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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薊十四歲左右,金葉讓他站在木柱邊,比着他的頭頂,用小刀在木柱上刻下一道痕跡。
冬薊外出過,見過附近村子裏的人類小孩,人類小孩十一二歲就比他現在還高。他好奇地問媽媽,那純血精靈小孩會不會更小,你十四歲的時候有多高?
金葉非常認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她去書房搬過來四本書,一本是寂靜樹海相關歷史通識,一本是東半大陸類人生物基礎生理學,還有兩本是樹海部族裏的醫生手記,一本解剖學,一本混血類人生物研究。
大約十天之後,冬薊終于能概括出自己那個問題的答案了:精靈與半人類的成長期差不多,所以金葉十四歲的時候應該是少女的體征,而不是幼兒模樣。不過等到青春期之後,純血精靈和半人類的區別就顯現出來了,相比之下,精靈的青壯年期最為長久,其次是混血的半人類,他們的青壯年期很短,會迅速走入中年,而人類的幼年期、青春期、青壯年期都不長,時間相對平均。
冬薊出于好奇心提了個問題,等到十天後才得到答案。因為金葉并沒有用一兩句話概括式解答他的問題,而是認真地給冬薊多開了一門課,盡可能把所有自己懂的知識點教給他。如果遇上她也不太懂的細節,就讓冬薊自己去看書。
從記事起,冬薊身邊幾乎只有金葉,雖然偶爾他們也會去附近村鎮采購東西,但他與外人的相處都只是一面之緣,并不了解那些人平時怎麽過日子。那時他還完全不知道,人類家庭中的母親通常不是這樣教孩子的。當然,精靈家庭中的母親通常也不是。
不過金葉的這種性格并沒有令冬薊痛苦。後來他長大了,反而還慶幸童年非常豐富。
将近二十年的時光裏,他沒有其他親屬,沒有同齡朋友,身邊只有金葉,但他竟然從沒有覺得無聊,更不會覺得受到束縛。恐怕在旁人看來,這也多少有點不可思議。
如今回憶起來,恐怕是因為金葉實在是太“豐富”了。孩子問她個問題,能換來的不是一兩句安撫式解答,而是類人生物歷史通識和生理醫學長篇教學……冬薊學都學不完,天天為讀不懂某段內容而發愁,哪有時間覺得無聊或者寂寞。
後來麗拉娜和萊恩來到了他們的家中,二人生活短暫地變成了四人,雖然其中一個只是嬰兒。
相處不久,金葉和麗拉娜相繼病逝,僻靜的屋子裏就又只剩下兩個人了。
冬薊的身份陡然改變,不再是孩童與學徒,而是成了一家之主。他要像金葉教導他一樣去教導幼兒。
起初,他和金葉的做法差不多。倒不是他故意模仿母親,而是他沒什麽別的經驗。
那時小萊恩已經能流利地說話了,他自然會好奇他和哥哥為什麽長得不一樣。冬薊覺得時機到了,就開始給弟弟講解精靈、人類、半人類、各種類人生物的生理異同與歷史演進……但是他失敗了,弟弟根本聽不下去,在聽懂種族區別和混血的大致概念之後,萊恩的注意力就飄到了門外去。
萊恩對有關魔法的東西也很好奇,每次他表現出好奇,冬薊都會試着教他。幾次下來冬薊就放棄了,他漸漸明白,萊恩其實并不怎麽想學魔法,他只是喜歡看那些奇妙的效果,而不是想親自掌握它們。
還有,萊恩一直無法掌握奧術文字,教一個忘兩個。冬薊曾經懷疑是不是人類孩童智商發育緩慢,但他觀察了一下,覺得應該不是這個原因。別看萊恩學不會魔法知識,但他可以天不亮就起床,把哥哥做的防鏽膏拿到市集上賣掉,拿到的錢用來買一些必須的生活物資。他從不貪玩亂跑,也從不亂買零食,如果剩下了錢,他肯定會收好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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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萊恩年紀小,外出時偶爾也遇到過不友善的大孩子,但他竟然巧妙地利用自制的投石索打贏了他們,自己也沒受什麽傷,還把大孩子引到村公所附近,讓大人出面教訓了他們。
當時冬薊深刻認識到,這個弟弟在某些方面可能比他還機靈。弟弟不學魔法,肯定不是因為人類智商發育遲緩。了解這一點之後,他就改變了與小家夥的相處方法。
仍然是兩個人相依為命,冬薊仍然不會覺得單調無聊。
從兒時到現在,他早已習慣這種生活:一個人專注于自己的事,同時又有另一個人陪伴,常有交流,互為依靠。
既不能互相幹涉,也不能孤身一人。
不過,随着萊恩一天天長大,冬薊意識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卻不一定适合萊恩。萊恩是生機勃勃的人類少年,應該去人類為主的城邦與社會裏生活。
後來冬薊離開家鄉,也不全是為了萊恩。他自己也逐漸被弟弟的好奇與熱情感染,尋思着也許可以離開這裏,去尋找一些新的可能性。
直到今天。
冬薊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實沒有變。他需要的東西一直沒有變。
他需要穩定的環境來做感興趣的研究,也需要讓身邊總是有個什麽人。
這個人,兒時是母親,後來是弟弟,現在……他差一點就以為會是海港城的阿爾丁。
母親非自願地離開了他。弟弟自願離開了他。
至于阿爾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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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弄完了。”卡奈在工作臺對面說。
他的聲音打斷了冬薊的沉思。
冬薊從他手裏接過來一個小銀杯。杯口籠罩着厚厚的水霧,看不見裏面的東西。
冬薊把銀杯放入蜘蛛形狀的鑄鐵儀器中心,每個“蛛腳”位置都有一部小型解析法陣。冬薊啓用法陣,大致檢查了一下,說:“沒問題了。接下來交給我就好。大概需要兩三天時間吧。”
卡奈說:“如果你能多做一些這種藥劑就好了。最好能讓所有參與押運的人都拿到一份。”
冬薊搖搖頭:“只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你是法師,能夠親手完成對自身的元素提取,但其他人恐怕做不到。如果由別人來做這個的話,就需要花更久時間。而且每個受術者體質各不相同,法術沒法批量完成。如果全都讓我做,在一個人身上恐怕就要占用四五天,這麽下來一共好幾十人呢,而且我不能保證每一次都完全成功,再算上檢驗和返工的時間……距離出發日期不遠了,沒有那麽多時間了吧。”
“當然,我也知道不可能,”卡奈笑了笑,“更關鍵的是,即使時間夠,他們也不見得願意接受這個法術。”
冬薊完成了法陣檢查,擡起眼來,隔着桌上雜亂的儀器望向卡奈。
“幹嗎這樣看着我?”卡奈說,“你不需要有罪惡感,這又不是在害我。如果無事發生,你做的法術道具并不會影響到任何人;而一旦出了意外,它就會是最後的轉機。這才是它存在的意義。”
“但是……”冬薊有些遲疑地問,“真的有必要嗎?我聽說奧法聯合會派了兩個法師,還有那麽多神殿騎士……你有必要去嗎?”
“當然有必要。”卡奈說。
冬薊皺着眉,一時沒說話,低頭做着手上的事情。
幾天前,卡奈在研讀從教院借來的文獻時,發現了一項高階奧術條目。他和冬薊讨論了很久,最後還問冬薊能否把它實現出來。
冬薊細細琢磨了一下法術效果,立刻就明白卡奈想幹什麽了。
他表示拒絕,但他一拒絕,卡奈反而笑了:這麽說,你确實做得到。
他說得沒錯,冬薊做得到。卡奈想要達成的是一種理論階段的高階奧術,涉及多個學派,需要将不同法術進行嵌合,冬薊身為精煉師,除了能給器物附魔以外,擅長的另一類技藝就是高階奧術嵌合。
嵌合法術的時候,冬薊不需要熟練施展涉及到的每一個法術,遇到不會的,他可以找人施展或者使用現成的儲法物品。在整個研制過程完成之後,他還得讓卡奈能“得到”它,并且便于使用。
于是,他打算把那個嵌合法術放進符文或卷軸裏,或者與催化藥水結合,做成魔法藥劑。
就這樣,冬薊繼續默默忙碌。卡奈看了一會書,拿起拐杖,慢悠悠挪到了實驗室門口。
卡奈并不是要離開,而是因為時間到了,診所派來的看護人員來找他了。佩特醫生派了兩個夠一定年紀的學生來,他們要定期看看卡奈的情況,督促他服藥,可他們進不了實驗室,只得站在門口。
正常情況下,應該是卡奈在房間卧床休息,醫生們随時照顧,他就不用戳着拐杖站起來了。但他就是非要到實驗室來,醫生也沒辦法。他同意好好看病已經很不容易了。
過了一會兒,冬薊聽到拐杖在地板上的噠噠聲。卡奈應付完醫生,又回來了。看來他仍然不打算回屋去休息。
卡奈坐回工作臺對面的長椅上。他拿起書,卻沒有馬上開始繼續看,而是對冬薊說:“你就別憋着了,有什麽話直說。”
冬薊只擡了一下眼:“說了也沒用,你又不聽。”
“那我替你說吧。你認為我做這些只是為了逞強,為了顯得有用。”
“為了讓阿爾丁認可你有用。”冬薊補充說。
卡奈輕笑:“你終于說出來了。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啊……”
“不對嗎?”冬薊問,“依我看,你顯然很沒有安全感,你怕被他嫌棄。”
卡奈一手托着額頭:“和我哥哥好上之後,你的性格越來越微妙了。我這是又憑空多了一個長輩嗎……”
冬薊敏銳地察覺出,他在故意岔開話題。
冬薊說:“就像你從沒有背叛阿爾丁一樣,他也沒有背棄過你吧?他很關心你,你自己應該也感覺得到。你是他唯一的親人,即使你生病了,不能替他辦事了,哪怕你那條腿再也恢複不了,他應該也不會嫌棄你。即使你天天躺在屋裏,再也不能為十帆街商會貢獻出半點力量,阿爾丁也仍然是你哥哥。但是,即使他樂意接受這樣的你,你自己卻不願意接受,對吧。”
卡奈重重嘆息道:“你現在說話可真難聽。”
“是你讓我有話直說的。”
卡奈放下手裏的書,從長椅靠枕上坐起來,向前探了探身:“冬薊,是你誤解了我。雖然只是誤解了一部分。”
“哪一部分?”冬薊問。
“我需要參加押運隊,并不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有用,更不是為了讨好阿爾丁。而是因為我必須去。神殿騎士和其他法師确實比我健康,但我能做他們幹不了的事。”
從卡奈的語氣來看,他應該不是嘴硬,而是這其中确實有冬薊沒想過的原因。
于是冬薊靜靜等他說下去。
卡奈說:“我能毫不猶豫地使用你的法術作品——你還沒決定用符文還是用藥劑,所以它暫時也沒有名字。而其他人既不能這麽做,也不會願意這麽做。”
“你這就又繞回來了,”冬薊說,“這本來就是你想出來的主意,別人當然不會……”
卡奈打斷他的話:“不。即使我把這個主意告訴他們,即使我把你做的成品也送給他們,到了情況危急的時候,不得不用這個方法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嗎?”
冬薊本想接一句“正常人都不會用它”。但他還想聽卡奈說完,就沒有把想法說出來。
卡奈說:“剛才我也說了。在這趟行動中,你的‘作品’并不是尋常情況下的用品,而是要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用的,它是最後的轉機。而我也一樣,我能起到的作用和它是一樣的。如果換了別人,他們做不到。”
冬薊沉吟片刻,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說得對,一般人做不到。換了我,我也肯定會猶豫。那你為什麽相信自己做得到呢?”
卡奈苦笑了一下:“兩個原因。首先,我參加押運隊後,無論是平安歸來,還是……用上了你的作品,我與阿爾丁在商會內的威望都會提升,對我們的未來有實際的好處。”
“對你有什麽好處?只是對阿爾丁有好處而已。”冬薊直白地說。
卡奈沒有反駁這句話,接着說:“其次的原因就更簡單了……你見過我的老師,和他還挺聊得來,對吧?”
“對,怎麽了?”
“不知道他有沒有對你唠叨關于我的事。他對我寄予厚望,而我辜負了他。我并不是一個很優秀的法師,我沒有任何學術著作,不會使用催化藥劑,更不會熬制它們,我不會給武器附魔,不會研制任何魔法物品,沒有設計過任何具有創新性的法術,甚至基本看不懂複雜一些的解析法陣……哈,當然也不是完全不懂,我只能看懂簡單的偵測效果,但分析不出太深入的東西。”
那位老法師确實抱怨過一些關于卡奈的事。不過,直到今天冬薊才知道,卡奈竟然連看解析法陣都有困難。對于一個成熟的施法者來說,這确實是有點過分了,就像身為将領卻不知道怎麽看戰術沙盤一樣。
卡奈攤開手:“比如說這座宅邸的魔法防禦系統吧。這可并不是我做的。如果它失效了,我修不好。”
“嗯,我看出來了。”冬薊說。憑他的觀察與判斷,這些應該是他們兄弟花錢請其他法師來提供的服務,卡奈只是擁有操縱它的權限而已。
卡奈繼續說:“我只擅長力場法術與射線類攻擊法術,可以說是非常擅長。別人提到我的時候,會說我是一名戰鬥法師,這是因為他們看在商會的面子上尊重我。實際上,我和術士也沒什麽區別,術士只會用火焰元素來攻擊,而我只會用力場做塔盾,用射線做長槍。在市政廳地牢的時候,不知道你留意過沒有……我施法時出手比其他法師快很多。”
其實冬薊沒有留意到。那時他又恐懼又難受,根本沒好好留意阿爾丁之外的人。不過憑他對卡奈的了解,他能夠想象當時的情況。
卡奈說:“雖然我出手快,但其實那些法師都比我優秀。他們著作等身,能發明各種新玩意兒,不斷擴展着奧術領域的邊界,他們活着并不是在汲取知識,而是貢獻知識。而我呢,我只擅長快速施法,攻擊目标。除了這些也不太會幹別的。”
冬薊問:“你難道不是為了阿爾丁才變成這樣的?”
這話讓卡奈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來:“看得出來,經過了之前的事情,你對阿爾丁頗有怨氣。”
冬薊只是笑了笑。
卡奈說:“我為什麽會這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非常擅長攻擊類魔法,而且起手很快。那件事适合我來做。”
“我懂了,”冬薊點了點頭,“不過,還是希望你用不到我做的東西。”
“當然。承你吉言。”卡奈滿意地重新倒回靠枕上。這幾天他的精神好了很多,但還是明顯比從前虛弱。
安靜了一陣之後,卡奈忽然說:“冬薊,你這人真的挺有意思。雖然你問了我一堆事情,表現得不情不願,但其實你配合了我的全部要求,而且沒有對阿爾丁透露一個字。”
冬薊說:“我答應你不透露,所以就肯定不會透露。”
“我總覺得你有別的私心。”
冬薊正在往一塊晶體上刻奧術字符。聽到卡奈的話,他暫停了手上的動作。這項操作很精密,需要集中精神。
“難道你認為我恨你?”冬薊說。
“那倒沒有。我相信,你也不願意讓怪物再逃脫,也怕後患無窮。畢竟那玩意本來是想抓走你的。但是……”卡奈停下來想了想,“算了。我也說不清。反正我就是覺得你有別的私心。反正不礙事,不影響什麽大局。就随你吧。”
卡奈不再說話,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看剛才的書。
冬薊低下頭,也沒有主動去延續這個話題。
也許卡奈說對了。冬薊暗暗想。
在卡奈這樣說之前,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現在他覺得自己可能确實有私心。所以他同意了卡奈的要求,替卡奈制作那件法術用品,讓他帶着它參加押運隊。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功。作為施法者,他很難拒絕這種誘惑。
但也是由于另一個方面的私心,他又希望卡奈主動打消念頭,不要參加押運隊,不要有機會用上他的作品……
兩天後,冬薊就會把卡奈想要的東西交給他。
然後卡奈會突然改主意,要去診所住宿。阿爾丁肯定會同意。
五天後,西郊工坊會交付所有加強附魔的防具。同時,兼具神術禱文與奧術防禦的封閉囚車也将施工完畢,交付神殿查驗。
十天後,所有必需物資和過境文書都會保證到位。押運隊将正式啓程,前往白湖城的白晝大神殿。
按照東部國家的歷法算起來,那天應該正好是入冬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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