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這麽多天過去了,冬薊一直沒有再提起要離開的事。
他不提,阿爾丁當然也不會提,就當無事發生過。
押運隊出發前倒數第五天,冬薊算是走出宅邸了一次。
阿爾丁和他一起坐馬車去了海港城神殿。同時,西郊工坊那邊也派出了一隊馬車,把最後一批修整好的附魔器物運過去。
神殿和墓園附近有個綠意盎然的小丘陵,丘陵後身的平緩地帶,正是騎士營房和練兵場。如今,押運隊的物資和馬車都停在裏面。
在練兵場上,除了工坊人員和一大群神殿騎士以外,冬薊還見到了很多曾在市政廳裏見過的人。比如牧首、執政官,還有一些奧法聯合會的法師。眼看押運隊即将出發,他們需要把囚車、武器和其他工具都反複檢驗幾次。
曾經冬薊是危險的罪人,現在人們對他禮遇有加,連執政官都開始稱呼他“大師”了。冬薊也不提舊事,對他們客客氣氣,溝通得十分順暢。就好像大家之間從沒發生過任何不愉快一樣。
一來一回的路上,阿爾丁和冬薊同坐在馬車裏,不時随便聊點什麽。氣氛不怎麽親密,但也不算尴尬。
雖然是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出門,但冬薊臉上并沒有任何喜悅之色。
他連窗簾都懶得掀開,似乎對這座城市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起初他倆在聊西郊工坊的事。工坊裏也有精煉師,他們向冬薊請教過不少事情,冬薊給他們寫過很多施法說明,還教了他們幾個新鮮的技藝。
工坊承擔着為邊境制作附魔器物的工作,等忙完神殿的活兒,他們依然閑不下來,對施法材料的需求還會越來越大,這方面也少不了阿爾丁為他們操心。
于是,“西郊工坊”就成了阿爾丁與冬薊之間難得的共同話題。
關于工坊的話題告一段落之後,二人就又陷入了沉默。
快到家附近的時候,阿爾丁忽然提起:“五天後押運隊出發,但我沒法親自去送他們。我後天要出趟遠門,去王都。”
“商會掌事的會議?”冬薊問。
“對。是卡奈告訴你的嗎?”
“是的,他去診所之前提了一句。”
阿爾丁點點頭,繼續說:“商會歷來有五名掌事,不能長期空缺一位。現在各方面情勢安定了一些,我們需要推舉出新的第五位掌事。不僅有現存的四位掌事要參加會談,我們手下各個商行的頭家們也會參與。這件事估計會耗時很久,我一兩天內是肯定回不來的,保守估計,至少要走十多天吧。”
冬薊說:“押運隊短期內也回不來。我估計,他們光是單程就需要二十天左右吧?如果全程急行軍肯定能更快,但應該不至于需要這樣。”
阿爾丁微皺了下眉。
冬薊的回答與他說的話好像有點搭不上線。他說的是自己要出去開會,一段時間內回不來,而冬薊卻在說押運隊。
阿爾丁想了想,幹脆順着冬薊的話題說了下去:“押運隊那邊确實需要很長時間。算上必要的休息,往返至少兩個月。但我們不需要等這麽久,他們一旦順利抵達白湖城,就可以從白湖城神殿放信鷹過來。信鷹要在途經城市中轉一次,換一批鷹,送回來消息應該只需要兩三天。海港城這邊收到消息就可以放心了,押運隊在白湖城再住多久都不要緊。”
冬薊說:“這是順利的情況。如果他們中途遇到意外的話……”
“當然有風險,”阿爾丁說,“不過他們派了這麽多人,問題應該不大。”
他觀察着坐在身邊的冬薊,冬薊很放松地靠着座椅墊子,一只胳膊支在窗框上,眉頭微鎖,似乎是真的很擔心路上的風險。
阿爾丁說:“如果真遇到了意外,騎士之中會有人立刻趕往路途上最近的商會驿站。驿站裏有專業的傳訊人和信鷹,可以盡快向附近城邦求助,調動援兵,也可以把消息傳回海港城神殿。這條路确實比較麻煩,一路上缺少神殿騎士兵營,所以我們和神殿商量了一下,由商會提供了一定的幫助,主要是幫他們保證傳訊通暢。”
冬薊問:“不能讓商會派一些傭兵去嗎?讓傭兵直接跟着他們,人手多一點更好。”
阿爾丁說:“很遺憾。如果他們選擇從聖狄連出境,那我還真的可以安排傭兵,但他們要走珊德尼亞的南部,那邊我人手不夠,實在是力不能及。一定要參與的話,就需要和很多人商談合作,短時間是不可能談下來的……唉,中間的種種問題很複雜,一兩句也說不清。總之,我們派不出那麽多人。而且神殿也不會接受這種幫助的,一隊神殿騎士,還帶一隊傭兵保護着,這樣實在說不過去。”
“為什麽說不過去?”冬薊嘟囔着,“難道是榮譽問題嗎,要面子有什麽用……”
阿爾丁摟着冬薊,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
“不,是我表達得不準确,”阿爾丁說,“我說得太輕浮了。其實不是單純的面子問題,而是因為既然押送的是死靈師,那就最好不帶太多普通士兵。要以神殿騎士為主,再帶兩三個牧師和法師,這就差不多可以了。普通傭兵基本沒有奧術防禦能力,也沒有受到過長期的神術祝福,他們是非常容易被死靈師的亵渎法術侵蝕的。萬一傭兵真的被敵人控制住,反而會成為傀儡,被用來攻擊神殿騎士。所以人多不一定就好。”
冬薊思考了片刻,緩緩點頭,眉心一直沒有松開。
他感嘆道:“也對……我明明是個法師,我竟然完全沒想到這些。怪不得你是商會掌事。”
阿爾丁笑道:“別看我一口一個‘奧術防禦’‘亵渎法術’的,其實我只是知道這些概念而已,卻并不知道它們具體是怎麽回事。我不是施法者,卻因為身份而接觸過不少施法者。這就好像……偷偷告訴你啊,我手下有數十支船隊,但我本人并不懂如何航海。”
冬薊笑了。阿爾丁最近很少看他笑,就忍不住一直盯着他。
冬薊察覺到目光,收起笑容,微微低頭。
阿爾丁決定不要故意逗他,免得他更難為情,還是專心說正事更好。
“你好像很擔憂押運隊的事。”阿爾丁說。
冬薊說:“當然了。”
“囚車有神術奧術雙重防禦,奧術部分又是由你經手的,你沒有信心嗎?”
“如果只考慮附魔效果,我敢說,可以保證烏雲絕對逃不出囚車……但問題是,我不知道押運隊究竟會遇到什麽樣的敵人,這幾乎是不可預知的。”
阿爾丁說:“嗯,這一點我也很擔憂。烏雲應該是翻不出什麽浪花,我主要擔心會有其他死靈師參與進來,比如那個艾琳·塔爾,也就是三月。”
想到三月,阿爾丁不禁暗中嘆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個人遲早會惹來很大的麻煩。當初沒能解決掉她,實在可惜。
冬薊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怕三月的法術。”
“哦?”
“她是個很有本事的法師,再加上她還帶着兩個誓仇者,确實十分危險。但即使如此,她要面對的可是一隊全副武裝的神殿騎士啊,還有幾個牧師與法師……如果她真要去劫囚車,她的贏面并不大。我擔心的是,也許她不會這麽直接去硬碰硬……也許她能想到一些更奇特、更陰暗的方式……”
說着說着,冬薊搖了搖頭,閉上眼,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擔心,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其實阿爾丁也有這方面的擔憂。為此,他和執政官、牧首以及騎士隊長商談過很多次。
他不反對現在的安排,但還是更堅持自己從前的建議:讓他們改走西北方向,從聖狄連出境,然後由兩個神殿共同負責押運,最終把怪物直接丢給奧塔羅特神殿。
奧塔羅特是寂靜之神,與白晝女士均為三神之一,兩種信仰之間雖有相異,卻沒有任何沖突與不合。把怪物交給他們沒什麽不好,很恰當,很安全,也很便捷。但其他人都不同意。
首先是白晝大神殿那邊不同意。他們不願意把抓捕這罕見怪物的功績拱手讓人,也不願意讓怪物靠北方太近,怕它會更有遇到同夥的機會。
其次是執政官和本地牧首也不同意。他們分析得很明白:往白湖城走,是大神殿下達的命令,出境後就不關他們什麽事了。如果執意往西北走,一旦出現意外,那麽出這個主意的人就要為意外負責。
阿爾丁當然也明白這其中利害關系,仔細想想,也就随他們去了,反正這本來就不是由他主導的事情。
阿爾丁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冬薊,以你對三月的了解,假如她真的去救烏雲了,而且還救成了,她會再回海港城來嗎?”
冬薊問:“她回來能幹什麽?”
“我不知道。我沒有你了解她,所以才要問你。”
冬薊想了想,說:“她不一定會回來。這裏已經沒有任何她想要的東西了。但……烏雲卻可能想回來。”
阿爾丁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烏雲一旦獲得自由,很可能會再次潛入海港城。因為他想要你。”
“這種情況應該不會發生。一旦騎士控制不住烏雲了,那時……”冬薊說到一半,慢慢地停了下來。
後半截話他不能說了。
阿爾丁還在等着他說完。
冬薊改口繼續說:“正因為有這方面的擔憂,所以即使押運隊的裝備都交付了,西郊工坊和救濟院市集也還要忙一陣子。我們還要做市政廳的秘法鎖具,還有自動偵測不死生物的預置奧術道具之類。”
阿爾丁點點頭:“辛苦你了。按說這期間我不該離開,但商會內部的事情也非常重要,我必須親自出席。我出門之後,這座宅邸就要交給你照顧了,那時候如果工坊有事找你,你可以叫上馬車,直接過去。”
“我可以出去了?”這倒有些令冬薊驚訝。
阿爾丁說:“可以。但要記得在大門內坐上馬車,直去直回,中途不要下車。”
“哦……也就是說,他們仍然把我視為囚犯。我要保持仍然被關押在某處的假象,不能自由行動。”
“是的。”
“那麽多人都見過我了,這能瞞得過誰呢?”
阿爾丁說:“主要是為了瞞王都。王都庭臣認為你是有罪責的,雖然不必受刑罰,但也必須接受一定程度的懲戒管教。海港城人員繁雜,如果你到處亂跑被人看見,消息沒準就會傳到王都去。還有就是為了瞞奧法聯合會,對他們不算完全隐瞞,他們中有不少人知道你被放走了,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放了你。面子上的把戲,總要做足。”
冬薊問:“那你讓我自己出門,就不怕我擅自亂跑嗎?”
阿爾丁說:“你做事情是懂輕重的。我相信你。”
冬薊微笑着點點頭。
阿爾丁默默拉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膝頭上,與他十指相扣,又稍微用力握了握。就像在強調前面那句“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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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天之後,阿爾丁照計劃要離開海港城,前往王都參加十帆街商會的內部會談。
當時正是清晨,天才蒙蒙亮。
阿爾丁專門去敲開了冬薊的房門,吻了吻睡眼朦胧的冬薊,這才正式啓程。
清晨周遭還很安靜。冬薊站在石廊裏,能聽見車馬聲漸漸遠去。他站了一會兒才回到卧室,躺下來,然後就睡不着了。
也不能怪阿爾丁打擾好夢。按照冬薊從前的生活習慣,現在這時間他應該已經醒了才對。
近些日子裏,他的睡眠情況越來越差,夜裏經常翻來覆去,眼睛酸痛,頭腦卻十分清醒,常常要到後半夜才能僥幸入睡。
既然無法繼續入睡,冬薊就幹脆起床,去實驗室。
只要坐到工作臺前,他就能忘記一切複雜的情緒,讓身心都回到當下。
從今天起,阿爾丁和卡奈都不在宅邸裏了。這一整天下來,都沒有人會來打擾冬薊。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手頭的事情暫告一段落時,冬薊才感覺到肚子有點餓了。
他走出去打開門,仆人将早餐與午餐都放在了門口的凳子上。現在天氣涼了,食物這麽放着雖不怕變質,卻變得又冷又硬,難以下咽。
冬薊挑了一塊還能捏得動的烤餅,邊吃邊走去仆人房,叫車夫準備馬車,他要出門。
車夫把馬車停到院子門口時,有兩個人騎着馬,從側門趕到庭院正門口,打算跟着冬薊一起出去。
這倆人倒眼熟。一個黑發一個紅發,正是多次陪冬薊外出的那兩個宅院護衛。
黑發那人話少,紅發的一如既往表達欲旺盛。于是冬薊在交談中了解到,阿爾丁事先囑咐過他們,讓他們繼續擔任冬薊的護衛,無論冬薊去哪,都要跟着一起去。
冬薊笑了笑,看來阿爾丁對他也不是完全放心,仍然會擔心他一個人亂跑。
但他當然沒有亂跑。
阿爾丁離開的第一天,冬薊在傍晚去了一趟工坊,晚上又去了救濟院市集。
雖然他已經不怎麽想管市集的事了,但作為施法者,他仍然對這裏琳琅滿目的各類施法物品充滿向往。
從游商和帳篷的數量來看,市集規模不及從前,但也初步恢複了繁榮。在市集裏,冬薊戴上了兜帽,藏起耳朵,還偷偷摘掉了那枚阿爾丁送他的戒指。他懷疑有幾個施法者商販還是能認出他,他們倒沒聲張,只是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同。
離開的時候,冬薊走到救濟院門口,迎面遇到了一個熟面孔——在救濟院工作的一個寡婦。這裏事發的時候,她對冬薊飛速講清楚了來龍去脈,給了冬薊做心理準備的時間,但對不該知道的事情,她就絕不過問。
這個人顯然不僅僅是護工。在護工之中,估計也不止有一個她這樣的人。
她們關照的不僅是老人和孤兒,那些法師應該也是對虧看有她們照應。
冬薊對她點頭致意。有這些人在,他應該不需要為市集擔憂了。
這兩三天裏,冬薊除了去一趟市集以外,剩下的幾次外出基本是去西郊工坊。
那兩名護衛對去工坊的路有點陰影,上次他們半路上被殺了馬匹、搶了馬車,現在每次經過,他們都要讓車夫放慢速度,他倆騎行在一前一後,萬分警戒。
當然,這幾次一切平安,沒有出任何意外。對于護衛們來說,唯一的痛苦就是每次都要在工坊外等待很久,有點無聊。
冬薊與工坊裏的法師相處融洽,那些法師不僅和他溝通合作品上的事情,還總是纏着他請教各種問題。
然後,到了最後一天——次日就是押運隊出發的日子了。
出發的具體時間不定,只有參與的人員才知道。為此,海港城還宣布從今夜開始到明天全天戒嚴,以避免居民聚集圍觀。
冬薊在前一天中午去過了工坊,離開後,他讓車夫前往佩特醫生的診所,說要去看看卡奈。
到了診所,冬薊沒能見到卡奈。醫生說卡奈在今天中午離開了。
醫生還說,經過這幾天的專業照料,卡奈的身體狀況已經明顯好轉,于是他決定回家繼續休養,等過幾天看看狀況好不好,再考慮是否要找醫生到家裏去照顧他。
佩特醫生問冬薊:“怎麽,難道卡奈大人沒有回家嗎?”
冬薊搖了搖頭:“不……我也知道他準備離開診所。但今天我一整個白天都在西郊,沒在家裏,所以不知道他已經離開診所了……這會兒,我還想來接他呢……”
佩特醫生知道冬薊是商會的法師。她囑咐冬薊說:“病人已經完全退燒了,精神也很好,回家去應該沒問題。只是……他腿的情況實在不樂觀。當初耽誤太久了,恐怕将來很難恢複原樣。他肯定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一直逃避,對治療很抗拒。這樣挺幼稚的,但我能理解他。我聽說你們法師與法師之間更能彼此理解,有些話應該你來勸他,可能比兄弟之間的溝通還管用。你要多勸勸卡奈大人。”
冬薊答應了她,匆匆離開診所。
車夫和守衛都在診所外面,他們知道冬薊是想來探望卡奈,卻并沒有聽見他與醫生的對話。
冬薊鑽進馬車廂,脊背上爬過一陣寒冷,讓他手指發麻,身體癱軟。
卡奈應該是已經去了神殿。明天,他就要和押運隊一起離開海港城了。
從今天起,其實冬薊也完全可以離開時海港城。他能感覺到,對他的限制已經非常寬松了,要擺脫這兩個守衛也并不難。
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他暫時不會走,至少要等到押運隊凱旋的消息再說。
他清晰地預感到,在等待消息的日子裏,他每天都會忍不住幻想最壞的情況,每晚都會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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