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很快,第一次交換人質的日子到了。

冬薊留在地洞裏,并沒有出面。他一直在讀古文獻,還不時寫寫畫畫,等到死靈師給他送飯的時候,他才聽說交換人質已經結束了,過程很順利。

基本如冬薊猜測的一樣,死靈師們放出的第一批人質是幾個本地農民。像德麗絲、多林、騎士德卡洛這樣的人質要留到最後才能放。

人質先被施法昏睡,由一名死靈師控制着趕到指定地點。城邦方可去了不少人,衛隊和神殿處刑隊都在,還有數名商會傭兵,他們看到只來了一個死靈師,還以為其他人藏起來了,但其實沒有,确實是只去了一個死靈師。

為了保證剩餘人質的安全,他們當然不能對這個死靈師做任何事。他們主要是很好奇,就來了一個人,等一會兒他怎麽把裝滿兩駕馬車的物資帶走?

他們很快就看到了答案——死靈師召來了一臺盾衛。盾衛是一種批量制作出的構裝魔像,通常由金屬或土石制成,它們外形簡潔,體格巨大,沒有智能思考能力,完全靠施法者來操縱。這種東西雖然有點鈍拙,比不上那些有自主意識的不死生物,但優點在于強韌且力大無窮,幾乎沒有武器能傷到它。

在一些法師塔裏,盾衛經常被用來充當守衛,而在森林裏,這名死靈師卻用它當做容器。

這臺盾衛的頭部是一枚頭盔,頭盔是人類尺寸,和它巨大的身體略有些不成比例。在死靈師的控制下,它把頭盔摘了下來,掀開頸部披着的鏈甲,蹲跪下來,露出中空的內部。

然後盾衛把馬車的頂棚卸掉。把裏面的東西一個個拿出來,挨個從頸部塞進軀體。

一臺盾衛沒塞完,遠處又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還有另一臺盾衛在待命。兩臺盾衛,差不多剛好帶走兩駕馬車內的東西。

之後,死靈師驅策着盾衛離開,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走遠之後,他們就啓用了能遮蔽感知的魔法,防止有人追蹤。魔法消去了盾衛移動時的聲響,它的身形也漸漸融合在了斑駁樹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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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城邦方的士兵都看傻了”。

這句話是那個送飯的中年法師說的。他給冬薊詳細地描述了第一次交換人質的過程。

冬薊問他,難道是你操控的盾衛?他說當然不是,他沒去,他是聽操控盾衛的同伴說的。

“你們還挺自豪啊。”冬薊笑了笑。

“那倒沒有。”死靈師立刻收斂了表情。剛才講述交換人質過程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确實生動得很。

這人就是上次被冬薊諷刺點不好光球的那位,最近他經常來。他全權負責冬薊的飲食起居,每次過來,他都要求冬薊停下手裏的事,先吃飯,或者提出什麽借口要檢查。

其實沒那麽多可查的事情,他只是想讓冬薊暫時離開桌面,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湊到小桌子前,有滋有味地看冬薊的演算紙和筆記。

冬薊也不反對他看。在他專心看筆記的時候,冬薊會和他搭話,他這時候就會變得特別随和,基本有問必答。

此時,死靈師正在低頭看一組算式。冬薊問他:“盾衛的頭部摘下來之後,軀幹連接處的豁口應該只有圓盤大小,你們怎麽把物資都塞進去的?這得塞多久?”

死靈師沒明白他的意思:“就那麽塞啊,還能怎麽塞?”

“板條箱和麻袋怎麽塞進去?還是那個法師在現場把板條箱一個個撬開了?”

死靈師這才明白冬薊的意思。他告訴冬薊,馬車裏的東西都是一小份一小份堆在一起的,就和在市集鋪面上的差不多,而不是像倉庫一樣用板條箱集中存放。零售用的包裝又不大,當然能塞進盾衛的脖子。

在他看來,城邦方肯定是故意這麽做的。他們只給物品,不附贈馬車,他們故意給出一堆零零散散的東西,讓死靈師不方便搬運。那些人大概沒想到構裝體還能用來運輸。

冬薊又問收到的東西怎麽樣。死靈師沒太明白冬薊想問什麽,就敷衍地答了一句“挺好的”。他不太明白,這個半精靈為什麽如此關注物資?而且還關注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細節。

“什麽叫挺好的,”冬薊敲了一下桌子,讓他集中注意力,“我是問你,你們檢查過那批東西沒有?”

“檢查?”

“檢查奧術波動,檢查有沒有追蹤法術,有沒有處于運轉中的魔法物品之類的。”

“啊,這個啊,”死靈師說,“當然要檢查了。我們有人專門負責檢查,你認識的三月就是其中一員。”

冬薊的臉色不太好:“你幫我把她叫來。”

死靈師有點不耐煩了:“我們可都有正事要做,她又不是你的助手。”

冬薊沒理這句話。他想了想,又問:“你們是已經把物資運到這裏了嗎?”他攤開手比劃了一下,“就是這個區域,我們所在的這一帶。”

“你問這個幹什麽?”死靈師不屑地撇了一下嘴。

從這人的反應看,再結合從前被蒙着頭帶走的經歷,冬薊判斷出:物資應該不在這一帶,估計是在另一個藏匿點。

他對那中年人說:“你去找到躲在另一個地點的同伴,告訴他們,立刻把得到的物資全部拆開,一個個清點一遍。這一次不是檢查法術,而是看看有沒有什麽多出來的東西。比如形态比較特殊的小東西,或者任何你們沒有要,卻出現在物資裏面的東西。”

死靈師撇了撇嘴:“你到底什麽意思?你要搞清楚,你是人質,不是我們的導師。”

冬薊站起來,與那人對視:“我認為物資裏的東西有隐患,必須立刻再檢查一次。如果不按我說的去檢查,你們的同伴很可能會遇到危險,然後你們在氣惱之下就可能會傷害人質,你們和城邦方的其他交易就會泡湯,我的朋友和你的朋友都會死……我只是不希望看到這一幕而已。”

死靈師怔住了。他的腳尖已經下意識歪向門外,大概是面子上過不去,所以他沒有馬上安吩咐去做,還想硬撐着回嘴。

冬薊催促道:“去找到三月,把我說的話複述清楚。去啊!晚了就來不及了!”

大概是被他的嚴肅感染,死靈師再也沒說什麽,趕緊點點頭就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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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洞裏分不出日夜,多林就用吃飯的次數來粗略計算天數。

這裏當然沒有什麽一日三餐,只有定期的一頓飯。按照饑餓感來推測,大概是每一兩天才有一餐吧。吃的東西倒還算潔淨,飲水也管夠,便桶也有人更換。大概死靈師還是很想讓人質們好好活着的。

冬薊被帶走的幾天後,德麗絲也被帶走了,小石洞裏只剩下多林一個人。

一開始他非常恐慌,周圍漆黑一片,寂靜無聲,長時間下去誰能受得了?幸好這個狀态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多林也被帶到了其他石洞裏。

他被換到了一個更大的洞室。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嵌了一枚能發光的小石頭,光線很弱,只能照亮一臂範圍,但也好過完全的漆黑。

多林是精靈,微光就足夠他看清周圍了。洞室裏住了六個人類,都蜷縮在角落,神情呆滞,對多林的加入也沒什麽反應。

不久之後,多林等到了換洞室之後的第一餐。有人把食物放在門口,俘虜們摸過去,随便拿起一個。

吃飯的時候,多林一般不計較吃的是什麽,反正他知道死靈師要讓他們活着,不會特意毒死他們,也不會用變質的食物慢性毒死他們。食物通常是扁平的面食,沒什麽味道,就着水也能吃下去。

今天,多林驚訝地發現食物摸起來比從前松軟了一點點,像是加了油,雖然仍然很幹,但不舀水也能撕得動了,而且竟然加了調料,除了鹹味還有點蒜的味道。

正在他深感意外時,黑暗中有人哽咽了一聲。他順着聲音望過去,看見牆角縮着一個大塊頭。

雖然那人比其他人壯出一大圈,他的健康似乎有嚴重問題。他盡全力蜷縮着,身上裹着幹硬的破毯子,不斷從喉嚨裏發出奇怪的聲音。

多林向他摸過去。靠近了才發現,這人并不是犯了什麽疾病,而是被幹糧噎住了。大概是平時吃的東西太差,今天難得吃到有滋味的食物,所以吃得太急。

多林幫那人拍了拍後背,又輕聲安慰了幾句。

聽到他的聲音,大塊頭渾身一震:“多林?”

多林也十分吃驚:“德卡洛……你是德卡洛?”

德卡洛原本又高又胖,背影看起來幾乎不像人,更像棕熊,現在他瘦了好多,膨脹的臉頰明顯癟了下去,背上都能摸到骨頭了。

死靈師不僅剝掉了德卡洛的盔甲和武器,連普通衣物也都拿走了。大概他們怕神殿騎士的衣物裏有隐患,比如能被追蹤什麽的。所以德卡洛只有一條破毯子用來蔽體。

多林想看看他身上還有什麽傷,德卡洛死活不願意,多林知道他們這些人重視尊嚴,就沒有再堅持。其實不用問也知道,他肯定遭受了很多折磨,比普通俘虜遭受的更多。

多林坐在德卡洛身邊。德卡洛猶豫了一會兒,問:“多林……後來你幫我送信了嗎?”

多林感到不可思議:“你可真夠可以的,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擔心這個?”

“當然擔心了。你快告訴我!”

多林笑道:“我早就送過信了。她拿到了,放心吧。”

德卡洛滿意地向後靠在牆上:“太好了,謝謝你。等我出去我就告假回家去,多和她相處相處,看看她的願不願意……”

“我還以為你們好到可以結婚了,原來你根本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呃……這個很複雜。她家和我家有婚約,我們年紀更近些,按說她應該嫁給我。如果她不喜歡我,就可能會嫁給我哥。我不常回家,她确實和我哥相處更多一點。我也知道自己沒什麽魅力,她不喜歡我也沒事的,很正常,如果她要嫁到遠處去,那麽我只會祝福她,真的,我一句反對的話都不會說的!但是如果她嫁給我哥,這就不一樣了……我肯定忍受不了……”

德卡洛絮絮叨叨地說着故鄉的家常。起初多林還認真聽,漸漸就無法集中精神了。

他的眼角開始泛酸,一邊回想起德卡洛曾經健康強壯的模樣,一邊又想起了村公所前的滿地鮮血。

他也想起了萊恩。萊恩說“是非對錯複雜,秩序反而簡單”。如今看來,或許确實如此?

多林正沉思着,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德卡洛立刻緊張起來,不說話了。多林剛要起身,木門直接被打開了,外面堵着門的泥魔像也移開了一步。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法師探頭進來,對他們勾了勾手:“都出來,跟着我走。”

這個指令讓多林有些訝異。以往死靈師可不會這麽輕率地把俘虜帶出去。

不僅多林驚訝,石洞內其他人也一時反應不過來。女法師驅使泥魔像進來,把他們一個個連推帶拉地帶到了外面的通道裏。

這批人質共有七人,法師只有一人,而且還是個矮小的中年女人。

人質們面面相觑了一下。顯然,他們都看出了其他人在想什麽。

但最終他們什麽也沒有做,沒有試圖逃跑或攻擊法師。他們不熟悉這裏的地形,也不知道前面還有沒有別的法師,即使真要跑,也得到了地面上再說。

女法師走在最前面帶路,泥魔像斷後,把人質夾在中間。法師只命令人質跟緊她,沒說要去哪。多林走在她身邊,一直在試圖和她交談,她根本不理睬他。

法師的斜前方飄着小光球。在微弱的照明下,多林發現她雙眼圓睜,快步行走時嘴唇發抖,滿臉都是冷汗。

察覺到她如此緊張,多林就暫時沒再問話,獨自思索着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時,他發現大家的腳步聲有點奇怪:法師穿着軟底鞋,人質們要麽穿着羊毛襪要麽赤着腳,他卻聽見了嘈雜而清脆的腳步聲。

就算地下隧道容易攏音,他們的腳步也不該是這種聲音……忽然他意識到,這确實不是他們的腳步聲,是有人在後面追趕他們!

從法師和其他人質的表情看,他們應該是還沒聽見這些。他們都是人類,五感沒有精靈敏銳。

多林放慢腳步,回過頭,想對其他人說“有人來救我們了”。他剛望向身後,還沒開口,只見隊尾突然爆出一團強光。

多林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接着是一聲巨響,以及其他人驚惶的叫喊聲。

再睜開眼時,只見末尾的泥魔像化作一團火焰,在狹小的空間裏胡亂扭動着。離它太近的兩人也被火焰傷到,一個人在地上打着滾滅火,另一個驚叫着向前跑,撞開了其他人,也顧不得最前面還有死靈師。

那名死靈師也驚呆了。她念了一句短咒語,然後熄滅光球,迅速鑽進最近的一個岔口,幹脆丢下了人質。

數秒後,那個岔口裏傳出一聲慘叫。

沒有人明白發生了什麽。着火的泥魔像一直在亂撲,人們不能留在原處,也不敢走死靈師選的那個岔口,于是只好沿着通道繼續向前。剛才有一名人質跑遠了,他正是沿着這放個方向跑的。

漸漸地,泥魔像被他們甩在了後面。這種低等魔像沒有智力,施法者一死就徹底失控了,再加上起火後結構受損,最終它撲倒在地,火焰也慢慢地熄滅。

火滅了,通道裏的光線也就消失了。在黑暗中,多林能看見道路的大致輪廓,只是辨不出細節,其他人則什麽也看不見。

他們自覺地排成一隊,緊跟着前面的人,每個人都對目前的情況一頭霧水,但不敢出聲詢問。

多林走在第一個,身後是德卡洛。突然,德卡洛感覺到多林停住了腳步,他也趕緊停下來,身後的人接連撞在他身上,陸續有人發出疑惑的聲音。

多林停住腳步,是因為他看見了一具屍體。屍體面朝牆壁,身體蜷縮着,地面和石壁上都是血跡。

為了分辨屍體是什麽人,多林蹲下來伸手去摸。屍體赤着腳,上身有一件夾棉馬甲……這正是剛才奔逃出去的那名人質。

他的衣褲浸滿了鮮血,血液還帶着餘溫,多林摸到了貫穿胸膛的巨大傷口,這人死前恐怕連哀嚎也做不到。

多林剛想說些什麽,忽然聽見身後窸窣作響。他回過頭,看到隊伍最後面的人無聲地倒了下去。

那人背後多出了一道黑影。黑影反手握着匕首,馬上又刺向了前一個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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