然而然地走到冬薊身邊,冬薊沒有拒絕,還主動感嘆了一句:“好早啊,還沒到中午,你竟然已經起床了?”

阿爾丁說:“你最近和卡奈走得太近,竟然開始學着他挖苦我了?”

冬薊低頭一笑:“我說的是事實,怎麽能算挖苦。”

“好吧,其實我本來不想起的。但是我好幾天沒見你,心裏不太踏實,就又睡不着了。”

冬薊說:“昨天我們不是還一起吃了晚飯嗎?”

他話音剛落,阿爾丁用指尖輕輕擡起他的下巴,低頭吻了他一下。很輕,只是嘴唇稍微碰觸而已。

其實對他們來說,接吻已經不是最為親密的行為了。冬薊并沒有躲閃,但還是像從前一樣,微微側過臉去,面頰和耳尖開始泛紅。

“冬薊,我得對你說聲抱歉,”阿爾丁說,“之前我們談過一些很複雜的事情。雖然算不上争吵,但最後也不怎麽愉快。我說的話有些不友好,可能傷害到你了。”

冬薊輕聲說:“還好,談不上什麽傷不傷害。我們只是看法不同,選擇不同而已。”

阿爾丁說:“好。既然如此,有什麽想法就說出來。我們之間,不僅僅是商會掌事和屬下的關系,對嗎?”

冬薊的眼神定了定,慢慢擡眼,剛一對上阿爾丁的眼睛,又趕緊移開了目光。

雖然現在他看起來比從前坦率了不少,但終究還是不好意思這樣與人四目相對。

阿爾丁一路把冬薊送到實驗室。冬薊走進去,在靠近門的桌子上放下那些厚厚的文獻,他剛一回身,阿爾丁就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回自己懷裏。

這一次是真正的接吻,安靜而綿長。之後,阿爾丁輕輕摟着有點失神的半精靈,又憐愛地輕吻了他的發頂和耳尖。

阿爾丁一只手慢慢梳着冬薊的頭發,輕聲說:“總之我想告訴你,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冬薊問:“如果我不是精煉師呢?”他靠在阿爾丁懷裏,聲音有點悶悶的,“或者……如果我連施法者都不是,就是個普通的半精靈……”

阿爾丁說:“你當然可以不做精煉師。如果哪天你累了,煩了,就從各地工坊挑幾個學徒,把事情交給工坊的學徒做。不過,你永遠沒法成為‘普通的半精靈’,畢竟在我眼裏,你實在是太特別了,無論如何都不會普通。”

冬薊輕輕嘆了口氣。在他看來,阿爾丁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或許是阿爾丁沒有明白他想問的是什麽,又或許,其實阿爾丁明白,但故意給出了偏離的答案。

冬薊也不想糾纏于此,就沒有再繼續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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